原创一百年月色_【湖工大中文系鹿鸣期刊】

月亮还差个缺口就是满满一轮玉盘，而星星刚好像被打破的可以填补月亮的缺口，是无数琐碎璀璨的颗粒。...

“月亮还差个缺口就是满满一轮玉盘，而星星刚好像被打破的可以填补月亮的缺口，是无数琐碎璀璨的颗粒。”

——题记

天是黑的，风是凉的，月是白的，星辰闪着细微的碎光。世人流血哭泣，杀戮作孽，生生死死恩怨情仇，过了千百年，只有这月色依旧清朗温柔。

冬日的长夜里，行人缩紧了脖子瑟瑟地走。泛着清冷月光的路面不时被马车轮子连番碾过，留下淡淡的不断被重新覆盖的痕迹，交错纠缠，好像反复叙说的话语，不断响起，又接连不断地消失。最终，什么都不再剩下。

“你这个克星！”

“都怪你！”

“是你害死了他！”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一句句冰冷刺骨的话再次响彻在妇人耳畔，她站在路边，身上仅有的棉袄全包裹在了怀里那个小家伙身上，只剩几件灰麻布悻悻地抵挡这冰冻的温度。她看了看怀中睡得正香的婴儿，又抬头眯着眼睛望了望面前的房子，确认不会再有人来了之后，转身踏上马车。田地一望无际，像孤独症患者心潮起伏的胸膛，天寒地冻，绵延千里，妇人单薄的身影与哒哒地马蹄声一同消失在这无情的夜色里。

记不清走了多久，妇人累了，马也筋疲力尽，终于，他们在一个临河小村庄停留了下来。在这里，她遇见了生命中第二个疼爱她的男人，为了孩子，她与这个男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里成了亲。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孩子在两人的呵护下日渐长成一个大男孩。然而，在过去的每一个深夜里，无数的声音编织成网，一层层地把她的世界包围。真实的，虚伪的，分不清真实还是虚伪的无数的声音，落进深不可测的黑夜里，繁衍出光与暗。而那个已逝生命的音容笑貌，却从未从她的梦里离开。

男孩长大后，娶了一个如他母亲般消瘦清新的女人。又过了几年，女人生下三个孩子，生活过得很是窘迫，好在大女儿懂事，才八岁就会帮母亲照顾两个弟弟。

冬日里的一天，女人去河边洗衣，丈夫在外做事，家里就三个孩子，依偎在火盆边烤火。姐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身体突然失去支撑，整个跌进火盆里，霎时疼得直哭，两个弟弟看见姐姐这副模样，也急得大哭。邻居听见哭声，赶紧去河边找女人，女人跑回家看见大女儿躺在火盆边，左半边腿被烧得血肉模糊，尖叫着抱起昏迷不醒的女儿就往外冲。因为当时穷，夫妻俩倾尽所有也没能凑够女儿的药钱，以致女儿整条左腿上到现在都还遗留着丑陋的伤疤。之后女儿再也没穿过裙子，常年套着长裤，女人看在眼里，心却像被人揉进一把碎玻璃，生生地在滴血。

每当阳光明媚的日子，河岸树干的挺拔、枝叶的轮廓、野草的细长……万事万物都线条清晰地凸显出来。云层消散时，余阳开始若隐若现，掺杂着黄泥气息的暖风由村东吹向村西，又从村南吹向村北，毫无定向。后来三个孩子都各自成家，二儿子与我母亲结婚后，便有了我和弟弟。今年过年，我们一家以及爷爷回了千里之外的老家，走过当年太奶奶孤身一人走过的路，从泥泞变成水泥地，时间竟是将近一百年。

一下车，我便抬头打量着这幢四层小洋房，想象着这家人当初是怎样的无情与冷酷，不禁皱起眉头。进屋后，父母就拉着我来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面前，用一口不太流利的方言与她交谈，他们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她抬起布满皱纹的手指向我，又歪着头注视了一会，最后摇头作罢，表示她已不记得。父母告诉我，这是爷爷的姑姑，我唤作姑婆太，已到鲐背之年。时光残忍，将她束缚在轮椅上，身体里的零件大都损坏，无法再活动自如。

待了一晚后，我们要启程回家了，走之前来向姑婆太道别。爷爷拉着她的手，说着离别的话，突然，她反手握住爷爷，泪眼朦胧。在场的人都被吓住了，直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却迟迟不出声，眼泪大颗大颗掉落，重重砸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上。终于，她艰难地从口里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不清楚那一代人的爱恨情仇，不清楚那些旧时光里的烦碎琐事，只知道，在这一刻，所有的往事都已随风飘散。回家路上，我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望着外头，上弦月，些许云，把沿途空旷的景色照得亮亮堂堂，偶有微风吹过。

寒冬过去，数不清的生命挨着无边黑暗与刺骨冰冷，在人类不曾得知的罅隙躲避风雪，直至春季到来。万物苏醒于惊蛰之后，无论美艳凶残，生命复苏，自松软泥土中挣扎出一丝新绿。姑婆太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独守只属于他们那一代的记忆。或许，从太奶奶离开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早已原谅了她。生命有始有终，她夫君的死亡并不是所谓克星的错，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陌生世界的某个角落，不知道经纬度数的地方，月亮还差个缺口就是满满一轮玉盘，而星星刚好像被打破的可以填补月亮的缺口，是无数琐碎璀璨的颗粒。这一百年的月色，好像也看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