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

 

那时候夏天是不热的,我和我的两个哥哥会跑到幺爷家的后院里,葡萄架上绿莹莹的,泛紫的果实总是只有那小小的几颗,藏在边边角角。...





在外地读书的几年里跟家里联系,话题将尽的时候,爸妈会陡然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村子里哪一户的妈妈得了骨癌,以前的邻居哥哥出了车祸昏迷不醒,又一个年迈的亲戚没熬过年关。诸如此类。

到镇上读书前在村子里只结结实实生活了三四年,爸妈说是哪一家的哪一口,甚至是清楚到描述了房子落脚的位置,我充其量也只有一点模糊的感觉。等到爷爷离世,我才清晰感受到轻描淡写的应答加上一句注意身体背后有另一个家庭暗灯猩红的长夜。

作为更新迭代的人类社群的一种,村庄与我的血肉联系仅次于家庭,搬迁和孕育的新面孔带来的感触远不如守土一方的老者两眼黯合。也许,我对那些人并无情感可言,单单一个原因是,不写可能就忘了。

许久前的一篇文章,我写:我的爷爷八十岁了,我们不能只向前看。这一句话对我而言意义永在。我想,我也可以写一写或生或死的其他人,可能是为了表达也可能不是,有缓我阴郁的私心也可能没有,回顾他也回顾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

之一
1


到镇子上读小学是三年级,那以前,我住在村子里。

那时候夏天是不热的,我和我的两个哥哥会跑到幺爷家的后院里,葡萄架上绿莹莹的,泛紫的果实总是只有那小小的几颗,藏在边边角角。我们寻觅的时候幺奶奶会拿起窗沿上的剪刀,摘一篓成熟的,透水了让我们拎给商店门口聊天的人们。

大家边吃边挤眉弄眼,酸死人啦,嘻嘻笑着。

葡萄是时令的,但幺爷的电机却常常出勤。更多时候我们不是为葡萄而来,眼看着河里有幺爷的那一身肥硕的黑皮衣,我们就蹲进后院,等着看战利品。

后院靠墙有宽三十厘米长三四米的水池,青苔只薄薄一层,倒像是石头本身的绿色。幺爷眼里透着精神又不苟言笑,进屋撂下电机,皮衣还未脱,走过来把圆口竹篓里的鱼儿倒进水池。多是大点的鲫鱼、肥嘟嘟的鲤鱼,偶尔有红鲫鱼和红鲤鱼惹我们反复细看,最少的要数乌鳢,也就是黑鱼,看起来像是披了一身蟒蛇皮,怪吓人的,还小的时候我们仨人都不敢摸。
2
幺爷儿女双全,女儿嫁到镇上,住沿街的大楼房,屋里样式好比现在的精装修,有大沙发。结婚的时候村子里去过的亲戚都羡慕不已。婚姻里女儿打牌输钱,男方生意暗淡,离了婚。女儿到了更远的市里,说是也有了房。

也是这段时间,经我妈介绍,给他们说了个儿媳。

可惜花好月圆总是不经年月,儿媳生了小孩后被气得跑回了娘家。娘家人跑到家里指责我妈妈介绍了个不好的人家。

年关里我妈领着我去拜访,大人们聊些家长里短,我坐在一边吃着瓜子糖果。果盘里的核桃没了,幺爷招呼幺奶奶说去柜子里捧点出来。

临走时候无聊的我终于舒眉,眼瞧着一盆殷红的炭火附上了厚厚的白灰,瞥一眼桌子上那一格果盘还是空着。

长辈们有了间隙不再来往。我和我的两个哥哥,打门前过总是加紧了步子,不敢敲门问好,更不用说闯进后院了。

听大人说,娶的儿媳再也没回来,幺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哄着小孩。幺爷带着儿子出去做工,砌墙也搞得,铺地板砖也搞得,排电线也搞得。慢慢地成了小包工头,什么都能做,自己不方便也能马上联系到别的工人。
3
前几年我回乡下,注意到老爷子家里好几个房间的灯泡没反应,问了他说线路老旧了。趁他下地里浇粪我一个人去找了幺爷,我说我有一些压岁钱,能不能麻烦你把老爷子家里的线路给换了。

幺爷鼻子塌了点,满脸泛红像个酒鬼,嘴里答应得很爽快,说要明天去街上买一些线缆,让我隔天再去找他。

等我返回地里找老爷子,老爷子撂下瓢说不行,老爷子说你看村里谁家里有事情了也不会找他,这个事你不能找他办。

回了家吃晚饭时聊到这儿,往常我说要给老爷子弄个什么我爸会考虑花销我妈会毫不犹豫地支持,这一次两个人一反常态一致反对。爸说年前给他钥匙请他来换了浴室的地板砖,要了几千块钱。贵且不说,人走了厨房里一块大理石板也不见了。妈说她明天去街上找个电工,让我别再管这个事。

第二天我呆在家里,也没回乡下去知会一声幺爷这个线路我不换了。
4
印象里这几年幺爷家的门常年紧闭,我们这边的亲戚过年没有人再去拜访。

现代人感叹城市的楼房生活,说没有了邻居情谊。而乡村里独处一隅不与人来往的居户从来也不曾少见。

这几年里距离最近的一次是我到幺爷女儿家楼下的打印店。那时候幺爷的女儿已经搬走了。
5
几个月前的夜里我的爷爷离世,土葬得深更半夜进行不让多嘴的人看见。请了村子里不少汉子,帮穿丧服的,司仪的,抬馆的,起土的。

给这些人做的饭也有讲究,抢着时间开车到镇上买了材料,要劈柴做饭了却总也蒸不熟米。老阿姨们说起来阴阳怪谈,我抬起头却在漫天水汽里瞧见了鼻子通红的幺爷。问我妈说是一直有高血压才这样的。

男人们互相递烟点烟,做着力气活。时辰到了棺材抬上山人再下山,寒夜里汗流浃背的坐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饭菜解乏,桌子上却没见幺爷。
6
往家里通电话,我妈说前段时间幺爷上楼梯时高血压发作,没了动静。幺奶奶不知所措,将整个人放平躺在地上,可能是血淤进了大脑,成了植物人。

那一瞬间我打着游戏,支支吾吾地回应了。后来我坐在回家的动车上,想起了这一通电话,想到了幺爷的红鼻子,想到了水池里那一条条青鱼红鱼和水池上方绿莹莹的葡萄串。想着我应该写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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