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与南窗 杨焄

 

苏轼书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局部)钱锺书在早年的一篇散文《窗》中提到:“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风和太...



苏轼书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局部)
钱锺书在早年的一篇散文《窗》中提到:“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外面去找。古代诗人像陶渊明对于窗子的这种精神,颇有会心。”用来作为佐证的便是《归去来兮辞》和《与子俨等疏》里的片段。如果吹毛求疵一番,这两个例证似乎并不完全贴切。依照钱氏晚年在《管锥编》里的考察,《归去来兮辞》的大部分内容都是陶渊明在挂冠临行时“悬拟倘得归之行事”,“非回忆追叙,而是悬想当场即兴”,因此文中所说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不过是凭空想象辞官归家以后的情景而已,并非对亲身经历的真实记录,要说他对此“颇有会心”,不免稍有些牵强。至于《与子俨等疏》,陶渊明说得就更明白了,“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显而易见是盛夏苦暑时的体验,和“安坐了享受”春天并无丝毫关联。不过话说回来,陶渊明对窗户确实情有独钟,除了这两篇文章之外,在诗作中也屡屡言及,如“有酒有酒,闲饮东窗”(《停云》)、“南窗罕悴物,北林荣且丰”(《五月旦作和戴主簿》)、“新葵郁北牖,嘉穟眷南畴”(《酬刘柴桑》)、“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拟古九首》其一)等等,寻常无奇的窗户被他信手拈来,不但能由此领略山野风物,更可以用来遣怀释闷。

陶渊明对窗户的这份偏爱,也不断引起后人的关注,频频予以激赏表彰。《宋书》《晋书》和《南史》在为他立传时,不约而同都提到了“北窗高卧”的细节,藉以展现他真率高蹈的性情。刘仁本在《寄傲轩记》中则指出“南窗寄傲”云云,“盖表其志之无他,而知自足也。知足故身不辱,无他故志不降,可以绝俗傲世,保身全节尔”,竭力推崇他恬退自守的志节。历代文士在创作时加以檃括点化的情况更是不胜枚举,象征着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北窗”尤其成为众人心摹手追的对象。李白有一首《戏赠郑溧阳》:“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由于郑晏任职所在的“溧阳”与陶渊明归隐闲居的“栗里”字面相近,诗人就顺势将友人比拟为陶渊明,以“清风北窗”等来称赏对方的高情逸致。李商隐在《自况》中感伤坎坷多舛的身世:“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俨然以辞官隐逸的陶渊明自居,不愿再为了区区俸禄而卑躬屈膝,舍弃悠游自在的生活。苏轼在《次韵子由绿筠堂》中铺叙隐士居所的清雅静谧:“爱竹能延客,求诗剩挂墙。风梢千纛乱,月影万夫长。谷鸟惊棋响,山蜂识酒香。只应陶靖节,会听北窗凉。”情不自禁就联想到北窗下的习习凉风。提及“南窗”的在数量上虽然稍有逊色,但也不乏其例,如王之道的《渔家傲》:“携窈窕,南窗聊得渊明傲。”李曾伯的《减字木兰花》:“寄傲南窗,堪羡渊明滋味长。”对渊明斜倚南窗时的闲散孤傲都表达了钦羡向往之情。

北窗用来夏日纳凉,南窗可以冬日负暄,两者本来各司其职,可在展现诗人特立独行、超迈流俗的气度时倒是殊途同归。因此喻良能在《游柴桑怀渊明二绝》其二中赞叹:“南窗寄傲北窗卧,买断清风不用钱。”便将两者等量齐观而捉置一处,尽显渊明傲岸洒脱的襟怀。而李之仪在《题韦深道寄傲轩》中则故弄狡黠:“南窗何似北窗凉,寄傲来风各有方。”看似略有高下轩轾之别,实则两者依然各行其是而并行不悖。

有意思的是,后人在吟咏熔炼之际,会不经意地将“南窗”与“北窗”混为一谈。陆龟蒙在《和同润卿寒夜访袭美各惜其志次韵》里已经提到:“如能跂脚南窗下,便是羲皇世上人。”将原本在“北窗”之下遥想追慕的“羲皇上人”,移植到了“南窗”名下。王安石则恰好相反而又相映成趣,他在《北山三咏》其二中说:“岁晚北窗聊寄傲,蒲萄零落半床阴。”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已经引录《归去来兮辞》中的相关内容,指明其渊源所自,可并没有解释诗人为何要把原作中的“南窗”替换成“北窗”。而杨时在《病中作》其一中感叹:“寄傲南窗容膝地,时时飞梦到羲皇。”虽然并未明白无误地道破,可在病榻梦境之中恐怕也有些莫辨南北。至于陆游在《北窗》中写道:“北窗无意傲羲皇,老返园庐味更长。”又在《农家》中提及:“何须北窗卧,始得傲羲皇。”尽管都意在翻案出奇,认为不必刻意仿效渊明高卧北窗,也能够充分感受无拘无束的山野闲趣,可仍然将原先由“南窗”寄托的“傲”杂糅进了在“北窗”遐想的“羲皇”之中。

在诸多移花接木的作品中,最有名的也许得算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他在这组论诗绝句的第四首中对陶诗有过如下的考语:“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今人对此诗要旨多有考索,郭绍虞的《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综辑历代评析,强调前人多以自然论陶诗,“而元好问之语,更为概括,故后人亦视为定论”,可惜并没有进一步探究元氏为何要把“南窗”和“羲皇”截搭在一起。至于陈湛铨在《元遗山论诗绝句讲疏》中的推测“陶公置榻于北窗下,即是面迎南窗之凉风矣,故遗山变之云南窗也”,依照古人房屋的结构安排,北窗所在的位置略微偏东,与位于东南的门户遥遥相对,陶渊明卧于北窗之下,迎受的应该是从敞开的门户中吹拂进来的清风,与位置稍偏于西南的南窗并无直接的关系。

归根结底,不管是“南窗”,抑或是“北窗”,都能从中窥见陶渊明闲适自得的生活态度和真淳狷介的性格特质,并没有此疆彼界、泾渭分明的差别。况且在他下笔之际,原本就含有蹈虚悬想的成分,并不都是据实直录。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曾有“好读书,不求甚解”的说法,李冶《敬斋古今黈》认为“不求甚解者,谓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为章句细碎耳”,并指出《归去来兮辞》中的“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以及《与子俨等疏》中的“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均与此语主旨相通。在看待“南窗”与“北窗”错综交织的现象时,也大可效法“不求甚解”的阅读方式,最重要的还是去涵泳体味陶诗的独特意趣吧。

本文刊于2018年8月4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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