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看织女沐浴、盗人衣裳，牛郎是什么时候变成猥琐男的？问答

晚近才有的情节。...

问：七夕节的牛郎织女神话里，为什么会有“老牛唆使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走衣裳”这种猥琐的情节？

文 | 谌旭彬

我们之所以熟知“老牛唆使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走衣裳”这种猥琐情节，是因为它曾长期被写入小学与初中的语文教科书（至晚始于1957年）。

如下图：

图：北京市初级中学试用课本《语文》第2册，1962年

牛郎织女的故事，始于古人对牵牛星和织女星的观察，故而有着非常古老的历史。

比如，睡虎地秦墓竹简中，已有“牵牛以取织女”的字样，显示时人已惯于将二者配对。

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里，已经出现了鹊桥：“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皆髨，因为梁以渡织女故也。”

到了南朝，牛郎织女的故事已比较完整。只不过，在当时的故事里，二人被拆散，并非全因强权，多少也与自己的过错有关。

比如，在殷芸的《小说》里，织女因勤于纺织而获天帝奖赏，嫁给了牵牛，后又因婚后荒废纺织，而被强行拆分，只许一年一会：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紝。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会。”

大略同期的《荆楚岁时记》里，牵牛被迫与织女分开，则是因为他欠了天帝很多钱：

“牵牛娶织女，取天帝两万备礼，久而不还，被驱在营室是也。”

到了唐代，传奇流行，出现了织女无视牵牛，与人间才子夜夜相会的香艳故事。张荐的《灵怪录》中有一篇《郭翰》，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太原人张翰姿容秀美，某年盛夏，织女从天而降，二人“携手升堂，解衣共寝”，“夜夜皆来，情好转切”。张翰问起“牵牛何在？”织女的答复却是不必管他——“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阻隔，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

图：连环画《牛郎织女》中，牛郎偷盗织女衣服

当然，“织女与牛郎彼此相爱”仍是主流。宋人秦观，曾在《鹊桥仙》里如此咏叹：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明代时，又有中篇小说《新刻全像牛郎织女传》，讲述牛郎放牧、织女纺织, 二人相遇后互有好感。在月老等人的撮合下，天帝把织女嫁给了牛郎。二人成亲后沉迷夫妻生活荒废职责,天帝大怒，又把他们拆开，分散在天河两端。最后，牛郎、织女向天帝上书认错，获允每年七夕相会一次。

以上种种版本，均没有“老牛唆使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走衣裳”这样的情节。就现有史料而言，这个猥琐情节，最早出现在民国初年流行的京剧《天河配》里。

该剧的大概情节是：商人张有才与兄弟傻三（也就是牛郎）同居，张妻嘎氏挑唆分居，牛郎只分得老牛一头。老牛牛嘱咐牛郎去碧莲池，夺取织女之衣。牛郎来到碧莲池，见仙女们在莲池内沐浴，在水中舞姿翩翩。牛郎盗走织女的衣裳。织女追上，向牛郎索衣。牛郎要求与织女婚配。织女不愿，牛郎再三要求，老牛又在旁极力强调二人缘分早已天定，织女于是应允。

图：最早编演《天河配》的京剧演员王瑶卿

据1941年出版的张聊公所著《听歌想影录》，《天河配》一剧，最早由王瑶卿编演，时为1917年。次年，梅兰芳也曾演出该剧，其中的“浴舞一场，取法于西洋之蝴蝶舞，两两回翔，琼姿逸态”。

《天河配》里“老牛唆使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走衣裳”的情节，可能取自当时流行的小说。

比如，1910年上海大观书局出版的小说《牛郎织女传》里，已出现牛郎在天庭调戏织女而被贬下凡、后又趁织女洗澡而偷走其衣服藏起的情节。不过，小说中并无老牛唆使。小说还描写了牛郎、织女成婚后纵情游玩、忘却职责，对二人的这种行为作了批判。

图：1941年张聊公所著《听歌想影录》关于《天河配》的描述

也就是说，“老牛唆使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走衣裳”这种猥琐情节，直至民国，才因京剧的市场需要（或谓之恶趣味）而出现，又因京剧的繁盛而流传开来。及至1950年代，这些情节被当成“古代神话”，又写进了语文教科书——据刘国正回忆，《牛郎织女》这篇课文，“是在叶老（叶圣陶）亲自主持下加工、改写或编写的”。

1951年，艾青在《人民日报》刊文，谈及当时的《牛郎织女》演出，曾批评有些演出：

“采取打诨凑趣的态度，迎合城市小市民的落后趣味，……还有色情台词，等等。听说有的甚至放映仙女沐浴的电影……”

可见，“老牛唆使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走衣裳”这类情节，在当时乃是一种吸引观众的重要手段。

及至1968年，“老工人座谈教育革命”，教科书中的《牛郎织女》一文，首次遭遇强烈质疑：

“以前学的东西太乱，也没有用。什么‘牛郎织女’呀，‘孟姜女哭长城’呀，那里有什么好东西？”

首当其冲者，正是“老牛唆使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走衣裳”这段猥琐的情节。有亲历者回忆：

“一天吃晚饭时听家长聊天，说有个中学生反映初中语文课本里《牛郎织女》一文说牛郎偷看女人洗澡，并用偷衣服的办法迫使织女嫁给他是流氓行为。古文《爱莲说》宣扬士大夫清高。果然，第二年的语文课本里删去了这两篇文章。”

1978年前后，语文教科书恢复了课文《牛郎织女》，“老牛唆使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走衣裳”这一猥琐情节，也得到了保留。

如下图：

图：1978年初中语文第三册（使用本）

直到2001年，新审定通过的语文版语文教科书第七册，终于做出修改，删除了老牛唆使、牛郎偷窥仙女沐浴、偷盗织女衣服等情节。

如下图：

图：2001年审定的初中语文第七册，删去了沐浴、偷衣服的情节

至此，牛郎才终于摆脱长达近一百年的猥琐男形象。

参考资料

①邓未，《元明清时期牛郎织女流变研究》，硕士论文。

②顾之川，《论语文教材课文的选择与加工》，收录于：《顾之川语文教育论》，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第252页。

③艾青，《谈＜牛郎织女＞》，人民日报1951年8月31日。

④段发明，《新中国“红色”课本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第50页。

⑤赵淮海，《一个老红卫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