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十七岁少女的单车

周末读诗068期...

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号定庵。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清代诗人，学者，也是近代开风气的启蒙思想家，对后人影响极大。他出身学者官员之家，父龚丽正，官至江南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使，著有《国语注补》等。母段驯，是大文字学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绿华吟榭诗草》。龚自珍科举之途不算顺利，27岁中举人，38岁中进士。曾任军机章京、礼部主事等微官。48岁辞官南归，次年卒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著有《定庵文集》，留存文章三百余篇，诗词近七百首，今人辑为《龚自珍全集》。德莱塞的小说《珍妮姑娘》（Jennie Gerhardt）第七章有大段大段的引语，说少女的珍贵是从天空和大地一切迷人的事物中萃取的——一百年来的野樱草，风铃花，紫罗兰；紫色的春和金色的秋；阳光，花洒和露水的清晨；永恒的夜；时间展开的全部节奏。一部没有写也不可能写的编年史；试问有谁会保存一百年前从玫瑰上落下的花瓣的记录？还有三百回飞到梁上的燕子——想想看！她是从那里绽放出来，而世界憧憬她的美，一如憧憬往昔的花朵。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可爱总有好几个世纪的历史。这就是为什么激情总是悲哀的。

中国文学中有没有类似的对于少女的礼赞？除了《红楼梦》，我能想到的便是龚自珍的这首《世上光阴好》：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阁中。

静原生智慧，愁亦破鸿蒙。

万绪含淳待，三生设想工。

高情尘不滓，小别泪能红。

玉茁心苗嫩，珠穿耳性聪。

芳香笺艺谱，曲盝数窗栊。

远树当山看，行云入抱空。

枕停如愿月，扇避不情风。

昼漏长千刻，宵釭梦几通。

德容师窈窕，字体记玲珑。

朱户春晖别，蓬门淑晷同。

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

这首五言排律，周汝昌和舒芜都曾极口称赞。周汝昌说，龚自珍瓣香曹雪芹，也“视女儿珍贵之至”。舒芜更说，龚自珍开启了现代诗心，连曹雪芹都比不上。下面我来串讲一下诗意。

“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阁中。”一开头就让人联想到《红楼梦》。在贾宝玉看来，“琼闺绣阁中”原自有“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第三十六回），“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第五十九回）。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阁中。

“静原生智慧，愁亦破鸿蒙。”有道是“水静极则影像明”，儒佛道三家都讲“心静极则智慧生”。“鸿蒙”指人之初混沦的状态，但“愁”是什么？又如何能“破”呢？舒芜说：青春少女，天真一片，性别意识还没有觉醒，是谓鸿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懂得了春愁，情窦顿开，是谓破鸿蒙。这“不知怎么一来”，最美妙，也最灵奇，只有伟大的诗心情眼能够体察。

“万绪含淳待，三生设想工。”淳真的少女，一点儿都不雕琢，不矫饰，等待着万事万物在自己面前慢慢展开。未来是什么样子呢？她已经妥妥地想好了。

“高情尘不滓，小别泪能红。”苏东坡词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与亲友短暂的离别也能哭得泪凝如血。两句写她情思高洁，情怀深挚。

“玉茁心苗嫩，珠穿耳性聪。”“耳性”指听觉。“心苗”指心绪。她开始有心思了，好像初生的禾苗一样幼嫰，好比大地之精华的美玉一样润泽。她开始会打扮了，在耳垂上穿孔缀珠。两句写她心性温润，耳性明敏。

“芳香笺艺谱，曲盝数窗栊。”“曲盝”（lù）指弯曲。这是说女孩子长日无聊，或是用散发着香气的笺纸抄谱，或是细数琐窗上有几多钩折、几多盘曲。

“远树当山看，行云入抱空。”在一个空间里久了，于是拓开视野，看对山的远树，看侵眼的行云，似可挹可揽，却若即若离。

“枕停如愿月，扇避不情风。”说的是月光照进枕上，“停”字新颖工稳，“如愿”则隐含了许愿，那是对着月亮说悄悄话了。“避”和“不”是否定之否定，意味着扇子扇出来的都是有情的风。

“昼漏长千刻，宵釭梦几通。”两句将“光阴”分疏，白天的日子好长，夜晚的梦好多。这梦，承接了上文对未来生活的“设想”与“愿”。

“德容师窈窕，字体记玲珑。”《诗经》的“窈窕淑女”是讲“后妃之德”，可以为师。龚自珍楷法不正，好几次考不上进士，考上了也点不了翰林，愤尔在家中命女眷习字，临习他所讨厌的“黑大方光”的馆阁体，而女性喜欢的字体自应“小巧玲珑”。

“朱户春晖别，蓬门淑晷同。”两句互文，重点落在后一句，是说无论贵贱，女孩子家的光阴都一样是美好的。据《世说新语·言语》，在道人竺法深的眼里，“朱户”“蓬门”是无分等级的。周汝昌就说曹雪芹写女儿已泯等级，但龚自珍更是如此。

“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最后是颠覆性的见解。常言道，鲜花不插牛矢，美人合配英雄，哪个女孩子不梦想着白马王子？可是照李商隐的说法：“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李隆基做了四十多年皇帝，却连杨贵妃的命都保不住，还不如嫁作卢家少妇的莫愁姑娘，安安稳稳活了一辈子。《金锁记》最后，曹七巧设想：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舒芜说，龚自珍是平民的人道主义，情愿女孩子嫁个普普通通的丈夫，享受一世平安。换句话说，与其坐在宝马车里面哭，不如坐在自行车后头笑。

可是周汝昌认为，这里的“英雄”泛指男性。诗人跟贾宝玉想法一样，女孩子不要出嫁，一嫁了汉子就会沾染上浊臭之气。这等于说，一个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一条鱼不需要自行车。往期精彩回顾：

067期：《龚自珍：字字双的文字花样》

066期：《龚自珍：爱与死与华兹华斯》

065期：《龚自珍：把落花写得像炸雷》

064期：《龚自珍：梦中的化学反应》

060期：《李清照的真与伪：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

059期：《李清照：当心招打，说我长得不如花》

052期：《张枣：让我们不再跟世界一起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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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期：《张枣：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如一声轻喟》

049期：《苏曼殊：浓得像女人头发上的油气的日本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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