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哲原创】新理想国里的审美

 

这是新的理想国,不理想,但也美。...



在《理想国》第十卷里柏拉图设计了苏格拉底和格劳孔很有意思的一段对话,从这段话里,苏格拉底思考的是这样一个问题:美可否制造?人类艺术是对理念的模仿,还是隔了一层对理念的影子的模仿?更进一步,我们要考虑的一个问题:模仿术和真实的距离有多远。

假如之间的距离真的很远,我们会很难能接受这样的论断,因为这相当于判定我们对美的欣赏和感觉都是来自于一个模糊不清的领域,这个领域甚至真实与否我们都不大清楚。柏拉图所代表的古希腊哲学在美的范畴里面安置德性关照,通过他设计的论辩,德性是人的行为,也是组成城邦的基础,美是在这个基础上得到审视的[1]。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断定美因此具有了感性的基础了呢,恰恰相反,柏拉图是从这里出发对理性的介入提供了通道。“那么如果有一个人,在心灵里有内在的精神状态的美,在有形的体态举止上也有同一种的与之相应的调和的美,——这样一个兼美者,在一个能够沉思的鉴赏家眼中岂不是一个最美的景观?”[2]很显然,柏拉图话语中的美来自于和谐,而这种和谐是来自于一种清晰的自我认知和外在体现的共存。节制的爱美是教育的重心,而节制更是对情感的一种有充分意识的引导。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在高峰下来的快乐是充满堕落可能的短暂的快乐,而柏拉图意在构建完整的道德伦理共同体,对美的欣赏不能是情感主导的,情感会模糊真理的界限,没有真理界限的道德是无效的,因为人人因此都有为自己服务、为自我承认的审美体系。

这将带来持久的思考。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对一件艺术品的欣赏有时候是出自莫名的情感认同,而且这种鉴赏力有着很明显的个人区别。事实上,即使存在普遍的审美标准,那也是在形成一个普遍的概念认识的基础上,就像没有对城市生活的习惯和厌恶,自然乡村风光就不会呈现尤其强烈的美感。存在两种意义上的审美:一是被引导的概念知识框架内的审美;二是在自我经历投射中的感通。前者是在场弥补想象的满足,后者是对匮乏的升华,二者都是和生命经验息息相关。而在这样的审美中,认识与其说是认识,更应该是习惯。

所以,柏拉图没有解释清的是,美如果成为一种认识,怎么才能把它从概念体系里回到人身上。换句话说,固然艺术没有对真理有着整体的展现,但是没有展现整体的那个部分就不是真实吗?再进一步,不是真实的东西就没有任何存在必要了吗?事实上,苏格拉底和格劳孔在讨论里面已经显现了这方面的问题:苏格拉底谈及诗歌对人类心灵作用时候,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心灵在任何时候都是充满无数这类冲突的”。后面的论述虽然用计划性规划的方法规避痛苦和快乐带来的情感变化,这样的理性已经类似于斯多亚派[3],仍然没能对人性的差异性做出合理的解释。美感假如永恒,似乎也在那一个瞬间失去了充分的力量。

“美感(审美体验)是瞬间的直觉,在直觉中得到的是瞬间的直觉,在直觉中得到的是一种整体性(世界万物的活生生的整体)”[4],现代美学对美的认识和柏拉图的认识最大不同来自于这种对“整体”的理解——整体到底是形而上的一种全关照,还是在人的角度上以小观大;整体到底是一种不断上溯到一个最终完整的本体,还是就停留在每个过程里面的直接生命体验。在柏拉图的概念里面,符合事物本质就是等于美,可是在今天我们对这个概念剔除伦理色彩之后会发现是值得怀疑的:人对本质的把握这个说法永远将只能停留在理论设想里面,其中具体的标准没人可以做出。在近代认识论转向之后,人们都开始明白,美的体感远远不能归于一个看起来很正确完美的“符合本质”的标准,这将直接终结话题和研究。更进一步,对真理的掌握对于每个个体来说,也是具有不同的意味,而这样带来的整体性美感,甚至比不上具体“在手事物”[5]的美感。

那么,对于制造美的人来说,这样的整体性是怎么传达给观者的?柏拉图说他们既无正确意见也无知识,从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为是对的。对事物的描绘和重现只是他们对事物的理解,也就是不能划为意见或者知识,但是可以划分为信息传递。在我看来,严格按照柏拉图的城邦净化,是没有个人程度上的信息分享,因为在他那里,神性是人性靠近的最大可能,和谐的意义不是按照个人的经验来做出区分的,而是作为规范的克制的生活来获得。人获得整体性的快乐不是靠情感流转带来的美,是一种不断接近神性的范畴。制造美的人呈现的意象世界,成为阐释的无尽空间,而这些无尽空间成为了柏拉图的《理想国》相比于今天生活相映成趣的重要因素。所以,既无正确意见也无知识成为了艺术家的优势而不是共同体的不足。可以分析诗歌:诗是一个锲子,情感想象的引导,构造出的不是实体,而是传递一种感觉和纯粹体验。这就是文字的魅力。文字在词典中是死板无生命的墨迹,经过特定的排列组合竟可以拥有传达情感信息的能力。诗人蒲柏曾认为最好的诗句应是“内容虽然众所周知,表达却是空前绝后。”这种表达是纯粹的艺术美。文字是人创造的,但诗是诗人创造的。二者合一才是“人文”。在诗里把字挑出来就好比从巍峨壮美的雪山底掏出一把雪,把诗的文性还原为人类的单纯文字。

相似的,歌是语言的诗化。语言作为沟通的直接工具,显然受众面要广得多。当语言将文字的视觉转化为听觉时,已经将信息进一步人性化。歌,则最大加强了这种情感表达,成为诗的另一种表达。感知诗歌的美体现出人类的第一个过程:从人到艺术家。这是纯洁消失后的普遍结果。婴儿是无法感知诗歌的人文美的,他们只能感觉到人的美。

但是显然,与语言相产生的还有丑。这是一种矛盾,语言文字在促进了人们的沟通同时,也极大阻碍了人们的交流。原因显而易见,个体的不同导致了摩擦,而个体差异是无法消除的,这也正是人性的体现。所以,语言文字把个体的独立世界投入华丽的火焰中燃烧殆尽之后,人类就在社会的荒原上裸露着,恐慌着。这不能说是有害的,因为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的资本。这种痛苦和孤独,和它们所产生的美感是人类独有的。人的美和神的美是不同的,是现代社会渐渐得出的结论。人文美,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感受到美的共通是从人走向艺术家,这让制造美的人靠近和谐;但是从艺术家走向人,就走回了美学的出发点,回到了生命的独特体验,这种体验不提供真理,只提供可能,提供人作为需要承担和可以承担的部分,这是新的理想国,不理想,但也美。

[1]第二卷里提出的一种对城邦共同体的净化。苏格拉底之口中,我们看到他对城邦的诗歌和音乐都做出了似乎是相当功利主义的(没有用的音乐和诗歌不应当引入城邦,只能对塑造德性的音乐和诗歌进行选择)。实际上,我认为柏拉图有着更深的考虑,他在思考美是否具有范式,美对人的德性塑造是不是美的起源及其所有目的。至于这样的净化能否带来美,这不是问题的主要部分。

[2]《理想国》,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11页,401D。

[3]当然,和斯多亚派比起来还是有很大不同:苏格拉底的方法更多是运用理智规避事情的恶的一面,而斯多亚派是走向了封闭的内心来化解所有外界的影响。但是二者都以平静的内心和谐作为美性格。

[4]《美学原理》,叶朗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

[5]这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的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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