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琦 全球化2.0时代,日本作为海上强国的崛起与覆灭

 

虽然全球化2.0的经历以大日本帝国的覆灭惨痛收尾,但日本人从此便不再是全球化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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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苏琦
资深媒体人,《财经》杂志副主编
如果把大航海时代称为全球化1.0时代,则大英帝国崛起后直到二战前的长时段可称为全球化2.0时代。欧洲航路是指从日本经马六甲海峡、印度洋、苏伊士运河(未开通前绕行南非好望角)、地中海赴欧洲的海上航线,有别于从西伯利亚大铁路赴欧的陆上航线。它不仅是日本赴欧洲参观访问学习的海上客运航线,也是日本产品进入欧洲市场的货运航线,更是日本加入二战前以大英帝国主导的全球赛局的必由之路。

日本的欧洲航路图


围绕这一时代联系欧亚的主要海上通路,日本人逐渐构建起自己的精神地图。通过对航线本身的认知和旅途中的见闻,日本人对外部世界的把握渐次展开,开始熟悉西方列强的东来路线图和殖民霸业的全球布局,并试图尽快加入赛局。《海上新世界:近代日本的欧洲航路纪行》,便详实刻画了欧洲航路上的日本人这前后近一个世纪的心路历程或“心像史”。

《海上新世界:近代日本的欧洲航路纪行》
[日] 和田博文/著
王丽华/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8年版
对日本人来说,欧洲航路的旅途,也是见证欧洲列强历史和现状的旅程。从东向西,仿佛是从文明的边缘进入文明的腹地,从西向东,似乎重温了列强东进的路线图和长达四百年的侵略史,从葡萄牙到荷兰再到英国的霸权兴替,无不在这条航线上打上鲜明的历史烙印。陪同东乡平八郎前往英国参加英王乔治加冕礼的朝日新闻记者鸟居素川,在穿越印度洋时曾感慨,“白人侵略的足迹”与大海的平静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如何尽快与欧洲列强平起平坐,成为一代日本精英的共同诉求。日本实业之父涩泽荣一曾与文化名家冈仓天心等人一起从欧洲返日,期间根据所见所闻曾就“各国的语言”到“亡国的主因”展开热烈讨论。据书中记载,途径马六甲海峡时,涩泽荣一曾乘汽船到名为独立实处于英国保护之下的柔佛参观,回来后因“睹其亡国气象,潸然泪下”。在随后举行的名为“日本社会改良谈”的 “甲板演说”中,涩泽荣一呼吁为了使日本尽快与“发达国家对等”,希望大家能够将欧洲学到的“技能”进行活用。

涩泽荣一后来被尊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


此外,不同殖民大国欧洲航路的不同路线和停靠港,也对一些日本乘客构成了“刺激”。不少欧洲航路上的日本“有志青年”,痛感方便而安全的港口已经被列强把持完毕,批评日本国内人士对于南洋情形不加注意。在《海上新世界:近代日本的欧洲航路纪行》的作者和田博文看来,“抵抗欧洲列强侵略”构成了建构远东帝国这一近代国民意识的基础。

在批评之余,“有志青年”们对于英国等老牌强国的殖民地政策的研究投入了不少心力,对于香港和新加坡等地市政建设的成绩赞不绝口,对于英国在红海沿岸不毛之地也刻意经营维系军政存在的坚忍精神更是感佩不已。这充分凸显了日本精英阶层不仅要“脱亚入欧”,还要反身加入欧洲人殖民大业的心理潜意识。



当然,欧洲航路上有各色人等,并非清一色的帝国艳羡者。有不少日本人对作为有色人种不能在开普敦上岸感到愤懑,对同为有色人种的非洲人和印度人等表示同情。也有有识之士对日本的暴发户心态和日益流露的“嫌贫爱富”姿态表示不安和批评。日本众议员今村忠助就曾对日本乘客鄙视印度人和其他亚洲“下等人”的行为表示讽刺,指出只有“受轻蔑的人会进而轻蔑第一等级的人,以获取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换言之,船舱的阶级性是一面镜子,不仅能折射出贫富的差距,还能反映出国际形势的变化。

但正如和田博文所言,虽然日本人在欧洲航路纪行中发出的关于自身与他者的声音并不一致,但是在多种声音的回旋中,存在着一种主旋律,就是对在亚洲进行殖民统治的欧洲列强的愤恨,对殖民地宗主国的感叹,以及渴望成为远东帝国的愿望。

日本邮船上供游客取阅的旅行手册


在如此“众志成城”的举国赶超的心态之下,日本迅速崛起的轨迹形成了一道令世人瞠目结舌的向上抛物线。从1860年代伊藤博文等人一路搭乘货船忍饥挨饿花费半年到英国取经,到战胜沙俄帝国太平洋舰队的东乡平八郎和乃木希典,乘坐日本军舰作为贵宾赴英祝贺英王加冕,日本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迅速跻身列强之列。一位此前曾感慨日本在海上没有存在感的日本学者,有一天在新加坡发现在当日到港的18艘军舰中有8艘来自日本,“不觉心安了很多”。

日本横滨港的航线时刻表


此外,长期以来,人们倾向于认为日本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趁火打劫者,趁列强无暇东顾掠走了中国青岛,不如中国派数万华工为欧洲做出了在现场的巨大贡献。而据《海上新世界:近代日本的欧洲航路纪行》相关章节显示,日本其实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深度参与者,不仅派军舰加入对德国的海上战斗,还参与了欧洲航路的护航,日本商船也主动或被动参与了同盟国的货运安排。也因此,在西方人的心目中,同样作为一战的伙伴,中日的分量是不同的,这多少也影响了战后涉及中日间利益安排时的各种考量。
欧洲航路本身同样也见证了日本作为海上强国的崛起,从幕末赴欧使团需分段搭乘西方货轮、忍受简陋的住宿条件和饮食不足且吃不惯的艰苦,到可以乘坐日本人自己运营的赴欧邮船;从靠从英国采购轮船和聘请英国人做船长,到乘坐自己生产且由自己人管理提供日本特色饮食的大型轮船;从欧洲航路竞争中的小伙伴,到凭借低运费和优质服务成为强有力的参与者,一个欧洲航路变迁史,也是一部日本海上强国的成长史。而从远东向欧洲延伸的日本邮船的航海图,也成为19世纪后半期至20世纪上半叶日本追随西欧实现近代化目标的象征。
到了1930年代,日本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而又让人感到不安的海上强权。日本举国上下则对于在欧洲航路沿线日本商船和军舰身影的增多(也即日本在海外存在感的增强)感到欣慰。书中对日本法学家松波仁一郎两次赴欧见闻的心态对比就充分凸显了这一点。在松波仁一郎于1897年第一次搭乘英国轮船到达香港时,发现没有一艘挂着日本国旗的轮船,而到1931年,则看到港口停靠了十几艘日本邮船,总吨位超过12万吨。他在上海更能感到日本势力的 “壮大”,黄浦江上不仅停靠着大量日本客货船,以军舰平户为代表的几艘炮舰也停在港口,让“在留日本人的底气”更足了。松波还写道,由于各国都在“虎视眈眈”,日本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日本交通图


从涩泽荣一们的“心有戚戚焉”,到有志青年们的感佩和赶超,到松波们的“底气更足了”,日本从欧洲航路和殖民霸业的模仿者、加入者和赶超者心态,已经迅速进阶到“彼可取而代也”的骄纵心态。接下来便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大东亚共荣圈”的故事了,欧洲航路也随之成为一场迅速陨落的春梦,而战后航空时代的迅猛到来更是为之画上了迟到的句号。

不过,虽然全球化2.0的经历以大日本帝国的覆灭惨痛收尾,但有过深度全球化经历、眼界和布局经验的日本人从此便不再是全球化的陌生人。当全球化3.0时代开启时,日本便可以重拾往日记忆资产,换一种方式加入全球赛局。

原标题:《全球化2.0时代,欧洲航路上的日本精神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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