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内外:穿过生门之时,也是生死无常的一刻

 

产科医生从不会把生孩子这件事看得异常轻松,在他们眼中,那可能是会经历险滩暗礁的一次冒险。...

生孩子是一次充满变数的冒险。图/Kourtnie Walker Scholz
产科医生从不会把生孩子这件事看得异常轻松,在他们眼中,那可能是会经历险滩暗礁的一次冒险。产房内外上演的一幕幕人生百态中,可看到医生的抉择、患者的无奈、医疗体系的创伤,以及医患关系的苦楚。
直到妻子因为剖宫手术后大出血被推进产房ICU,田吉顺才猛然意识到,造成产妇死亡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产后出血,竟然发生在自己至亲的人身上。

进入ICU后,妻子被接上心电监护仪,接受了颈静脉穿刺……这些抢救流程,对身为产科医生的田吉顺而言再熟悉不过。最初,他还可以相对冷静地在医生和丈夫两个角色间转换,然而随着出血量增加,他发现自己的思考发生了混乱。

“我知道每一项治疗、每一步操作意味着可能发生哪些风险。比如如果对产后出血的保守治疗不理想,可能要切除子宫以止血……”

田吉顺不敢想下去。

纪录片《生门》。
之前,田吉顺参加过很多次产科抢救,也不止一次拿着手术知情书找产妇丈夫签字。很多丈夫签字时,手都在抖。田吉顺每次都会和那些丈夫讲:“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然而,当妻子虚弱地躺在ICU里,他才发现,那些所谓理解,是多么苍白肤浅。

已近午夜, “已经没有办法再以一个医生身份做出决策”的田吉顺拨通了上级霍主任的电话。看到霍主任匆匆赶来时,田吉顺感受到“作为一个患者,看到他信任的医生时,那种心里有了着落的安全感”。

霍主任决定进行切除子宫前最后的保守治疗尝试——宫腔填塞,就是把大量纱条填进宫腔,压迫止血。田吉顺站在旁边,拉着妻子冰冷的手,告诉她:“没事,马上就会好起来。”其实田吉顺并不清楚宫腔填塞能否成功,他只是想和妻子一起面对“那个强大、冷酷、无常的自然”。

抢救进行了整整一夜。妻子的子宫保住了。

2018年2月6日,山西省太原市,男助产士在分娩室忙碌工作。图/IC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束。

填塞的纱布要在48小时后取出,取出时仍有继续出血的可能。妻子取纱布后,果真又继续出血。这时妻子的好友打来电话,她不停质问田吉顺:“你不是产科医生吗?不是你做的手术吗?怎么就大出血了?”

面对妻子朋友一个又一个问题,田吉顺忽然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绷不住了,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话哭出声来,不停重复着一句话:“我不知道……”

最终,幸运之神再一次眷顾了妻子,几个小时之后,血渐渐止住。

在《产科男医生手记》一书中,田吉顺回忆了6年前妻子生产时的种种惊心动魄。

现任丁香医生医学总监的田吉顺,曾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妇产科医院从事临床工作10年,处理高危孕产妇及难产患者逾万例。

他见过宁可舍弃生命也要保住试管胎儿的高龄产妇、痛失子宫的年轻妈妈,也见过还未来得及啼哭就死去的新生宝宝、未来到这个世界便夭折在妈妈腹中的死胎……

他说产科医生从不会把生孩子这件事看得异常轻松,因为“那可能是会经历险滩暗礁的一次冒险”。

有时,穿过生门之时,也是生死无常、命悬一线之刻。

在现代产科医学出现以前,新生儿的存活率很低。图为1974年,美国明尼苏达州LORETTO医院的产房。摄影/Phillips, Kathy
“坚强什么?打完针,眼泪就已经流光了”
田吉顺毕业后到妇产科报到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肾上腺素飙升的紧张感。

那天,他正在产房听前辈医生徐子龙进行讲解,突然听到一声尖厉而刺耳的嘶吼:“徐子龙!”喊声从产房ICU方向传来。

田吉顺随徐子龙冲进ICU,只见病床上躺着一个孕妇,脸到脖子已经发紫,双眼微睁,全身正在急剧抽搐,很明显已经丧失意识。

此情此景,让田吉顺惊得一句话说不出。他只听到徐子龙问护士:“子痫发作?”

徐子龙判断准确。这是一个32周的孕妇,在急诊时被诊断为重度子痫前期,家属还在办住院手续,她的子痫便发作了。

重度子痫是妊娠期比高血压更严重的类型之一。对于发生过一次子痫抽搐的患者,唯一有效的治疗手段就是终止妊娠。

在田吉顺看来,这位子痫抽搐患者已算幸运:“即使马上进行剖宫产终止妊娠,以她32周的孕周,孩子的存活率还是比较高的。”此后,他所遇到的那些妊娠期高血压患者中,还有更虐心的故事。

一个发病时只有23孕周的孕妇,尽管医生给了各种药物控制,但只过了一周时间,她的病情就急剧加重。这种情况下,继续妊娠极有可能危及母婴两条生命。

孕妇最终接受了医生建议——打针、引产,放弃腹中5个多月的孩子。
在电影《罗马》里,女佣克里奥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当胎儿顺利娩出,孕妇问田吉顺:“我能不能看看孩子?”

最初田吉顺是拒绝的,他觉得太过残忍。但孕妇再三要求。最终,田吉顺把盛放小尸体的小盆端过去,掀开盖在上面的布。孕妇表情平静地说:“医生,帮忙放在我旁边吧,一小会儿就可以了。”

他看她轻轻抚摸孩子,低声和孩子说话,当听到她唤“宝宝”两个字时,他实在忍不住流泪,低头走出分娩室,直到平静后才又走了进来。

“你真的很坚强。”田吉顺说。

“坚强什么?”孕妇回他,“打完针,眼泪就已经流光了。”

在田吉顺看来,死神手下有几个向医生宣战的顶尖级杀手,而每个产科医生脑子里,都装满了对付这些杀手的惯用招数,等待它们随时过来挑战。但有时,即使医生再谨小慎微,也可能难逃遭遇不良结局的厄运。

那是霍主任的一个患者——孕38周、身体各项指征极为正常的孕妇。最后一次产检时,霍主任还祝福她:“你就等着做妈妈吧!”然而,就在产检后三天,孕妇体内的胎儿胎心消失了。

田吉顺忘不了霍主任在看过病例之后,脸上掠过的茫然与无助的表情,那是几乎从未在她脸上出现的表情。

为什么?这不仅是孕妇的疑问,也是霍主任这个经验丰富的医生的疑问。

事后,霍主任翻阅了医院10年来的病例资料,找到所有足月或近足月胎死宫内的病例进行研究。她发现有大约70%的情况是胎盘、脐带因素。比如脐带打结、脐带扭转、脐带脱垂、脐带绕足,而这位孕38周的孕妇胎死宫内的原因正是脐带绕足。

“我们了解脐带的情况,更多是通过B超检查,而B超其实仅能发现脐带绕颈,却不能发现其他异常。”在田吉顺看来,很多产妇把希望寄托于定期产检,而忽略了自我监护,比如监测胎动。

“其实医生使用的方法可能并不比监测胎动准确多少。如果霍主任那位孕妇在感觉胎动减少时就来医院,也许结果会完全不同。因为从胎动消失到胎心消失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让医生抢救胎儿。”
每个孩子顺利而健康地出生,母子平安,都是一个奇迹。
“他来到这个世上,却消失得那么干脆,
甚至都没有哭过一声。”
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在产科工作,总是逃不掉要面对那些让人心塞的意外。

田吉顺记得有一位产妇,产程非常顺利,然而宝宝产出后却不会哭。

助产士一边进行常规刺激,一边紧急呼叫新生儿科医生。

新生儿科医生赶到,进行简单处理,情况毫无改观。孩子本来还皱皱眉,似乎想哭却哭不出,然而慢慢地,就一点点软下去。

新生儿科医生立即决定进行气管插管。意外再次发生——气管插不进去。气道中间仿佛有个东西卡在那里。

“快,帮我叫人!”新生儿科医生紧急呼叫自己的上级医生。

上级医生赶到,气管仍旧插不进。所有人都不甘心放弃,大家不断尝试,却不断失败。最终,孩子没能抢救成功,他来到这个世上,甚至都没有哭过一声。

参与抢救的助产士在和田吉顺描述当时的情景时,显然还没有从打击中缓过来,她一直和田吉顺强调:“就是不行,就是不行……一个孩子就这么在你眼前没有了……消失得那么干脆。让人有一种突然被夺走全部的落空感。”

然而,据说产妇在整个抢救过程中却出奇平静。也许是她看到所有医护人员的竭尽全力,也许是她事先就猜到了结局。

尸体解剖结果显示,孩子先天气道阻塞,也就是恰好有东西在气道里堵住了气管插管的通路。

生产过程出现意外可能就涉及两个生命。图/Kristen Terlizzi
这位产妇孕期并不在田吉顺所在医院产检,宫缩发动后才临时赶来分娩。产妇事后表示,自己在其他医院产检时就发现了胎儿异常,所以才特意选择到浙江省最好的妇产医院分娩,她期待有奇迹发生。之所以不在分娩前告知医护人员实情,是担心大家了解孩子先天缺陷后,不愿全力抢救。

听闻这一消息,新生儿科医生只说了一句话:“如果早知有梗阻,我们就不会尝试气管插管,那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或许一开始我们就可以切开气管,或者直接做好手术准备,结果就不是这个样子。”

新生儿科医生的话让田吉顺想到自己曾经收治的两个孕妇,一个是妊娠合并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一个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这两个从医学角度而言不适合怀孕的女人还有一个共性:整个孕期都拒绝产检。她们的理由很简单——到医院,医生一定会让她们把孩子打掉。两个女人都是在病情严重到无法忍受时才到医院求助,但任医生怎样努力,也回天乏术。

田吉顺理解这两个女人结婚生子的渴望,但她们的以身犯险却是在挑战科学、挑战生命。媒体报道中的确不乏某些高危产妇化险为夷,或者极小孕周新生儿抢救成功的正能量新闻,“但这样的个例之所以被媒体关注,正是因为罕见。要知道那些美满结局背后,是更多人失败的泪水”。

田吉顺觉得,从这些极端个例身上还可以看到医患关系的脆弱。“如果患者相信医生,而不是想当然去揣测;如果医生在沟通时多一些解释和耐心——结果或许会完全不同。正是大家相互误解、沟通失灵,才最终酿成悲剧。”
在产房里,一个生命的诞生,可以看到人生百态。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临床工作10年,田吉顺曾遭遇质疑与不被理解,也体会过与家属谈话被偷偷录音的复杂心情。但也有很多理解与善意一直留在他心中。

一位41周的孕妇因为超预产期一周,进行普贝生引产,然而引产后B超显示,胎儿出现颅内出血,没有人清楚出血是在引产前还是引产后发生。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孕妇在冷静了几分钟后,表情诚恳地对田吉顺说:“我决定剖宫产,拜托医生!”

一个怀孕26周的孕妇,早产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孩子的父亲——一个有妇之夫——却在产后忽然消失,是两位素昧平生的比丘尼默默支付了两个早产儿的所有治疗费用。

一位剖宫产产妇,产后发生严重的产褥感染——脓毒血症。虽经院内讨论,作为主刀医生的田吉顺并无差错,但他仍被内疚感久久折磨,尤其是每次与家属谈话,产妇的丈夫和母亲都会说:“这些天辛苦医生了。我们相信你!”
图/Unsplash


还有一次在产房门口,田吉顺看到一对夫妻拥抱在一起,然后丈夫微笑着向妻子举了举拳头说:“加油!”然而,这位产妇生产时突然出现胎心减速,且情况越来越严重,田吉顺马上决定以拉产钳的方式尽快结束分娩。

他到产房外和这位丈夫交代病情与风险,对方只是默默抿着嘴,边听边点头,最后说了一句:“拜托医生!”

产钳拉完,孩子顺利产出,田吉顺来到产房外,发现这位丈夫还站在刚才的地方,还是刚才的姿势。当得知母子平安,他的身体才松弛下来,并深深向田吉顺鞠了一躬。

之后有护士告诉田吉顺,在妻子生产的一个小时里,这位丈夫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站在同一个位置,如雕像一般。

同为人夫、人父的田吉顺理解这位丈夫等待时的焦虑、无措与不安,更深知他那句“拜托医生”的分量。田吉顺始终觉得,修复医患关系,拥有处方权、建议权的医生应当迈出第一步。

“你要理解患者,同时让他信任你,这是医生的职业要求,是义务。”

作为患者,需要了解的则是医学本身的局限与不确定性。“但凡对自然有一些敬畏之心,就会知道有人力不能及的地方。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大家都耳熟能详: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医学归根到底是针对人的学问,它不仅要解决躯体上的不适,还要顾及人的思想。如果说医生与病人之间存在一条隧道,理性与爱也许才是照亮黑暗的那些光。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541期
✎作者 | 罗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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