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说,却没有人在听?

 





01

 谨言慎行的语言文化 

儒家文化不鼓励孤独,而这个巨大的道统其实也不鼓励人们在语言上做精细修辞。孔子说过:“巧言令色、鲜矣仁。”他认为“仁”是生命里最善良、最崇高的道德,而一个语言太好、表情太丰富的人,通常是不仁的。

孔子的这句话影响了整个民族,变成说话时少有表情、语言也比较木讷。

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常常受到的训诫:不能随便讲话。客人来时讲太多话,父母会认为有失身份,等客人走后就要受处罚。但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有身份的话,什么是没有身份的话?最后就变成了不讲话。

语言和文化习惯有很大的关联,在希腊文化中有修辞学、逻辑学(logos),后者更是希腊哲学一个很重要的基础。所以,你可以看到柏拉图的哲学就是《对话录》,即是语言的辩证。
在西方,语言训练从小开始。相对的,孔子要求人的内在多于外在,如果有人讲话讲得很好听,就要进一步“观其行”,行为若不相符,他是无法接受的。

东西方对于语言的训练,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这是一个人如何去处理自己语言的问题。
春秋战国的九流十家并不是都否定语言的重要性。公孙龙、惠施的“名家”学派,说的就是希腊人的逻辑学。

名家有所谓“白马非马”的逻辑辩证,可是如果现在有个人指着一匹白色的马告诉你“这不是马”,你会觉得很不耐烦,但这就是语言学。

从语言逻辑来看,白马和马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如果你会觉得不耐烦,那么你就是很儒家。

“白马非马”探讨的是辞类的问题,在希腊文化里有严格的分别,然而在中国就变成了“巧言令色”。
所以儒、道、器、法等各家都有著述传世,名学却很难找到其经典,只有些零散的篇章,如“白马非马”、“卵有毛”之类的寓言,都是名家学派发展出来对语言结构的讨论。

西方符号学也是讨论语言的结构,主张在检验思想内容前,要先检验语言的合理性,如果语言是不合理的,那么说出来的也一定是错误的,必须先将错误处标示出来,然后去找到符号学的定论。

儒家文化不讲究语言的精准性,基本上儒家的语言是接近诗的语音,是种心灵上的感悟,把语言简化到一个非常单纯的状态。

02

 借着语言打破孤独感 

 
于是我们可以重新思考,语言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精准度,才能够真正传达我们的思想、情感?我们与亲近的人,如夫妻之间,所使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语言?

关于夫妻之间的语言,《水浒传》里的“乌龙院”有很生动的描绘。

人称“及时雨”的宋江看到路边一个老婆子牵着女儿要卖身葬父,立刻伸出援手,但他不愿乘人之危,娶女孩为妾,老婆子却说非娶不可,两个人推来送去,宋江最后还是接受了。
他买下乌龙院金屋藏娇,偶尔就去陪陪这个叫做惜姣的女孩,因为怕人背后说话,常常是偷偷摸摸。阎惜姣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就跟了一个糟老头,又怕兮兮的,爱来不来,很不甘心。

一日宋江事忙,派了学生张文远去探视阎惜姣,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好起来了,变成张文远常常去找阎惜姣流言传进了宋江的耳朵,打定主意去乌龙院探查。

阎惜姣对宋江是既感恩又憎恨,感恩他出钱葬父,又憎恨大好青春埋在他手,所以对他说话便不客气。
那天宋江进来时,阎惜姣正在绣花,不理宋江,让宋冮很尴尬,不知要做什么,只能在那里走来走去,后来他不得不找话,他就说:“大姐啊,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大姐”是夫妻之间的呢称,可是让一个中年男子唤一个小女孩“大姐”就非常有趣了。)?

阎惜姣白了他一眼,故意回他“杯子啊!”宋江说:“明明是鞋子,你怎么说是杯子呢?”阎惜姣看着他:“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问?”

这部小说就是把语言玩得这么妙。想一想,我们和家人、朋友之间,用了多少像这样的语言?有时候你其实不是想问什么,而是要打破一种孤独感或是冷漠,就会用语言一直讲话。

像这样不是很有意义的语言,实际上充满了我们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接触过日本文化的朋友就会知道,日本人的敬语、礼数特别多,一见面就要问好。事实上,这些礼数敬语建立了一个不可知的人际网络,既不亲,也不疏,而是在亲疏之间的礼节。

但这种感觉蛮孤独的。我们希望用语言拉近彼此的距离,却又怕亵渎,如果不够亲近,又会疏远,于是我们用的语言变得很尴尬。

03

 共同语言是误会的开始 
我在大龙峒长大,从小就有机会接触不同的语言,这里大部分的居民以闽南语为母语,但也有少数的客家人。

我家附近还有一个眷村,眷村里的语言天南地北,有云南话、贵州话......每家妈妈骂孩子的声音都不一样,当时我就觉得语言的世界真是精彩,虽然我听不懂。

第一次因为听不懂的语言感动,是在法国读书的时候。我在巴黎的南边租了一栋房子,是地铁的最后一站,下车后还要走一段路。房东是宁波人,开餐馆的。
有一天,我听到房东的妈妈,一个宁波老太太,和一个法国人在说话,说话速度很快。我第一年到法国,法文说得结结巴巴,很惊讶老太太能如此流利地与人对话,可是仔细听,原来她说的不是法文,是音调如同唱Do Re Mi的宁波话。

宁波老太太说宁波话,法国老太太说法文,两个人说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冲突,没有任何误会也没有机会误会,这是我第一次思考到,共同的语言是误会的开始。我们会和人吵架、觉得对方听不懂自己的心事,都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语言。
我的一个学生嫁给日本人,夫妻间的对话很有趣,主要的语言是英文,也会夹杂着一点点中文、一点点的日文,这一点点听不懂的语言,反而让他们的对话洋溢着幸福感,我突然觉得很羡慕,每天看到报纸新闻上的攻评、批判、叫嚣......

好像都是因为他们使用同一种语言,如果他们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很有趣的是,使用同一种语言为什么还会因为“听不懂”而产生误会?很多时候是因为“不想听”。当你预设立场对方一定会这么说的时候,你可能一开始就决定不听了,对方说再多,都无法进人你的耳里。
现在很多call in节目就是如此,每个人都在说,却没有人在听,尽管他们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这是一种语言的无奈吧!好像自己变成在荒野上一个喃喃自语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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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达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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