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千辛万苦来到这个世界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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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鱼说:
一个读者讲述,我觉得挺有趣,
就执笔写了下来。


三十五年前的春天,也就是一九八五年。我已经在母亲肚子里晃悠了六个月,如果没有意外,我将在那年初秋与这个世界见面。

那时,母亲最肥大的衣衫已经遮不住她的肚子。即使这样,她每天还到地里干活。我的祖父是一个大家长,严厉得不近人情。

彼时的农村,生孩子并不是一件劳心费神的事情。有些女人,上午还在地里干活,晚上孩子就生出来了。村里的接生员技艺高超,免了孕妇们去县城医院的一路颠簸。

母亲在怀我之前,已经有过五次怀孕的经历,生下来两男两女。我其实就像个补丁,可有可无。就是可有可无的我,让家里麻烦不断。

乡计生办何干事在下乡巡查时发现了母亲的异常。他正在河边洗脸,而我的母亲正站在树荫下休息。

他向我母亲喊话:“生了好几个了,差不多就行了。哪能生个没完没了。”

他对每家的生育情况了如指掌,这是他的工作。他正准备到我家去。

母亲说,都六个月了怎么办。

“也得打掉,再拖一段时间,更麻烦了。”

母亲说,我男人不在家。

“不在家,该打胎也得打胎。计划生育是国策。再说又不是你男人给你打胎,得去医院。”

母亲说,啥日子去?

母亲估计也想要快点甩掉我这个包袱。

“具体日子,等医院通知,到时候下发到大队。”

临末,母亲让何干事骑车带着她去医院。何干事一摆手说,我哪有这个空档。你们男人不在家,就找个亲戚朋友,我要是天天送孕妇上医院,下面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母亲说亲戚都跟着自己男人在外地干活。等母亲嘀咕完,何干事已经不见了踪影。
彼时,多子多福的观念根深蒂固。很多人,为了有个儿子东奔西跑,过着逃亡一样的生活。

生孩子,男人倒是轻松痛快。哥哥姐姐们出生的时候,父亲都不在身边。而女人一辈子就耗在养孩子上面。

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已经到外地做生意去了。他开了个家具加工作坊。他做的写字桌像水面一样平,大立柜的油漆像镜子一样耀眼。

父亲脾气耿直,不但家里人害怕他,村里人也害怕他。为了反对村里贪污,父亲甚至去乡政府请愿。

计生办的人三天两头来找,再加上父亲不在家,母亲变得六神无主。彼时,计划生育的宣传早已经深入人心。只是母亲依然不明白,在她生第一胎的时候,国家还鼓励“人多力量大”,现在孩子倒成了累赘。

母亲并没有太过担忧这个孩子的生命。她不会为了再要儿子,像逃难的人一样东躲西藏。

融融的月光透过窗帘,隐隐约约地照了进来。其他几个孩子都睡熟了。肚子里的孩子让她焦躁不安,孩子像欲破壳而出的种子一样使劲拱来拱去。

好像计生办每次来催,孩子的动静就格外的大。

等了几天,大队支书领着计生办何干事又来到家里。何干事说:“你家这二层小楼盖得可真洋气。”

母亲沉默不语。她从这语气中听到威胁的味道。因为超生,哪个村没有被捣毁的房子。

何干事都没有落座,他言简意赅地转达了乡里会议精神。

“不漏掉一家一户!”“责任到人!”他补充道,“你家做好准备,就最近几天。到县医院二分院打胎。这几天先不要下地干活了,另外家里准备点鸡蛋。”

他的言语里有种急迫,已经没有第一次说话那样温和。

支书给他点上烟,帮腔说道:“婶子(按辈分支书应该叫我母亲婶子),你赶快找人给我叔拍个电报,说下这个事情。”

“这事还用拍什么电报,”计生办的人说,“我已经报上名了,过几天就轮到你家了,都生了四个了。”

说完,他转头就走。支书紧跟上他说:“我这叔走南闯北,有本事,脾气大得很。发个电报,也不差这几天。”

“脾气再大,能比国大比法律大?”年纪轻轻的他冷笑两声,开始教育起支书来了。

支书临走时对母亲说,赶快发电报吧。

电报发出去了,一直没有收到父亲的回复。
在这之后,计生办何干事又来了我家两次。他已经不相信母亲关于电报的托词。他只是告诉母亲,快轮到我们家了。

当夜,发生了一件事,让母亲觉得要把我留下来。夜里,狂风大作,仿佛要吞卷掉整个村子。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不停胎动,母亲睡不着觉。

她朦朦胧胧看到一条火蛇向我们家屋子里猛钻。电线连电了!她第一反应就是关上电闸。母亲旋即爬到柜子上摸黑拉下了电闸,她甚至连灯都没来得及开。

此时,电线已经烧到我们家走廊门口。电关了,火也就灭了。

第二天电工来检查,发现我家电线外壳全部烧开了。他说很佩服母亲的胆大心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神操作”。

此后的几个晚上,母亲总是梦到着火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想,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没日没夜地折腾,一个家可能就烧掉了。

在何干事通知母亲准确的打胎时间后,母亲开始了她的“逃跑计划”。

她觉得我是吉人,福将,兴许我将来能让她成为诰命夫人,富贵太太,我能让整个家族翻转命运。

我们邻家有一辆大巴车,专门跑长途的。母亲找到邻居,花钱让他从村里送到市里汽车站。我们村到市里接近两百公里。那是一向节约的母亲出手最阔绰的一次。

到了汽车站,母亲又坐车到省城。在这之前,母亲只跟父亲来过一次省城。没有上过学的她,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地名。她从省城坐火车到父亲所在的城市,然后,又从火车站转汽车到镇上。

两天之后的中午,父亲见到母亲,诧异得说不出话了。母亲说,如果她不出来,今天就是去医院堕胎的时间,他们的孩子就没了。

她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父亲说,他一直没有收到电报。

其实母亲出来,村支书帮了忙。要不是支书在其中和稀泥,那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我。

父亲在我出生后给支书寄了两块瑞士梅花牌手表。说两块手表,他和何干事一人一块。

等到我两岁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家乡。父亲发现支书戴的表,开玩笑地说,你戴的不是手表,是一套组合家具。

那时候,一块手表就值一套组合家具的钱。

我就这样成功来到人世。并没有多么飞黄腾达,只是比较孝顺,我学上得不少,钱赚得也不少,还娶了一个好老婆。

我老婆总给我妈买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我妈穿起来异常高兴。

正因为此,我的老母亲总是在人前人后讲述这件事。她说她多么英明勇敢,一个念头造福一生。

而听这个故事的人里,总有那个村支书。他已经古稀之年,半身不遂了,牙齿掉光,须发皆白,一笑嘴巴就出一个黑洞。

我每次听这个故事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也真是佩服我自己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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