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驱蚊的蒲扇怎么要了三条人命?

 



呼延云

上一期“叙诡笔记”,笔者提到了“营营止于棘,或赤而或黑,皓皓染成污,奸魂并佞魄”的苍蝇,但是一提起夏天滋扰众生、令人厌恶的飞虫,还有一物往往与苍蝇并肩出现,那就是“咂肤拂不去,绕耳薨薨声,如有肤受谮,久则疮痏成”的蚊子。

虽然苍蝇跟蚊子一样,都有传播疾病的劣迹,但是一来苍蝇好打,二来不直接侵袭人体,所以大家对它们的整体情绪是“讨厌”。蚊子则不然,不仅直接吸血,留下疮疱,造成搔抓难抑的奇痒,而且极难扑打,所以人们对其的整体情绪是“痛恨”。这一点,在古代笔记里也是体现得鲜明而又鲜明。



一、乡间曾见“蚊子树”

“天下有蚊子,候夜噆人肤。平望有蚊子,白昼来相屠。不避风与雨,群飞出菰蒲。扰扰蔽天黑,雷然随舳舻。利嘴入人肉,微形红且濡。振蓬亦不惧,至死贪膏腴。舟人敢停棹,陆者亦疾趋。南北百馀里,畏之如虎貙……”
唐代诗人吴融的这首诗,生动地写出了蚊子的作恶与可恶,无论白天夜里、阴晴风雨、陆地水泊、南北东西,都有它们的踪迹,只要有机会就叮人吸血。

古代植被丰厚、水网密集,特别适合蚊子孳生,所以在古代笔记中经常可以见到近乎“恐怖”的相关记录:明谢肇淛所著笔记《五杂俎》记载:“蚊盖水虫所化,故近水处皆多。自吴越至金陵、淮安一带,无不受其毒者,而吴兴、高邮、白门尤甚。盖受百方之水,汊港无数故也。”在谢肇淛看来:“京师多蝇,齐、晋多蝎,三吴多蚊。”

事实上,蚊子在各地都很嚣张,清代笔记里对“广东多蚊”记载尤细。青城子所撰之《亦复如是》上讲,广东有民谚曰“广州蚊子惠州蝇”:“广东多蚊子,四时皆有,而广、潮二府尤甚,因蚊为水虫所化,而二府为潮湿地也。”据说当地有一种树,“虫出如蛆结聚,不日生翅成蚊”,当地人叫它做“蚊树”。这种树在《集异新抄》一书中也有记载,不只广东,在江南一带也偶有所见。据说它“四五月间皮裂,蚊从中出”。《集异新抄》的作者说自己以前在书中看到“蚊树”还不相信,后来有一天行走于野外,看到一棵“不甚大,叶似枇杷”的树木,“见树上有包如豆,剖之,一蚊飞出”,他问附近的村民这是什么树,“皆不识其名”,作者才想起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蚊树”。

不过要说哪里的蚊子最厉害,恐怕还是前面《五杂俎》中所提的“高邮”。明代学者张载所著笔记《夜航船》中有详细记载:“旧传有女子过高邮,去郭三十里,天阴,蚊盛。”路边正好有个耕田的农夫休息的草舍,与这女子同行的嫂子便要拉着她进去躲蚊子,女子却说:我宁可死也不能住别的男人住过的房子,这是失节!其嫂没办法,只好自己躲进田舍。第二天早晨一看,那女子竟已经被蚊子活活咬死,“其筋见焉”。



《五杂俎》

此外,据《清稗类钞》记载,青海的蚊子也很厉害,“嘬人至痛,雨后丛集,挥之不尽”。还有湖南的一种蚊子名曰“哑蚊”:“悄悄噆人者,其毒螫尤中于不觉。”余姚县令谢小鱼去当地出差,专门做了一首诗:“前生孑孓悄含胎,幻蜕无端起水隈。锋不及防真利吻,肤能暗剥肆阴灾。伴蝇反免营营刺,羞鸟难防熠熠来。裸坏却疑聋俗似,不经苛痛未相猜……”看来是被这种无声无息的毒蚊折腾惨了。

同样为蚊子所苦的,还有清代大儒俞樾,他在《右台仙馆笔记》中回忆,他的妻子病逝,他伤感不已,十分怀念。“庚辰年,余独宿右台仙馆中,夜不成寐。甫欲交睫,辄为一蚊所扰。”俞樾感到苦不堪言,那时他年纪已大,家庭多有变故,饮食减少,精神衰颓,全靠夜里能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才能强撑着办事,“若今夕不寐,明日必大委顿矣”。正在这时,那只可恶的蚊子又扑面而来,尖细刺耳的声音让他烦躁不已,“余正无如何,蚊忽嘤然一鸣,若被人击者,从此寂然”。俞樾感慨道:“这必是夫人有灵,为我扑杀此蚊矣!”

二、扇上题诗惹灾殃

在上一期的“叙诡笔记”中,笔者写过苍蝇曾经帮助古代刑侦人员破获了好几桩奇案,而就在这个方面,蚊子也“不如”苍蝇,因为它不但无助于破案,反而还“制造”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命案。



《萤窗异草》

据清代笔记《萤窗异草》记载,古代福建的个别地方有好男色之风,所以那些“诗礼之家”如果生下俊美的男孩,往往防备得比闺阁还要紧。一缙绅,生子女各一,女孩漂亮,男孩俊美,这缙绅又崇尚名教,所以管教严格。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连家门都没出过一步。有一天这缙绅外出,见一个年轻的仆人执蒲扇乘凉于门侧,他也没当回事,过了几天,经过女儿房间,发现案头适有此物,取来一看,上面写着一首五言诗,词语鄙俚可笑。缙绅十分惊异,便把女儿叫来问扇子是从哪里来的,女儿说是弟弟从一个仆人那里拿来的,只是不知道谁在上面写的这首诗,读之令人喷饭。缙绅皱起眉头想:按照规矩,男仆是不许进入内宅的,他的扇子怎么会落到儿子手中呢,心中不由得起了警惕,可是又一想,那仆人的老婆也在府里做事,也许是她带进内宅的,于是便释然了,遂不复根究。

缙绅走后,姐姐把这件事跟弟弟一讲,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姐姐让弟弟干脆在扇子上也写一首诗,弟弟刚开始不肯,后来想自己一个男子汉,也像大家闺秀一样困在家中不能外出,感慨之余便把蒲葵扇上的原诗用水洗去,挥毫在扇子上重新题诗一首曰:“雄飞原有志,雌伏固无妨。倘借春风力,飘摇出画堂。”写完姐弟俩又笑语良久,把扇子扔在了一个冷僻的地方。

不久,缙绅出门办事,让一个门客帮忙料理外事,就住在他的家里。这时正是溽暑天气,“蚊聚成雷”,成群结队地滋扰叮咬,搞得门客叫苦不迭,便向内宅讨一物做驱逐之用。缙绅的儿子随手将那把扇子给了他——早已忘了扇子上的题诗。那门客整夜都用扇子驱赶蚊子,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扇子上的诗,不禁恼羞成怒!原来他年轻时曾经以男色邀宠于某官员,所以怀疑缙绅的儿子是在讽刺自己,暗下决心要实施报复。等到缙绅回来,门客就把那把扇子交给他,装出羞赧的样子说:“此扇为公子专门赠我,不知何意……”缙绅一见上面的诗,以为是儿子勾引这门客,气急败坏,把儿子叫来要用鞭子抽打。多亏女儿挺身而出,极力辩白,说清楚了扇子上题诗的时间和缘由,缙绅才知道是那门客使坏,“反下令逐客。客遂无颜,鼠窜而去”。

几年后,缙绅替儿子与一官宦人家缔结了门亲事,婚姻已定,那门客听说后,带着那把扇子找到官宦之家,又是一番造谣污蔑。那官宦迂腐多疑,用索取书法的名义,让未来的女婿写一些字。缙绅不知,让儿子写了送过去。官宦一比对扇子上的字,“字迹吻合,竟遣媒妁绝其婚”。缙绅十分生气,上门争辩无用,便到官府诉讼,一直闹到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那里,最终还是判决缙绅败诉,并羞辱其子曰:“其人之品从可知,其人之婚礼宜绝。但存宦体,仰即断离。”缙绅得此,惭赧无地,痛挞其子。儿子身负冤屈无法辩白,自杀身亡,而姐姐痛哭说:“当年是我让弟弟写的诗,所以也可以说是我杀死了他。”也自缢而亡。缙绅痛失子女,含恨而终……

在这场“一群蚊子引发的灭门悲剧”中,也许真正阴毒险恶、无声无息地吸血夺命的蚊子,正是那个卑鄙无耻的门客吧。

三、蚊栖竹叶化文字

对于蚊子,古人绝无好感,但是自古受创愈深,所悟越甚,所以很多写蚊子的诗歌文章都颇富喻理,比如皮日休的“隐隐聚若雷,噆肤不知足。皇天若不平,微物教食肉。贫士无绛纱,忍苦卧茅屋。何事觅膏腴,腹无太仓粟”,韦应物的“飘摇挟翅亚红腹,江边夜起如雷哭,请问贪婪一点心,臭腐填腹几多足”,还有蒲松龄的“安得蝙蝠满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大都是将此物比喻成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贪官污吏。

《亦复如是》中写过两只蚊子在蚊帐里外的对话,读来生动有趣。作者“尝一夜为蚊所扰,辗转不能寐,久之神思困倦”,正在残灯半明,将睡欲睡之间,他突然听见蚊帐外传来声音:“你怎么这么好的福气,居然钻到里面去了?”然后蚊帐里传来声音说:“你以为这是安乐之地吗?得食虽易,得祸甚奇,面对膏脂当前,谁不饿肠生火?可是叮咬之间,一旦被人一巴掌拍下,那可就瞬间腹裂肠穿,烂成一团,而且就算是意识到了危险,也难逃这帐子结成的密网……你们在帐子外面只看到我们丰衣足食,并百计图此,哪里知道危险若是之甚,其实我们这些在帐子里面看你们,才是真正的进退自如,不啻望若神仙啊!”

一番对话,把那些腐败官员明知道法网难逃又无计可施的末日心态描写得淋漓尽致。

在此类笔记中,隐喻最深刻者,当属《里乘》中记载的一则故事。



《里乘》

“广东某寺,一老衲,贫苦清修,持戒甚严。”这一年夏天,正值酷暑,有个游方道士日暮时分来寺里求寄宿。老僧皱着眉头说:“此地恶蚊甚多,嘬人最毒,往往有受创溃腐而不能瘥者。贫僧仅一敝布幛可遮蚊虫,这可如何是好?”道士说:“大师慈悲,肯留我暂容栖止,足矣,幸矣!其他皆不足虑。”老僧见他言辞恳切,深受感动,愿意把自己那张布幛让给道士遮蚊。道士坚辞不受。彼此推让良久,最后还是老僧坚决把布幛让给了道士。谁知一夜过去,原本以为自己必定被蚊子叮得满身包的老僧,居然毫发无损,连蚊子叫也没听到一声!他十分震惊,来问道士是怎么回事,道士微笑道:“略用小术,将蚊尽驱于后园竹叶上矣。请大师切记,凡是蚊子所栖之叶,已化文字,皆可避蚊,慎勿轻视。”老僧惊讶极了,来到后园,果然见到园内数百竿竹子的叶子上各栖一蚊,俱化文字。老僧大喜,出来拜谢,道士却已不知何往。从此寺内绝无蚊患。后来被远近好事者知道了,“闻竹叶能避蚊,争购求之,每叶钱数十文,不逾年,园竹为空,僧由是致富。”

在这则笔记里,隐藏着古代文人可笑、可怜又可悲的期望,用“文字”消灭蚊子,并从此彻底避免其害。历来先哲著书立说,无非是渴望建立一个没有贪腐、公正廉明的太平盛世,并总以为一本书、一句话、一篇文章就能够涤荡乾坤,“为万世开太平”,然而这样的幻想,也只能存在于纸上……

反倒是沈复在《浮生六记》中的做法比较“务实”,那就是改变不了现实,就改变自己的心态:“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当然,沈复这样的精神胜利法并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现实生活中,对那些黑暗、腐败的现象,年轻人总想改变,中年人总爱妥协,大抵是前者以为除恶务尽莫留后患,后者觉得生态平衡尚需此物,两者各有道理,无需争个孰是孰非。社会的进步,每每是在对丑恶现象的“容”与“不容”的斗争中渐渐前行的,但那种以蚊为鹤并怡然称快的做法,总是不妥,毕竟鹤唳跟蚊鸣,无论迷迷糊糊间有些相似,但醒来后的结果有着本质的区别,一个是白云缭绕,一个是满身大包。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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