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在游乐场

 

连发泄都如此拘谨。...

车身以每小时133.6千米的速度俯冲、转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从20层楼高的过山车上传来,在踏进游乐场大门的瞬间就远远地钻进耳朵。

“大声叫出来,尽情发泄吧!还剩一个陡坡,送你们最快速度!”作为游客的情绪引导员,工作人员也冲天上喊。

北京欢乐谷位于东四环四方桥东南角,在2006年刚刚开放时,单日就有2万多游客来这里寻找快乐。和其他甜蜜、梦幻的游乐场相比,这里开设的刺激性项目多到炫目,售出的成人票远超儿童票。

走进游乐场,仿佛进入一片尖叫池,每个人都有想要释放的东西。
真实故事计划的 603个故事
故事时间:2020年
故事地点:北京
连发泄都变得拘谨
在居家办公近半年、收到部门集体降薪30%的通知之后,34岁的李俐军临时起意,群发消息给同事:“明天一起去欢乐谷吧!”他非常有信心,一定会有人接受邀约。他草率地买了票,可等到凌晨也没有人答应,包括那个与他交好的同事。

无论如何,出门找点乐子、发泄一下的需求太迫切了。于是这个周末的午后,34度高温,没有同伴,都没有阻挡李俐军的决心。他睡到下午起床,慢悠悠步行20分钟,再坐1个小时地铁来到欢乐谷。

在任意的时间出门是独行的好处。坏处是他花了很长时间停留在游园指南处,两个半小时过去,旁观成为他的主要行程。

“喊出来!”“发泄吧!”在游乐场,几乎每个高刺激系数项目的工作人员都会使用这样的话术。疫情期间,游客们自觉间隔一米,头顶有用来降温的喷雾器,但汗水还是沿着人们耳旁的口罩棉线淌下来。

李俐军胆量不大,逛遍园区,唯一让他动念的项目是碰碰车。这是疫情期间唯一开启的室内游乐项目,跟其他区域不断迭起的惊呼声相比,这里有些过于岁月静好了。

所有人都尽可能地避免撞车,在狭隘空间里谨慎地交错。偶尔车与车沉默相撞,司机便眼神尴尬地转起方向盘,逃一样地往别的方向开去。细看,碰碰车的司机,都是跟李俐军年纪相仿的中年人。

碰碰车不应该是互相撞来撞去才好玩吗?李俐军表示诧异。人到中年,连发泄都变得拘谨。他想起上学的时候,同学聚会玩碰碰车,经常是七八个同学商量好,群起攻击一辆陌生人的碰碰车,热热闹闹地撞上几回合,很多外校的朋友就这么认识了。最好会有人真的被撞到发火,这会让大伙更尽兴。

碰碰车场地四周围着铁栏杆,被口罩、遮阳帽裹得密实的游客倚在上面,他们没有交谈,一动不动,认认真真围观这场默剧。
图 | 沉默的碰碰车

李俐军看了会儿,也进去玩了一把。他不懂开车,不觉间把车子卡在一个角落。进退失据,动弹不得,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想到这,李俐军心里不舒坦了,开始后悔进来玩碰碰车。方向盘左打右打,最终车子也没开出去,他忿忿,渴望车里能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就发出声音:你大爷!

他没再玩别的项目,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直到6点钟闭园才离开。
彻底的快乐,或者彻底的忍受


程昏第一次来欢乐谷就办了年卡,他希望在这里找到那种彻彻底底的快乐。

头一回坐过山车,程昏全程没敢睁眼,双手死死抓住位子上牢固不动的地方。他仔细检查过,凡是能活动的地方——例如绑在身前的锁扣,决不能碰,他怕晃动太激烈,会把锁扣拽开。车子速度要加快时,他果断闭上了眼睛。

一圈下来,同行友人问程昏感觉如何。他说闭着眼睛,还行。友人鄙夷他,闭着眼有啥意思?随即拉着他重新排队,又坐了一次。

这一次,程昏逼自己睁开眼,感受车子快速上行,俯冲,翻转。地面越来越远,世界跌成两半。飘在半空观察逐渐下落的人和人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但回到原地,他立马后怕,手心直冒汗。

想通过刺激性项目获得快乐太难了。每次出来玩,程昏总是无法尽兴,无时不刻地想:在北京这样的生活能过几年呢?

今年是程昏北漂的第9年,他是程序员,忙时连续两个月加班到凌晨,家里囤着几十盒即煮拉面。在北京的9年,程昏以每年一次的频率更换住处。最近一次合租,他遇到邋遢的室友,脏碗筷搁在水池一周多不洗,放酱油的碟子析出了盐粒,这让他决心买个自己的房子。

没房子,结婚也是问题。首付程昏存够了,发愁的是每月1万多的房贷,他不确定自己能否保证每月2万多的稳定收入。

程昏逐渐觉得,北京就是一个把青春耗光的地方。再过2个月,他将迎来32岁的生日。但他早就把自己划入中年人的队伍,今年过年,他开始有了给家里小辈压岁钱的意识。

直到欢乐谷的年卡过期,程昏也就来过四次。来了,也只是看一场园内的主题演艺。他有意减少纯粹消磨时光的活动,因为买房和结婚的压力,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时间成本。想获得快乐的体验是有条件,甚至是有代价的。只有当时间用来工作,赚取价值,他才会停止自我质问。

31岁的许哲则通过坐过山车来学会忍受。他连续三年购买年卡,每次来只坐过山车。身体荡在半空的感觉让他恐惧、恶心,他自始至终都不喜欢,但月月来坐。

他爱坐喜马拉雅音乐过山车,最陡的坡度有12楼层高,全程66秒,是游乐场耗时最长的过山车。俯冲第一个陡坡最痛苦,但第二个就没那么难受了,甚至可以勉强睁开眼睛。

耳边始终有音乐,配合着过山车的走势起承转合,抵达终点时,旋律变得辉煌激昂,恭喜玩家们闯关成功。许哲享受这一刻,有种战胜恐惧的满足感。第一次坐完,他又重新排队,去坐第二次。他想让自己不断体会“忍受”的感觉,相信这样可以让自己有能力面对生活中的其他痛苦。

许哲自认是个不太能忍的人,忍不了女友略作的性格,交往2年分手6次。去年夏天,已经订婚的两人彻底断了关系。想想,分手的缘由都是无伤大雅的琐事,如果当时他肯低头,现在已经和女友结婚,也就不用为了逃避催婚而故意不接母亲的电话。

在公司,许哲是商务总监,几乎没有休息日,两部手机24小时不关机,熬夜熬得神经衰弱。好长一段时间,他睡觉不枕枕头,夜里头痛,他需要把整个头硌在硬硬的床头柜上,才能安睡。有次他带一个姑娘回家,睡觉时习惯性地把头放到床头柜,姑娘觉得他有点怪,后来再也约不出来了。

去神经科检查,医生说,许哲的神经系统没有问题,是紧张性头痛,一种心理因素导致的应激反应。

现在,许哲将睡在枕头上视作一天最后的小挑战,躺在床上,他想象自己在忍受一趟超长的过山车,睡着就算赢了。
若你心正年轻


欢乐谷里没有任何游乐项目能让赵寇开心。土气又浮夸的主题布景,演艺花车上演员们敷衍的表演,老式三缸饮料机里塑料口味的橘子汁……视线可及处,都是他讨厌的东西。

要不是为了陪一个女孩,赵寇不会来这。女孩小他14岁,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做一些平时他自己不会做的事。小学毕业后,赵寇再也没去过游乐场,那时候北京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型游乐场,欢乐谷在他30岁那年才营业。

女孩拉着赵寇玩激流勇进。坐在第一排,塑料雨衣仅能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飞溅的水浪,瞬间把赵寇的长裤浇透了。转头女孩主动亲了过来,赵寇心底泛起一种复杂的幸福,问,“坐后面的人,不会以为咱俩是一家的两辈人吧?”

私下和女孩独处时,赵寇很少感到自己与青春的距离。他跟女孩的审美相似,有共同的兴趣,岁月在畅快的沟通中被抹平了。但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女孩旺盛的精力,对周遭事物的好奇和热情,都会在某些时刻戏剧性地提醒他,那些被他们刻意忽略的事实。坐过山车,女孩始终睁大眼睛,还会用挑逗似的目光观察他的反应,但他必须要闭眼,才能撑过一圈。

40岁之后,赵寇不再把成功当做人生志向。这半年他开始练习冥想,期望开悟,等到晚年时成为充满志趣和智慧的老者。坐过山车的时候,为了克服恐惧,他试着闭眼冥想,让思维飘到另一个地方。

冥想很奏效,在车子滑向陡坡时,他顺利“入定”,开始享受耳旁的风。坐到第二圈,他有点能享受坐过山车了,女孩让他试着信任这台机器。他想,要信任命运。

一天下来,唯一让赵寇开心的事,是开游园代步车。他早就考了驾照,因为没摇到号,一直没有买车。在驾校练车的记忆很痛苦,但这会儿他终于感受到开车的乐趣。虽然车速慢得跟步行差不多,但掌控感是强烈的。更重要的是,如果没租代步车,仅靠双腿游园,到晚上,他的膝盖就要废了。

这天他开着游园代步车,去了很多不被游客注意的地方。远离喧闹处,有一片铁栏围起来的空地,堆满了被淘汰掉的过时游乐设施。前车窗脱落的掉漆汽车、脏兮兮的演出服装、旧灯牌,它们和一堆旧油桶靠在一起,像一个老废物乐园。


图|淘汰掉的过时设施
一个人逛游乐场


大学时,林明通过“1元优惠”的活动,花一块钱走进欢乐谷,之后就上瘾了。

他30岁出头,工作是事业单位的技术管理岗。在单位,他不擅攀附,也不是那种积极求索、有野心的人,所以多年没有升职称。不过他不在乎这个,他名下有两套房,靠收租就够支撑日常花销。

对于相亲,林明也是这个态度,从2016年到现在,他相亲不下50次,一次也没有谈成。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没有仔细思考过,只是久而久之放弃了成家的念头,觉得一个人过也不错。家里人安排相亲,他不拒绝,就当是去改善伙食,让亲戚们看个热闹。

也是从2016年,林明开始一个人去游乐场。身边的朋友陆续成家,很少出来玩。有段时间,他努力结交年纪小又爱玩的朋友。他做了很多功课,追新番,看女团综艺,希望和年轻的朋友有更多共同语言。还在豆瓣小组发帖找玩伴,但回复者寥寥。

有次他碰见另一个自己来玩的男生,两个人排队的时候搭上话,一起玩了一下午,告别时互换了联系方式。但那天之后,他俩谁也没有主动约对方来游乐场。又过一年,林明发现男生开始做微商,默默删除了他。

林明觉得这是不可逆的趋势,他必须习惯一个人去游乐场。同龄人中很多都当了父母,但他还把自己当小孩,追求纯粹体验性的快乐。后来他发现了自己玩的优势,游乐场很多项目设有单人通道,不用排长队,也不用跟人交流,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但最近,他突然也没了去游乐场的兴致。

前些天他去游乐场,碰见了高中时代的前女友,以及她的丈夫。她的小孩4岁半,正在旁边的喷泉里和别的小朋友玩水。一个小男孩,把矿泉水瓶放在喷泉泉眼上,水喷起来的时候,瓶子被水花托得高高的,小男孩在旁边蹦蹦跳跳,为自己的聪明鼓掌。

林明站在喷泉旁看了好久。小孩子不需要玩什么项目就很快乐,而自己已经无法参与这场游戏。
- END -
撰文 | 刘妍
编辑 | 左荏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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