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辉忆昭苏(3)草原上的鹰眼

 

“伊犁老故事”(29)作者去昭苏县旧地重游,半路受到一位哈萨克妇女的盛情款待。原来她的孩子在20年前难产,是作者本人成功接生的。作者把自己的邂逅相遇写得栩栩如生。...

“伊犁老故事”(29

 

作者去昭苏县旧地重游,半路受到一位哈萨克妇女的盛情款待。原来她的儿媳在20年前难产,是作者本人——当时的赤脚医生成功接生的。作者把自己的邂逅相遇写得栩栩如生,显示了他对草原生活的细腻观察,以及对各民族百姓的深厚情意。只有这种浓浓的故土情才能写出真切好读的伊犁老故事。

                                --- 编者



 

  毡房盛情

    1989年是我调伊犁新华医院的第二年。7月的一天,我带几位医生去昭苏故地重游。车刚过特克斯县的和布村,一位朋友说:

“渴死了,能喝点水就好了。”车上没带水,我客人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对他说:“再等等,到了昭苏地界再看,”车继续往前走着,刚到昭苏与特克斯界沟,“昭苏人民欢迎您”的大牌子赫然映入眼帘。我对他们说:

“我们已进入昭苏了。”

 

车子走到离塔什布拉克(汉语为石头泉)还有五,六公里的时候,我看到车子的左前方有一顶哈萨克毡房,我对驾驶员说:

“咱们到那顶毡房看看。”

驾驶员随即把车开到毡房后面停住。我说你们不要下车,我去看看有没有人。毡房扎在小河边,沿河是草地,我推门一看,屋里坐着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正在做着针线活,我随即对她说:

“抗大,江格?阿华楞加格斯吗?”(嫂子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老妇人抬头把我望了一会,立即站起,忙说到:

“加格斯!加格斯!”(好!好!)

我又说:“玉带,恰义把勒吗?巴勒包山,毕勒起,毕孜嘎”。

(家里有茶吗?有的话,给我们一碗喝吧。)

老妇人满脸堆笑,忙说:

“巴勒,巴勒,科让达!科让达”(有!有!快进来!快进来!)”

我赶快招呼我的朋友进了毡房。坐定后,老妇人对我说:

“你们先坐坐,我去烧茶”。

随即钻出了毡房。我朋友问我:“你认识她?”

我说:“不认识”。



 

      老妇人烧茶去了,我仔细观察了这頂毡房;这是一顶崭新毡房,毡房顶上的椽子都是用一根根松木做成,长有3米左右,每根都是笔直、笔直的,大头一样粗细,并且削平了,制弯了,插入圆形的檩子中。小头各根也一样粗细,插入顶上的小的圆形檩子中,圆形小檩子上用大姆指粗的树条制成拱形,也插在小檩子上,共有四条,使小檩子上方形成一个圆拱形空间。这些椽子,檩子都用染料染成红色。下方四周的墙骨也是用树条制成,是扁形的,每根上面按15公分长度都钻有小孔,树条成斜十字交叉,交叉处两个小孔都用牛皮绳子穿起,使上百根木条成为一体,即独立又统一,然后在龙骨的四周围上毡子。最顶上拱形上面是一块独立方毡,用一条绳子控制它,可使它开大或者是缩小。啊……,原来就是个天窗呀!这个毡房看似容易,做起难,特别费时费力,比汉族人盖房子难多了。这些都是手工操作,听说五个工匠也得忙碌近一个月。从山上选料,砍削,火烤,制形,打眼,油中浸泡,牛筋结扎,外墙制做(毡子)等等,有些是细工慢活,来不得半点急躁。

 

我的几个朋友们也在细细欣赏这顶毡房,突然一人问我:

“这顶蒙古包要多少钱?”

我说:“你坐在哈萨毡房里面不能说蒙古包,这是哈萨克毡房,不是蒙古包!”

另一朋友接上问:“蒙古包和哈萨克毡房不一样吗?”

我说不一样,你们好好看看,哪些地方不一样?四位朋友大眼瞪小眼,头摇的像拨郎鼓似的,央求我快告诉他们,我说茶快好了,我路上再告诉你吧。

 

话声刚落,老妇人进屋,说茶好了,你们洗手吗?我说要洗。

老妇人转身又出去了,我朋友问我:

“我们出去洗吗?”我说就在这洗。几个人一头雾水。不一会老妇人进来,右手提一只水壶,左手拿一个空盆子,肩上搭一条新毛巾,让我们一一洗手,我告诉他们洗手时不能甩水,这是哈萨克族的礼性。

 

洗完手,老妇人在毡子上铺上餐布。这是一条长两米,宽八十公分的白布,四周绣了花边。哈语叫:“塔孜勒汗”,这是哈萨克牧民的桌子。随后就摆上了馕、酥油,奶皮子,酸奶疙瘩,还有一些包勒扎克,(油炸面块),包勒扎克是前几天过托义(喜事)剩的。老妇人又搬来了沙马瓦,(烧开水的炉子和锅,是一体的)沙马瓦中的开水翻滚着,跳跃着,好像在唱着欢快的歌曲,欢迎我们这些來客。一碗碗喷香奶茶送进了我们的嘴里,那个惬意,那个香,难以表达。



 

哈萨克人的奶茶与维吾尔人的奶茶有所不同。维吾尔人是調好一大盆,一大碗、一大碗地端给你。而哈萨克人是先在小碗中加点牛奶,奶皮子,一点点盐,兑点茶水,最后加上沙马瓦里滚烫的开水。加了这些东西,也只是半碗,或者是大半碗,碗碗都是新鲜滚烫的。小心翼翼地喝上一小口,那个香,真是沁人肺腑。哈萨克人的奶茶又叫“艾提干恰义”。就是調出来的奶茶,茶水、牛奶、开水是有一定比例的,不是奶子越多越好。有好多喝茶上瘾的人,一天不喝茶就说头疼。我太太就是典型的这号人,是真是假只有她知道。    奶皮子是牛奶烧开后,再用小火慢慢煨出最上面的一层半固体物,含的脂肪成分多。如果用刚打好的热囊蘸上奶皮子,真是一个一吃不言传。(不说话了)这不,我这几个朋友也不傻,奶皮子被他们快吃光了。

   

我一个朋友一口气喝了八、九碗奶茶,他不想再喝了,就把空碗递给老妇人,并说不喝了,不喝了。老妇人随手又给倒上,他只得喝掉。又把空碗递给老妇人,老妇人又给倒上。急的他不知所措,我见状赶紧说,不喝了,就用双手把碗盖住,再说句:“热合买提,包勒得”。他照我说的一做,主人果然不再给他倒了。

   

    在毡房里做客两个多小时,个个茶足饭饱,老妇人脸上始终堆着灿烂的笑容。我的朋友一个劲问我:“你真的不认识她?!”我说:“真的不认识她”,“那她咋对我们这么热情?”我对朋友说:“哈萨克人很好客,待人诚实、宽厚、热情。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你到他家,他觉得你很看得起他,就是他的朋友,他都会热情招待你的。”

 

我们准备走了,四个朋友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腿都坐麻了。此时老妇人又对我说:“你们别走了,今晚就住这吧!我儿子回来后给你们宰羊吃。”我说:“谢了,我们在县上还有事,现在该走了。”

老妇人又道:“外,托合托,斯孜米能唐勒买阔衣登孜吗?”(唉,医生,你不认识我了吗?)我说:“唐勒买曼斯孜能。”(不认识你呀!)老妇人听后表情有点激动,拉大声音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1970年在三大队是你给我儿媳妇接的生,当时我们住在水磨上。!”听老妇人一说我大吃一惊。1970年到1989年已经过去了20个年头,她怎能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继而也勾起我在一公社三大队当赤脚医生时,给水磨上一个哈族妇女接生的回忆。



                       

                     接生往事

 

那是19709月底的一个晚上,我和同宿舍的乌市知青汤兮烈刚刚睡下,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接着就听到一个哈族男人的呼叫:“托合托,巴勒吗?!托合托巴勒吗?!”(医生在吗?,医生在吗?)我赶紧穿衣起床,开门问他啥事,他说:“曼,阿勒的达铁勒曼能,阿亚勒包撒买,其达买加的勒,斯资,提孜把朗起。”(是我,前面水磨上的,我老婆孩子生不下来,已经受不了了,请你快点去看看。)哈族男人急促的声调中带着哀愁与紧张。我立刻背上药箱跟他出了门。

 

九月底的昭苏早晚已经很谅了,那晚又下着小雨,温度可能就10度左右,没走几步我就打了一个寒噤,想回去加件衣服,一想产妇还不知是死是活,救人要紧,顿时加快了步伐。走正道要远些,来者抄小路直奔他家,我紧跟其后,那夜雨下的道路泥泞,又看不清道路,深一脚浅一脚,几次差点滑倒。来者替我背上了药箱,显得轻松了许多。

 

走了大约20分钟,听到几声狗叫,我想可能快到了,果然一转弯就到了院门前,院门是用三根椽子做的,人能钻过,牛马不能进入。来者放下最上面那根椽子,我一抬腿跨了过去。

这时房门打开了,只见一妇人手提一盏马灯问道:医生来了吗?,来了,那男人答道。我接过药箱低头进了屋内,定眼仔细一看,提马灯的妇人有40开外,马灯四周就看不太清了。灰糊糊的,房子中间顶了两根柱子,屋内已经生了炉子,比外面暖和多了。我问她:“病人在哪儿?”

妇人用手朝炉旁一指:“那不!”

 

我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炉旁地上趟着一个人,我赶紧上前一看正是产妇。我让那妇人把马灯放在产妇身边,这才看清;产妇年龄不大,脸色苍白,双眼半闭着,有气无力的对我说:“托合托,开勒代吗?”(医生,你来了吗)我急忙放下药箱,给她做了检查;此产妇羊膜已破,羊水流了一裙子,胎头已经入盆,不能晃动了。我又拿出听诊器听了一下胎心,胎心很快,大概在130~140/分钟,又给她量了一下血压,血压尚可。

 

这时产妇来了宫缩,开始了大呼小叫,我让她向下用劲,可以看到胎头,但不到半分钟宫缩就没了。我断定是产妇宫缩无力引起的滞产。这是她的第二胎,第一胎产后10天便夭折了。产妇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问开门的那个老妇人,家中可有糖?老妇人提来一个罐子,我一看是红糖,又让老妇人端来一大碗热水,抓了两大把红糖搅匀后让她一口气喝了。

此时又来宫缩,但还是不行。我有点着急了,突然想起针灸可治滞产,急忙给她在足三里,合谷二穴扎上了干针,宫缩又来,时间延长,嗨!就是出不来! 

此时我心急如焚,加上产妇的大呼小叫,急的我一身汗,这可咋办?!在友谊医院妇产科学的这点本事全用上了还是不行。但我还要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没事,没事,快生了!”我不能让她们看出来我是个没多大本事的医生。我一边装作镇静自如,一边在飞速思考着:“咋办?转县上?半夜三更,又没车,又下雨,路又远,肯定不行。更重要的是,我就是个没本事的医生吗,连个生孩子都没办法。日后谁还来找我看病!”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催产素穴位封闭也能治宫缩无力,催产素倒是有,没用过,只是在《赤脚医生》手册上看了一眼。这个病人能不能用?这时产妇又开始大呼小叫,我的内衣都湿透了,满头冒汗。我心想真倒霉,摊上这事。没办法,就你是医生,你就得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就用催产素!冒险一次,好坏我担着!战战兢兢地给产妇两侧足三里穴位各打了0.1毫升,一分钟不到产妇来了宫缩,伴随着我的加油声,产妇一使劲,生下一个胖乎乎的女婴,孩子发育良好,四肢,五官俱在。孩子哭声很大,好像在述说她晚来到人间的苦衷。



 

我包好孩子,又用胎盘逼出法逼出胎盘,胎盘也完整无缺,我把剩下的催产素深深地打入产妇的臀部。此时的我如释千斤,心中大石头一下落了地,紧张,焦急全没了,汗也不出了,精神也来了。就好像一件巨大工程被我完成了。老妇人给我端来一碗热水,里面也加了红糖,我一饮而尽,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啊!感谢催产素救了我!感谢催产素也救了她们母子两人!

 

收拾起药箱,给老妇人交待了几句,准备走了,老妇人叫进了她的儿子,儿子对我说:“是你救了孩子,你就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我哪给别人起过名字呀,一再推脱还是不行,我突然想起县上有个接生员,如若让她起名字,男孩都叫“革命别克”(别克哈语是绅士,有地位的意思)女孩都叫“革命古丽”(古丽是花的意思)。我脱口就说,就叫“革命古丽”吧,男人连说,好,好,好,就叫“革命古丽”。

 

推开他家的门,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下了一夜的雨也停了。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宿舍,汤兮烈还在呼呼大睡。这是我在三大队当“赤脚医生”后第一次接生,是我终身难忘的记忆。第二天下午,我去他家看望孩子,孩子正在吃着她妈的奶,一切正常。独没见老妇人,一问才知,一大早就回了自己家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妇人。

 

一晃20年了,没想到在此相遇。老妇人已经60多岁了,可她一眼就认出了我,而我却什么也不知道。真是一双鹰的眼睛啊!

 

这时突然听朋友说道:“到了,到了”。定眼一看车已经进了昭苏县城。        张光辉  写于2013年伊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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