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地理|胡续冬:像我女儿一样水灵的村庄

 

合川诗人...

诗人简介:胡续冬,本名胡旭东,1974年出生于重庆合川乡间,1981年迁居至湖北十堰,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先后在中文系、西方语言文学系(现为外国语学院)求学,2002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后留校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曾在巴西、台湾等地客座任教,2008年入选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参加过西班牙科尔多瓦国际诗歌节、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北欧诗歌节、台湾太平洋诗歌节、澳门国际文学节等文学活动。出版有诗集《水边书》、《风之乳》、《爱在瘟疫蔓延时》、《日历之力》、《终身卧底》、《旅行/诗》、《片片诗》和随笔集《浮生胡言》、《胡吃乱想》、《去他的巴西》,另有译诗、译文散见于各类书刊选集。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珠江诗歌十年大奖等。


西斯莱画作

里德凯尔克

一坨背着旅行包的白云

错过了上一股

刮向鹿特丹的风。

它坐在半空中一个偏僻的

气流中转码头上

发呆,偶尔挪动一下

疲惫的云屁股,低头观看

它在河面上的影子

是怎样耐心地和低幼的阳光

玩着石头剪子布。

马斯河上安静得能听见

云的咳嗽,只有几艘

还没睡醒的货轮

从云的二郎腿底下

无声地驶过,集装箱上的

“中国海运”四个汉字

像一串遥远的呼噜。

云突然看见了

河边荒草中的我,同样是

错过了上一班船,

在一个孤零零的小码头

万般坐不住。

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

它的云语言元音聚合不定

很难沟通。它伸出

飘忽的云手,试图递给我

一根云烟,我表示婉拒

因为我只抽黄鹤楼。

我们努力让对方明白了

我有一个漂亮女儿,它有一朵

和乌云混血的儿子,前年

飘到了佛得角上空去学唱歌。

还没来得及深聊,

刮向伊拉斯谟桥的三桅风就来了,

我的船也已在上游出现。

我们同时掏出手机

拍照留念,而后,它去它的

鹿特丹,我则去往相反的方向:

一个风车排列成行、

像我女儿一样水灵的村庄。小小少年

从满月起,你不羁的睡眠

就开始像贪玩的羊群一样,

需要我挥舞着蹩脚的歌声,

驱赶它们从火星上的牧场

回到你永动机一般的小小身体里。

我成了你忠实的牧睡人。

我牧睡,每天两到三次,

唱着同一首叫做《小小少年》的歌,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这首歌出自一部

我已经完全忘了情节的德国电影,

确切地说,是西德电影,

《英俊少年》。出于一个丑男孩

对“英俊”一词的莫名纠结,

我满怀敌意地记住了它英俊的旋律。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地图上

早已没有了东西德之分,这首歌

却会被变得更丑的我

用来召唤你松果体上狡黠的褪黑素。

日复一日,我唱着《小小少年》,

把睡眠的羊群赶进准确的钟点。

我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的英俊少年

牵着你未来的手和你畅游花花世界。

那时,又老又丑的我,

或许会唱着《小小少年》

放牧我自己颤颤巍巍的睡眠。

终于,在你一岁以后的某一天,

你突然厌倦了所有的小小少年

和他们的英俊,你只想

听我丑陋的声音随便讲个故事入睡。

我又变成了你忠实的

挥舞着陈述句和象声词的牧睡人。

但我竟有些怀念

那些怀抱你的褪黑素起舞的

小小少年,怀念那个

在1980年代的小镇电影院里

对着“英俊”二字黯然神伤的

小小少年。

笑笑机你爱笑。

每天早上醒来,

你一伸懒腰

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台

浑身都是开关的笑笑机。

我轻轻碰一下,

你就送我一串咯咯响的礼物。

还有几串咯咯声飞到了

妈妈身边,

你忽闪着大眼睛指挥它们,

打败了她脸上的

黑眼圈怪兽。

更多的咯咯声

在家里四处飘荡,

它们都是长着翅膀的粉刷匠,

把墙壁、桌椅甚至

装满了纸尿裤的垃圾桶

都刷上了你呼出的奶香。

你笑得最响的时候,

往往是坐在我的腿弯里,

我拉着你的小手,

你派出

整整一个军团的咯咯声,

它们手持咯咯响的弯刀

把我肺叶里的晦气

砍得哈哈大笑,

连我身上最隐秘的失败感

都被你装上了笑的马达:

我也变成了一台

大一号的笑笑机,

你嘴角微微一翘,

我就笑到云端乐逍遥。片片诗

以前,爸爸每天都要看片片,

要么和妈妈一起,看

有很多帅叔叔的片片;要么

自己一个人,看那些

有光屁股阿姨的片片。现在,

爸爸每天都在给你换片片。

你小小的身体是一大片

神奇的新大陆,

爸爸像个冒险家,不知疲倦地

从你身上偷运出沉甸甸的宝物:

黄灿灿的金片片,

水汪汪的银片片。

金片片,银片片,深夜里,

在你直撼天庭的哭声中,

冒险家也会看花了眼,

把湿漉漉的纸片片

全都看成了在夜空中兀自播放的

片片:有时候是公路片,

五年后,我和妈妈拉着你

走向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有时候是奇幻片,十年后,

我醉心于观察妈妈的美颜

如何一眉一眼地移上了你的脸;

我最经常在湿片片上看到的,

是最酣畅的武侠片,

二十年后,你青春大好,

一身的英气裹紧了窈窕,

在这诡异的人世间,

“横行青海夜带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格陵兰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

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格陵兰人,

这也意味着,我结识了

格陵兰人口的五万分之一。

他和一群维京人的后裔一起

坐在我们旁边,但看起来

他更像是我们派到北极圈里的卧底:

穿着一件在北京机场随便买来的

“上海欢迎您”,他的因纽特面孔

始终挂着一万年以前的亚细亚笑容。

他父亲是格陵兰最北边的猎人,

母亲一家,在最南部牧羊。

我问他父亲都猎些什么动物,

他说:海豹。然后,夹杂着手势

他向我描述了烹制海豹的要领,

听得我把饭桌上的鸡鸭

全都想像成了竹笋焖海豹和

酸萝卜海豹汤。神灵们要怎样靠谱,

才能让他的父母在那个庞大得

如同一整片大陆的岛屿上相遇?

再需要多少头北极熊的元气

才能把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

养育成一个喝酒、写诗、踢足球,

性情像浮冰一样坦荡的汉子?

他做过老师,教孩子们用格陵兰语

在声带上捕猎凶猛的极光。

现在他是一名地方法官,案件少得

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异国怀乡。

他送了我一沓格陵兰的明信片:

阳光像粗短有力的大拇指,

把几枚彩色图钉一样的小木屋

摁在了海边的冰层上。

他盼望格陵兰彻底从丹麦独立出来。

这倒不是因为他那个从政的哥哥

有望成为第一任总统,而是因为

他更喜欢不拉雪橇的雪橇犬。

听闻此言的一瞬间

从我的肋骨间似乎也冲出来一条

威风凛凛的雪橇犬,挣脱了

胸腔里拖着的大国生活,冲向冰原。



西斯莱画作

我吃到一片发苦的云

我吃到了一片发苦的云,

它的味道像是北京地铁十号线上

一只被挤扁了的乳房。

但这座高原城市还没有地铁,

天空中也没有一群硬邦邦的乌云

把柔软的云朵抵进角落。

这片发苦的云赤脚穿行在

我舌苔浓厚的旅途里,

踩踏着我味蕾上的亚热带,

把薄荷和小米辣请回了红土地。

我需要再仔细咀嚼,

才能吃出这片发苦的云朵里

起重机的味道、脚手架的味道,

和被拆除的城中村的味道。蟹壳黄

两年前我们曾经肩并肩

坐在村中的月沼边。

四周围,炊烟和炊烟

聚在一起,把全村的屋檐

高高举起,让它们在水面上

照见了自己亮堂堂的记忆。

微风中,月沼就是我们

摄取风景的、波光粼粼的胃:

池水消化着山色、树影、祠堂

和伪装成白鹅浮在水上的墙。

此刻,我一个人又来到这里,

但你也很快就可以重温

这小小池塘里的秘密:

我把整个月沼连同它全部的倒影

藏在了明天要带回家给你吃的

蟹壳黄烧饼里。只要

你一咬开那酥脆得如同时空的

烧饼皮,你就可以

在梅干菜和五花肉之间

吃到这片明澈的皖南:我知道

你的舌尖一定会轻轻扫过

在水边发呆的我,月沼

将在你的胃中映照我们的生活。

京沪高铁我在上海虹桥

你说:这就开始写一堆稿

你在对抗钻进了脂肪里的拖延症

我坐上了经期紊乱的和谐号

我出了江苏进了山东

你才写完第一篇稿

山东在下雨,大舌头的雨,下得我

忘了怎么用普通话向窗外的泰山问好

我想把大雨一个短信发给你

让你轻松地写点注水的呼号

但你坚持着一种肥美的速度:

你每敲下一个字,我就向北五百米

如此算来,我穿过河北的时候

你只能写完第二篇稿

我想要劫持和谐号,逼迫司机

开慢点,你不写完就不许他开到

或者直接把火车开进你的网瘾里

一车把拖延症撞得死翘翘

其实我知道最后你肯定会发飙

把积压的稿全都天女散花般地写好

然后打开门,我就在门口,背包里

有带给你的栀子花和生煎包

马勒别墅

英籍犹太人马勒,

上个世纪初,精虫一样

涌进上海的洋混混之中的一个,

据说靠赌马发了家。

1936年,依照女儿的一个梦,

他在这个城市最潮湿爽滑的部位

盖了一座挪威风格的别墅:

那两座装饰繁复的主塔,

像一个人身上长出了

两根没有包皮的财富,

在和体位变幻莫测的时局

玩着飘忽不定的双插。

很难想象,在1941年

日军入侵之前的五年中,

马勒一家在这座不真实的宅子里

到底过着怎样真实的生活:

祈祷、温情、飨宴,还是

嫉恨、争吵、无休无止的通奸?

他们是否还相信弥赛亚,

是否有人熟知古老的卡巴拉?

1949年,马勒别墅迎来了

一个山寨版的弥赛亚:

1848年那个大胡子犹太人的

一本宣言延时发作,把这座

犹太人的宅子变成了

共青团上海团市委所在地。

洋混混们再次像精虫一样

涌入这个城市之后,马勒别墅

最终又变成了精品酒店,

便于受精的资本安稳着床。

我几年前路过此处但全无记忆,

此刻,从隔壁楼房的窗户看下去,

我突然发现马勒别墅小得

像破旧的玩具,被多动的乌云

随手丢弃在高耸的楼宇之间。

而这些楼宇,这些

包皮过长的亢奋的本地财富,

比马勒别墅更加虚无:

它们的建造者不相信任何梦。

感谢信

张朝大将军,明朝洪武年间的

一个地方小官,从江苏老家

跑到现在的贵州黔东南州黄平县一带

当了个“军政修举”,大概就是管管

军屯戍边之类的事务。他智勇双全,

“常衣皂甲,乘黑马,执铁锏,

出入敌阵,往来如飞”,说是

在他的辖区里,小偷小摸都绝了迹。

邬桓大将军,又是一个明朝的

地方小官,宣德年间做过江苏溧阳的

县丞,“有志节,躬处节俭”。

他致力于除蠹弊、均赋役,据称

他任满的时候数千百姓到县衙挽留,

朝廷就破格升他为知县。我不知道

这两个地地道道的芝麻官是如何穿越

史籍的海洋、治乱的迷宫,

以大将军的名号,加入到了道教的

六十位太岁星君的行列中,被尊为

甲寅太岁和庚寅太岁。我只知道,

已经过去的2010年岁值庚寅,是我

倒霉的本命年。去年正月初八,

白云观的道士告诉我,张朝和邬桓

分别是我的本命神和值岁神,我必须

从元辰殿门口的小卖部把他们请回家。

出于对厄运的恐惧,我把这二位

印在金属卡片上的大将军装进了钱包,

和身份证紧紧贴在一起。我把他们

整整揣了一年,这一年,我过得果真

无灾无恙,虽然依旧买不起房、

申不到科研经费,但在昏暗的流年中

仍能保持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我深知,我等凡人不可过多言及命数,

所以我谨在此简要地致谢一下

张朝和邬桓二位大将军:愿互联网信号

能传至上苍,一介屁民在信号中作揖。



西斯莱画作

201111,给马雁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真主用白色裹尸布收纳了你。

我看见了你的脸,最后一次。

眼泪是可憎的,遮挡了一切,

连同你这些年的欣快和勇毅。

我们把你抬上运尸车,穿过

新年第一天寂寥的回民公墓。

你肯定不会喜欢这里,但你

会弹着烟灰说:哪儿都一样。

我们把你放进了冰冷的墓穴,

我们铲土,也代更多的朋友

把异乡的泥土盖在了你身上。

你父亲,一个因信仰而豁达

的穆斯林老人,在用成都话

跟公墓里的上海回民交谈着:

我们那边墓底都要铺一层沙,

因为大家都是从沙漠里来的。

风很大,我们艰难地点燃了

几把伊斯兰香,三支成一束,

插满了你的坟头,还有菊花,

越插越密,烟雾中的菊花香

像是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大道。

有人突然说,你一定会嘲笑

我们这群来送你的人,一定。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

你就站在我们身后,我身后,

美得比记忆更加朴素,就像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那样。

你也许会喜欢公墓给你做的

那块临时的墓牌,简简单单

在小木板上写着“马雁之墓”,

删除了你这三十一年的智慧、

果敢、力量与病苦。我更愿

忘掉这一刻、这公墓:我把

我心爱的小妹葬进了这泥土。手持扩音器

那一年我迷上了手持扩音器。

电视里,遥远的广场上

遥远的青年们举着扩音器的样子

比我身边举着西瓜刀的小混混

还要屌。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常常把一张旧报纸卷成圆筒,

想象它可以把我的嗓音变成

一头威武的麒麟。我朝街边小贩

喊一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他们没有理我。上语文课的时候

我跑到讲台上,用意念

让我的手里冒出一个看不见的

手持扩音器,继续喊着一些

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语文老师没有理我。有一天

我冲进了中学的广播室,

那里也没有手持扩音器,我只好

像握西瓜刀一样抓住一个

鹅颈麦克风,心里默念了三声:

“手持扩音器”,然后向操场上

正在做第六套广播体操的同学们

喊出一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没有任何人理我,大家都

伸手的伸手,弯腰的弯腰。

很快,电视里没有了遥远的青年

和他们的手持扩音器,小混混们

又成了我身边最屌的事体。不过

那些我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话

已经被我的记忆饲养成了一头

住在我声带上的微型的麒麟,

每年初夏,它都会安静地

跳出我的喉咙,在我们喑哑的

生活里,寻找一支手持扩音器。

千万不要扫描下面这个二维码
因为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关注 重庆诗刊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