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风中的呼唤连亭

 

​曾祖母什么时候变得阴翳、怪异的,我不知道。只记得打我记事起,常常听到她屋里传出骂声。这骂声是不定时的,因为她的屋子不能区分白天和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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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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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呼唤
连亭
 


曾祖母什么时候变得阴翳、怪异的,我不知道。只记得打我记事起,常常听到她屋里传出骂声。这骂声是不定时的,因为她的屋子不能区分白天和黑夜。

那是一个始终处于黑暗之中的屋子,没有灯,没有窗,只有一扇一直关着的门。曾祖母一直呆在那个门里面,我很少见到她。当她的骂声,或在深夜,或在清晨,或在傍晚传出时,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这种意识伴随着一阵阵恐惧产生。

我一次也没有进过那间屋子,它是那么大,那么长,那么黑,紧靠着祠堂。它的面积,用现在的计量算,长五十米,宽二十米。这样的一间屋子,没有任何光亮,只在一个角落里驾着一张床,连蚊帐都看不清。等曾祖母去世后,父亲把屋子拆了,改造成两间,那时我才看到那墙壁是黑的,一问才知这屋子发生过火灾。

曾祖母算是长寿的人了,一百来岁,连我那可怜的祖父也走在她之前。我从外婆家回来给祖父送葬,发现她的门总是紧闭着,无论祠堂哭声如何喧闹,丧乐如何震耳,都和那间屋子的人无关。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大儿子没了,她的骂声也暂时中断。经历过许多丧事之后,她也懂得在非常时期乖顺。祠堂办过许多次族人的丧事,每次她都不出来参与,只是用自己的沉默来配合,她不知道这一次和别的有什么不同,自打经历她丈夫的丧事后,所有的丧事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祖母和五叔公定时给她送饭,从那紧闭之门底下的一个小洞伸进去,喊一声妈饭来了,也不提别的事情。偶尔他们开门进去给她擦身子,我躲在远处偷偷地往里面看,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

一个月过去了,照理祖父该去给她请安了。起初,她等不来还没有问。又一个月过去了,她的骂声终于按捺不住飘了出来,她骂祖父没良心,骂祖父不孝顺。大家都忍耐着,尤其是祖母,除了每日给她送饭和擦身,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可是那时母亲怀着孕,实在被这骂声搅得睡不着。有一天,当那坚强而顽固的骂声再次响起时,已近于神经衰弱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冲着那紧闭的大门喊,别再骂了,你儿子已经死了!

母亲的话声一出,世界突然安静了,安静得出奇。只是到了深夜,全家人都听到了细长的哭声。那哭还带着唱,絮絮叨叨数落着许多事情,但我们都听不清是什么。只有祖母披上衣裳,进屋子照看去了,其他人则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种哭唱持续了几日,又回复到了从前的日子。她转而不相信她的儿子死了,谁要是阻止她骂人,她就骂谁,她在骂声里不断强调她儿子没死,她儿子当兵去了。直到两年后她死去,谁都没能冲破这个骂声。
父亲开始在外面营建房子了,我家已是族里最后搬离宗族群居房的一户。曾祖母去世后,父亲改造了那间大屋子,隔成两间,拉上电灯,一间给二伯当厨房,另一间让祖母住进去。然而两年不到,祖母也去世了,我们便不再有理由住在老宅子里。

偶尔伯父和父亲谈起曾祖母,说她呆在那间屋子,足足有几十年。她嫁进我们家时,才十四岁。听说原是邻村某户人家的千金,父亲得病死了,母亲生前就已失宠,她哥哥和她大妈便张罗着把她嫁了。嫁到我们家也是好的,曾祖父是族里的长子长孙,模样听说也长得好,和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结亲,并不亏了她。婚礼热热闹闹的,红轿子和送亲队伍进了门,花炮响彻村庄。拜了天地,新郎把红盖头一挑,新娘模样也是好的,谁不羡慕呢。

紧挨厅堂的东面大屋子,住着的一直是廖氏的长孙长媳,这当然非曾祖父莫属。在那间屋子里,爷爷出世了,大姑婆出世了,五叔公出世了,小姑婆出世了,转眼就过了20年。20年生养了四个孩子,曾祖母在那间屋子里的根,扎得越来越深了。

我的曾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长辈并没有过多地谈起。他本人连我父亲都不曾见过,我父亲出世时,他已经死了,听伯父说,是生病,死得很早。修理那间大黑屋子时,这两兄弟猫在屋顶上揭瓦片,冬日的阳光温吞吞地照着,干活的人身上的汗珠闪闪发亮。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谈论着秋天给曾祖父迁葬的事,语调神秘而略带新奇,那样子好像只是在说小时候背着母亲偷吃糖糕的事。然而,汗珠滴落到瓦片的黑灰上,便发出嘶嘶的消融声,似乎有什么在瓦片底下说着话。短促而间断的嘶嘶声,让兄弟间的谈话散发出诡异的色彩。

秋天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山中回荡的风,像不安魂灵的长叫,五叔公的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风叫声越来越凄凉婉转,五叔公的烟斗升起了烟,心也浮了起来。最后,五叔公走到院子里,墙角的那轮月亮,湿浸浸的,茶花在月光下举着一个个精致的小灯盏,朦胧迷醉地开着,在秋风中一点点透着浓郁的香气。水色的月光,在五叔公的头发、眉毛、烟斗跳跃着亮晶晶的光点,秋夜渐渐湿润寒凉。五叔公叹了口气,慢慢踱回屋里。月光照着他长长的背影,扑的掉下一朵茶花,一切又归于潜伏着的沉寂的夜。

翌日,五叔公把伯父和父亲叫到他屋里,说曾祖父托梦告诉他自己被淹了,要赶快给他迁葬。他们叔侄就在那个秋天,庄严而不动声色地进行这件事。

他们带上香火,扁担,绳子,铁锹,铲子,镰刀,在夜间三点出发,翻越几座大山,前往安葬曾祖父的凤凰山。走在山道上,头顶闪着几点星光,天上的那枚月亮,水晃晃地照着他们。山上霜露重,衣裤被草和树丛打湿了,头发也汗湿了,他们披荆斩棘地前进着。迁葬要赶时辰,要在太阳升起前把骨坛从坟包挖出来。曾祖父的坟址,是五叔公早年精心挑选的凤凰山腰上的风水宝地。那天,他们到达山腰,发现风水被别人占了。曾祖父坟的后背,重重地压着别家祖坟的墓台,老爷子的头、背都被压着,还能直起腰吗?他们挖开坟,取出骨坛,打开一看,坛里果然积了好多水。按照坟的构造,雨水会从坟墩两边分流出去,然而别家墓台从坟背压下来,水流被改变,渗进坟里,再渗进坛子里了。五叔公看了真是又气又恨,在坟前淌了一把老泪。

太阳出来了,干了一上午活的伯父和父亲又累又饿,母亲这时才做好早饭送到山上去。见到母亲送来早饭,伯父和父亲放下手中的铁锹、铲子,蹲在曾祖父的墓台上扒饭。母亲也招呼五叔公来吃饭,五叔公不吃,说,秀,你用镰刀把山路的荆棘砍一砍,母亲照做了。她一边砍还一边喊,叔,歇歇,吃饭,一会凉了。五叔公不理她。
五叔公把自己父亲的骨骸从坛里一块块地取出来,小心地摆放在坟前,让风吹干,让太阳晒干。他把坛里的积水倒出来,用布仔细地把坛子擦干净。一直到傍晚,他才把干爽洁净的骨骸重新放回坛子。伯父用绳子打个猪笼套,把坛子笼上,挂在扁担下,然后伯父和父亲肩上各驾着扁担的一头,小心保持着平衡,一扭一步地把曾祖父抬回来了。

抬回来后,曾祖父被安放在菜园的墙角边,等另寻了风水宝地,挑个吉时,才能再下葬。那年秋天,我爬到菜园的山楂树上摘成熟的山楂果,站在摇摇晃晃的树枝上,猛然看到了那个灰黑色的坛子,阳光照在上面反射过来,仿佛一只睁着的眼睛,那眼神似乎在说,小心孩子,别摔着。我吓得咚的一声掉到草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由于陌生,我对曾祖母怀有恐惧,我对曾祖父也怀有恐惧。

秋天桂中的天气时雨时晴,那个秋天也不例外。四维苍茫,天色阴晦,只有无边的雨,缠绵不绝。雨簌簌地落在树上,树叶缓缓飘落,逐渐清淡下去的季节,就更萧瑟了。雨不断地落在菜园子,菜叶上、坛子上溅起碎珠子般的声音。雨清脆地敲在瓦片上,曾祖母的黑屋子就变得焦躁和不安,幽闭的世界渐渐潮湿难耐。我们都记得,那个下雨的秋天,曾祖母时而狂躁,时而又显露温柔。甚至有好几次,她打开门从屋子里走出,到厨房里取暖。那时厨房里的火柴用完了,她不会用打火机,就叫我帮她点燃火炉。三岁的妹妹在后面跟着我,步子颤巍巍的,一脚不稳就靠在了曾祖母身上。曾祖母哪里受得了这个,就开始骂我母亲不管好孩子,骂妹妹差点把她撞倒了。然而火苗窜起来,噗呲噗呲地闪得欢快,她也就停止了骂人,静静地坐着,对着火苗呢喃。有一瞬间,她那苍老枯萎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红晕,当然也有可能是火苗的红影。我一向怕她,不敢仔细看真切。

黑蝴蝶为了避雨,扑棱棱地落进宅子,停留了一会儿,飞到祠堂的廊檐边,停留在一束稻草上,微微煽动着翅膀。不久,细细的雨丝在它身上慢慢变干,它又从廊檐上飞起来,在曾祖母的那扇门前来来回回地翩飞。

最后飞戏着的蝴蝶落在曾祖母的黑布衣裳上,要不是翅膀晃动,还真分不出那颜色哩。曾祖母的思绪就像长出了翅膀,像蝴蝶一样飘飞起来,她说,老爷子唤我了,你听。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她结束了喃喃自语后,从火炉前站起来,弓着身子走入她的屋子。蝴蝶从她背上落入火炉中,炉中突然窜出一起高火苗,映红了曾祖母的后背。

她走进屋子,躺到床榻上,听着屋顶响亮的雨声,听着雨在树叶的刷鸣,回忆像流水一样在雨声中延展开,这是她这么多年进行的最鲜亮的一次回忆,那些影影绰绰的往事像曾祖父的唤声一样越来越清晰。

雨点打在瓦片和周围的树上草上,听来就像催眠的音乐。可是曾祖母在潇潇的雨声中并没有睡去,也没有骂人。曾祖父过世后,固守妇道的曾祖母从未迈出廖氏宅院,我们都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出去了,她枯槁幽闭的余生丢给那间黑屋子就够了。
然而,秋日的某天,在黎明到来之前,许多人的梦被一种奇怪的呼唤声惊醒了,人们从床上跳起来,往窗外看,除了鬼魅般的黑影和雨,什么也没看到,只好怀着惊愕重新睡去。

空寂的村庄,人还没有醒来,于是死去的旧时的鬼又回来了。一个干柴一样的老女人,在偌大的村庄畅通无阻,尽管房屋不是旧时的房屋,树木不是旧时的树木,连田地山河好像都变了样,不是清末或民国时的样子,可是老女人走得坚强而执着,只听从着雨声的召唤。

雨在树叶上、地上发出一串串欢快的呼啸声,弓身行走的女人,双脚瘦得像两根树枝,颤巍巍地走了一程又一程,她干哑的嗓音尖利地回应着雨声的呼唤。雨声太大,裹起了她的叫声。

她终于拉开了菜园的篱笆门,走进了园子,她看不见菜苗和墙角的灰黑坛子,她听得到雨点落在坛子上碎玻璃般的声音。

村庄、山河沉睡在秋日的雨天。风把树上、草上的雨水吹下来,风把枯萎的黄叶也吹下来,落在坛子上,落在老女人身上。分不清是下雨,是下叶子,还是下蝴蝶。

再也没有哪个雨夜飞过这么多蝴蝶了。秋雨笼罩的菜园,瓜菜葱茏,树叶缤纷,潮湿的空气浮满了蝶影。蝴蝶集队起舞,忘记无边的雨,忘记山上的云越来越浓重,忘记太阳也在云层里偷懒。

缤纷的蝶影里,老女人的脸埋进了蓬乱的白发,散乱的雨声越发响亮。

黎明到来后,曾祖母出走的事情传遍了整个村庄。所有的人都围在菜园子外边唏嘘感叹,无法理解那个枯瘦的潮湿的老女人。

曾祖母被搀扶着带回家后,一直在黑屋子里啜泣。她不再骂人了,想用无声的泪雨抗争,然而人老了,眼睛容易干涸,那泪就只是脸上一个污浊的痕迹罢了。

雨仍在下,瓦屋上隐约浮起淡淡的雾雨,屋边的树无风而动,偶尔有几只鸟叫的声音撕破无边的雨幕。


作者简介




连亭,原名廖莲婷,壮族,20世纪90年代出生于广西。作品见于《散文选刊》、《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红豆》、《作品》、《山花》、《飞天》、《山东文学》、《诗刊》、《星星》、《中国诗歌》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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