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期执行(土楼系列小说)

 

某种意义上说,他在牢房里还是主人,在这里他是什么呢?当年他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要是这土楼里的房间当时也归在他名下,不知会不会被没收?...



他本想打个盹,但混混沌沌的却睡了过去。班车在山间公路跑得欢快,这是新开的旅游公路,早已不是十多年前那盘旋而上的“天路”,现在的路平坦得让他眼光发直,一会儿高架桥,一会儿隧道,以前回家坐的虽然是轿车,哪一次不是颠簸得肠子都要吐出来?现在的路居然修得这么好,看来政府为了搞土楼旅游开发,确实下了大本钱。路阔气了,车子平稳了,瞌睡虫就爬上来了,他也实在太困了,这些天几乎就没合过眼,当眼皮耷拉着要合上时,那些陈年旧事就从脑子里跳出来,影影绰绰的有许多人上窜下跳,好像有人支起木棍把他的眼皮撑开一样……

“哎,到啦,下车,下!”他被人拍着肩膀叫醒,抬起迷糊的双眼看着面前的女售票员。

“杨坑,往前走就是了。”女售票员往车窗外比了一下手。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像是从梦里醒过来一样,连忙起身往下走。他双脚刚在地上站稳,眼光还没有适应面前的一切,一只写着旅行社名字的提包砰地从车上扔在他脚边,这辆过路班车噌地又开走了,卷起一股烟尘。

这是他的行李包,他弯腰提了起来,迟迟疑疑地往前走去。这就是他的老家杨坑吗?原来熟悉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脚下的水泥路闪射着阳光,他感觉到一阵阵眩晕,身后突然响起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嘀——嘀——嘀,把他吓了一跳,他慌忙闪到了路边。一部旅游大巴从他身旁开了过去,接着是几部小车,它们都是来杨坑的。他想起许多年前他坐着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的老吉普车回到杨坑,土楼里许多足不出户的老人都颤颤巍巍过来看稀奇,那不知是多少杨坑人第一次看到活的汽车……当然那至少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刚刚从乡里调到县里,现在一条笔直的水泥公路就通往了杨坑,身旁又驶过了三四部车。尽管这些年一直在高墙大院里,但他也是知道的,土楼成了世界文化遗产,杨坑也搞起了旅游。

前面一棵大榕树,这就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风水树了,它在村口已耸立数百年,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归来的游子,他不由加快了一点脚步。大榕树左侧建了一个停车场,右边则是一排红砖瓦房,房间里走出两个穿保安制服的年轻人,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像交警样做了个停的手势,说:“买票,买票。”

他顿了一下,方才明白这是对他说话,便张嘴说:“我是、我来是……”他本想用客家话说,不知为什么,一开腔却是普通话,他感觉舌头硬梆梆的,堵住了声音的发出。

“这里是旅游景区,参观游览都要买门票,你有老人证吗?可以打五折。”那青春痘向他走了过来。

他佝偻着背一时说不出话,那房间门上钉着一块木牌,写着售票处三个字,下端还有一张图表,看不清上面的字,里面又走出了一个人,这是个长条脸的中年人,盯着他看了看,挥手对那两个年轻人说:“让他进去。”

他想不起这人是谁,但可以肯定是他侄子外甥辈,他喉咙里咕咚响了几声,他觉得还是应该说一句话,脑子里搜索到了一些客家语词,但说出来还是客家话和闽南话混杂的腔调:“我回来了,杨坑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他还在说着,那中年人和两个年轻人已经扭头走进了房间,他们显然没兴趣听他说话,看着他们冷漠的背影,他的心也开始往下坠……

其实,所有的一切,杨怀荣早在出狱前就已经料想到了,只是他在城里早已没有立锥之地,而且他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杨坑毕竟是老家,立本楼里好歹还有一间他的房,他可以开点荒地种点菜,了此残生,在城里他能干些什么?那个叫作柯岚的女人在他刚刚被纪检立案调查时就人间蒸发了,他也算不清她通过他的关系捞了多少信息费和中介费,这二十年间偶尔会想起她,她就像一团飘忽不定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她的话声却还是当年那股媚劲,“杨副,下半辈子我就陪你好好过了”,这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他总要惊出一个哆嗦。

杨怀荣一脚跨进立本楼时,恍然觉得整座楼晃了一下,其实这是他内心的震颤,土楼何等坚固,数百年来风雨不动安如山。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天井货摊上的晓红,那活脱脱就是她母亲的翻版,他心里快速算出晓红今年应该是45岁,却让他看到了老婆55岁的样子,她老得也太快了。老婆和他同岁小几个月,在他坐牢不久后就病逝了,那年也就55岁,他最后一眼看到她就是她55岁的样子,现在,她的愁容似乎无一遗漏地复制到了女儿脸上。他早已麻木的心突然有了一丝灼痛感。

晓红扭头也看到了杨怀荣,脸上就像一潭死水似的没有任何表情,默不作声地从天井走上廊道,向楼梯口走去。这时,立本楼里游客不多,楼门厅一个穿着时髦的卖茶叶的女孩冲着杨怀荣说:“这位老先生,坐下来喝杯铁观音吧。”杨怀荣望着女儿的背影,迈着不大利索的腿脚沿廊道走去,楼梯口过去第三间,那是他家的灶间,又好像不是,他感觉就像是在梦游一样。

晓红拉开腰门走进灶间,从壁橱里端出两碗菜搁在桌上,说:“饭在锅里。”她是对着墙壁说的,她甚至没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又回到天井里的货摊上。杨怀荣愣愣转着身子看着土楼里的新景象,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不真实,楼门厅、天井、祖堂,到处是货摊,摊上千篇一律摆着茶叶、地瓜、树根、书籍还有一些莫明其妙的工艺品。这时,有一个导游举着一面小旗子走进了土楼,后面跟着十多个衣着鲜艳的中老年妇女,土楼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卖声。杨怀荣看到女儿手拿一包茶叶,嘴巴一张一合地对着一个老太太不停地说着什么,那老太太还是皱着眉头离去了,她转眼又缠上另外一个游客。

土楼变成了墟市,这完全不是杨怀荣记忆中的土楼了,他发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既不是土楼人,也不是游客,匪夷所思地出现在这里。那个举着小旗子的导游朝他走了过来,不时往后面喊一声:“大家跟上,跟上。”杨怀荣走进灶间,放下手中的提包,这是他出狱前马干部送给他的,上面写着旅行社的名字,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旅行,眼下就有这么多人到他老家的土楼来旅行嘛。那群中老年妇女从灶间门前花枝招展地走过。杨怀荣装了一碗饭,桌上的两碗菜早已凉了,多年的牢狱生活使他对饮食全然不挑剔,他扒了几口饭,挟了一筷子的炒薇菜,吃得满嘴啧啧有声。一个老太太游客探进半个身子,用普通话向杨怀荣问道:“你在吃什么?”

“吃饭。”杨怀荣头也没抬说。

又有两个老太太挤过来,她们用方言唧唧咕咕说着什么,杨怀荣没听懂,但他知道应该是讨论他吃饭吃什么的内容。回到土楼的第一顿饭,遭到了陌生人的围观,以前回到土楼里,在灶间吃饭的时候,隔壁邻居都会过来看他,有人还把家里的好菜匀一小碗端过来,现在呢,甚至没有一个楼里的人注意到他回来了,只有游客用听不懂的鸟语议论着他。出狱前他曾给女儿寄了一封信,主要说他何时出狱和他准备回土楼两件事,女儿没回信,但肯定是收到了信,只是没声张。这确实也没什么好声张的,从女儿冷漠的表情里,他知道自己的回来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耻辱。

砰地,灶间腰门突然被踢了开来,闯进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家,头发乱七八糟的像鸡窝,眼光斜斜的,嘴角上还淌着涎水,他瞪着杨怀荣看了一眼,突然跳着脚跳出灶间,又惊恐又亢奋地大声尖叫:“坏人,坏人偷吃饭!”

杨怀荣一时没明白过来,透过窗棂看到那少年家跳到天井里,向晓红的货摊跑去,比手划脚地叫着:“灶间有坏人,坏人……”

晓红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说:“去死,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耳光的响声有点沉闷,它像是打在杨怀荣脸上,他这下明白了,这个少年家是他的外孙,是他从未谋面的唯一的孙辈。他从土楼乡调到马铺县政府那年,晓红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他想过几年找关系给她转正了,在城里找个好男人。但是随着职务的升迁,他把女儿的事忘记了,或者没记在心上,在他当上副县长之后,身边出现了一个叫作柯岚的女人,他开始了跟老婆的离婚冷战,女儿的事就完全被搁置一边了。后来,婚没离成,他出事了,女儿被学校清退了,他在牢里给女儿写过几封信,表达过一个父亲的悔意,希望她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就在土楼里好好过日子。女儿没给他回信,她从没回过一个字,也没寄过任何东西,他渐渐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这也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失职的惩罚,就如他的犯罪,他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没收个人全部财产一样,他在女儿的心里,也早已是不可饶恕的极刑。杨怀荣看到外孙捂着脸嘟哝着走开了,晓红拉住一个男游客开始推销货摊上滋阴壮阳的树根,他收起碗筷,心里对这个外孙充满了愧疚。女儿在他坐牢后嫁给了一个来杨坑打石头的外乡人,几年后这男人不辞而别,这些事他在牢里隐约听说过,他所不知道的是她生了一个儿子,虽然看起来明显是智力发育不正常,但终究也是他的孙子。

“怀荣佬,是你啦。”腰门前停住一个人,冲着他说道。他一看是他的堂弟杨怀忠,连忙点了点头。杨怀忠推门走了进来,说:“什么时候出来的?”

“今天,刚到一会。”杨怀荣说。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杨怀忠说,“我现在还是村支委,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

“嗯,嗯……”杨怀荣说。

杨怀忠抖了抖手上的一叠纸,说:“镇里发通知,明年元旦起,死人一律不准土葬,统统火葬。还有,村里要在坑尾建一座木桥,发动大家都捐一点钱。你先坐,我去发通知了,每家每户一份。”

杨怀荣没说什么,看着堂弟离去,他知道他当年在县里权倾一时,没给这些亲戚办过事,他们一直忿忿不平,在他出事后甚至有人幸灾乐祸,想想也是自己活该,没什么可怨叹的。

窄小的灶间甚至比牢房还小,当然牢房里不止他一个人,而现在灶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让他觉得没有牢房里的自由自在,他局促不安地走了两步,又木桩似地呆住了。某种意义上说,他在牢房里还是主人,在这里他是什么呢?当年他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要是这土楼里的房间当时也归在他名下,不知会不会被没收?其实这土楼是祖上所建,代代相传,它是所有子孙后代的,只给你住并不归属于哪一个人。

杨怀荣看到外孙沿着廓道又走了过来,他全然忘记了刚才挨打的经历,无心无肺地咧着嘴,一路哼着什么调子。杨怀荣心里莫名地紧缩一下,想起行李包里有一罐王老吉,是马干部给他路上喝的,他没喝,他连忙蹲下身子,从包里取出王老吉,握在手心里,像是握着一个手雷,或许可以炸得外孙心花怒放的。

外孙晃到灶间前,用身子撞开腰门,眼睛连看也不看杨怀荣一眼,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一样,手就往壁橱伸去。

“你要啥货?我这给你。”杨怀荣说着,把王老吉递了过去。

外孙的眼光一下就直了,手在空中停住,突然就抢过了王老吉,动作熟练地卟地一声拉开铝环,仰起脖子往嘴里灌,溢出来的茶水从下巴顺着脖子往下流。

“别急,慢慢喝。”杨怀荣说。

外孙猛喝几口停了下来,抹着嘴说:“你是谁呀?”

“我是你妈妈的爸爸,你要叫我阿公,你不知道吗?”

“我妈妈也有爸爸,我怎么没有?”

杨怀荣心里咚地响了一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志伟,杨志伟。”

杨怀荣摸了摸志伟的头,说:“好名字。”

杨志伟甩着头走了,他站到廊道上把王老吉喝完,然后空罐子放在脚下,使劲地踩得像鞭炮一样劈叭作响。他的神态确实异于一般同龄人,杨怀荣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在本地话里叫作“半丁”,不能算一个人,只能算半个了。杨怀荣觉得半个也好,半个总比没有好。他突然想起来,以前他也是有过一个儿子的,叫晓强,高中毕业那年死于车祸,这事情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没想到还能想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立本楼安静了下来,各个货摊都在收摊,人们开始在灶间做饭。土灶已完全不用了,人们大多用的是电磁炉,也有个别人家用液化气灶。杨怀荣坐在灶洞前,灶上摆着一个电磁炉,他没用过这玩意,他知道现在做饭是很容易的事了,以前他还在乡里当干部,偶尔回家,看到老婆蹲在灶洞前起火,总要被火烟呛得直咳嗽。晓红收摊回到了灶间里,对她来说,坐在灶洞前的杨怀荣仿佛不存在一样,她没吱声,依旧绑着脸,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淘米、通电、按下开关、抹桌子……

一团巨大的影像就在眼前晃动着,杨怀荣看到女儿的动作时而麻利,时而疲惫,有时又显得拖泥带水的笨拙,他想女儿的今天主要还是他造成的,要是当初及时把她转了正,调到城里的学校,一定不会像今天这种情况。突然,砰的一声,晓红从壁橱里拿起一只瓷盘子时,不知怎么掉到了地上,摔破了。

杨怀荣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说:“是怎么了……”

晓红还是默不作声,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破瓷片,操起靠在墙上的扫把,把碎片扫到了墙壁角落。

杨怀荣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惶恐,连声音也发抖了,说:“晓红,我、我对不起你妈、对、对不住、你……”

“别说这些,我不爱听。”晓红声音硬硬地说。

“真的……”

晓红沉着脸扭头走出了灶间。电磁炉上的高压锅嘶嘶嘶地尖叫着,杨怀荣心想,它要是爆炸了也好,把自己炸飞了多好。这时,高压锅里传出一股焦味,嘀的一声,电磁炉自动断电了。他想,女儿不接受自己的忏悔,这也怪不得她,那时把她们母女俩伤得太深了。那时他已经和柯岚公开住在一起,准备用最多一年的时间把第一桩婚姻处理掉,谁知陷入泥潭似的,五六年都没能摆脱干净,在他被双规的前半个月,法院第三次开庭审理他的离婚案时,老婆身揣一瓶乐果,随时准备以死来维护这场早已死亡的婚姻,在这不公开的审理过程中,他看到了坐在旁听席的晓红绝望而冷漠的眼神,那直钩钩的眼光一从他脸上掠过,他就经受不住扭过头去。最后法庭还是没有判决,他对着那个中年秃顶的法官咆哮起来。他记得那天晚上县委书记找他个人谈话,批评他闹得太过分了,搞得鼻屎大的马铺县都知道一个副县长要离婚。他心一酸,竟然哽咽了几声,说副县长就不能离婚吗?我追求幸福,这有什么不对吗?

晓红从地里摘了一只小白菜,在流水沟里洗了干净,回到灶间就放在砧板上切,她咬着牙很用力地切着,菜刀在砧板上发出咔咔咔的响声,她切的分明不是小白菜,而是猪腿肉。

“晓红……”杨怀荣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把两只手整齐地放在裤腿上,背往下驼着,神态就像是请罪一样。

晓红没搭理他,转身背对着他,把砧板上的小白菜倒进电炒锅里,唰啦一声,勺子翻动起来。

“晓红……”

“别说好不好?”晓红操着勺子在锅里敲了一声。

杨怀荣就闭上了嘴,心里凉凉的。他想,要是能缝上,他干脆把嘴巴缝起来,把心也缝起来,全身都缝起来……他怔怔的从地上提起行李包,走出了灶间。晓红手持电炒锅把锅里的菜倒进盘子里,看也没看他一眼,勺子抄得直响。

天已经黑了,环环相连的灶间大多开了电灯,土楼里晃动着一束束光亮,有的人家在炒菜,有的人家已在吃饭,小孩叫喊,大人训斥,四处飘动着土楼晚餐的热闹气息。这也曾经是杨怀荣所熟悉的土楼晚餐的景象,现在他独自佝偻着背,提着行李包,像一个外来的游客,脚步蹒跚地从廊道上走过,扶着墙走上楼。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使有人看到他也不以为然,自从土楼开发成旅游景区后,土楼里时常有一些陌生的游客幽灵般四处游荡,他们也已经不稀奇了。杨怀荣摸黑走到了三楼,楼梯口过去第三间是他的房间,不,准确地说,是老婆的房间,因为他已经二十多年未曾在这里住过了,当然,他不会忘记,这房间曾经是他和老婆结婚的婚房,小小的房间里也曾留下他们欢乐、甜蜜的回忆。

杨怀荣走到房间门前,刚伸出手,门就自动似地开了,原来门没关,他在门后找到电灯拉绳,拉了一下,灯没亮,再拉一下,灯亮了。房间里有一张床和一只桌子,床上有被子和枕头,看起来都是用过的,但洗得很干净,整个房间也是比较洁净的,很显然刚刚收拾过不久,他想,为了他的回来,晓红还是有所准备的,心里有一种小小的感动。一阵霉味冲到他鼻子里,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整座立本楼似乎都震荡了一下,他想,也许这是告诉所有楼里人,我回来了。可是后面就是长久的沉寂,整座土楼好像沉没在冰雪里。他拉了灯,脱了外衣外裤爬上床,身体刚刚接触到床铺的时候,似乎有一种要被弹起来的感觉,想起来,他至少也有23年没睡在这张床上了,前面6年是和老婆闹离婚,不回来睡,后面17年是想睡睡不着,只能睡监狱里的铁丝床。杨怀荣翻动了几下身子,心想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多久?要是当年被立即执行,现在骨头都烂成灰了,缓期执行的后果就是他必须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接受命运无穷无尽的惩罚。

这时,有人在房间门上踢了一脚,杨怀荣正要开腔就听到了志伟的声音:“你要不要吃饭啊你?”口吻像大人喝斥孩子一样。他知道应该是晓红支使他来的,便说:“你去告诉你妈,说我不饿,不想吃。”

“你不想吃饭,你是不是想在床上偷吃东西啊?”志伟说。

杨怀荣卟哧笑了出来,这就是志伟,他的外孙,一个“半丁”的思维,他已经很久不会笑了,没想到现在还能笑出声来。他说:“我床上没什么东西吃,你爱吃什么东西,我明天买给你吃。”

“我爱吃王老吉,还有、还有王老吉……”志伟憋着说不出第二样东西,用手擂了几下门,强调地说:“王老吉!”

“好,好,好。”杨怀荣连声应答。

立本楼也好,杨坑村其它楼也好,所有人对杨怀荣的归来,几乎都持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也正合他意,他原来担心的是回来之后陷入议论漩涡,现在看起来,大家对他没什么兴趣,这些年土楼人见多识广了,什么场面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或许还因为他在位时,从没给村里和个人办过什么好事,大家对他余愤未消,都懒得说他那点破事了。杨怀荣想起有一年村里的伯洋和怀永到城里找他,希望他批点钱,在坑尾建一座水泥桥。伯洋说起来是他的叔辈,是村里的老支书,怀永也比他大几岁,是刚当上去的村长,而他那时是马铺县的农业局长,传说中很快要当副县长了。坑尾是杨坑村的一个小村落,隔了一条溪,人口虽不多,但村里的耕田主要在那边,以前建过一次木桥,溪流涨水时把它冲走了,杨怀荣当然知道建水泥桥是村里人多年来的愿望,但他一脸公事公办地拒绝了伯洋和怀永,他说我是马铺的局长不是杨坑的局长,我要考虑的是全县这盘棋,坑尾要不要建桥,建什么样的桥,这要由县里有关部门来统一规划、设计和建造,你们先不要着急,以后再说吧。伯洋和怀永带着一肚子气回到村里,逢人就说怀荣佬这人太“四角”(原则)了,杨坑村出了这样一个干部不帮衬村里又有何用?这事不知怎么被《马铺报》的记者知道了,写进了新闻报道里,杨怀荣反而成了不以权谋私的正面典型,但是后来他出了事,其中罪行之一就是擅自批准东溪乡建造一座水泥拱桥并为其违规挪用了扶贫款,杨坑村人这下有话说了,原来杨怀荣是假正经,敢情是村里没给他送钱,他就不支持村里建桥,你说他还有一点杨坑人的味道吗?二十多年后重归杨坑,走在杨坑的村道上,杨怀荣确实也觉得愧对家乡,村里人对他的冷漠,甚至无视他的存在,其实也是他的报应。

但是至少还有一个人理他杨怀荣的,这就是他的外孙杨志伟,准确地说,是半个人,因为杨志伟是个“半丁”,他每天头发乱糟糟的,脸总是洗不干净,看人的眼光大多是斜的,说话的语气有时像大人,有时像五岁的无知小孩。杨怀荣每天见到他总要掏出口袋里一把断了好几齿的木梳给他梳头,一开始他总是扭开头,甚至用手打掉杨怀荣的手,但是几次之后,他就不再抗拒了,而是故意歪着头,让杨怀荣的木梳从他结成一绺一绺的毛发中划过来扒过去,头皮一阵阵舒麻麻的快感。

“志伟,你怎么不上学?”

“上学是什么?”

“上学就是读书。”

“读什么书?晓红说土楼不用读。”

“你妈对你好吗?”

“你妈呀,你妈是谁?”

“不说你妈,先说你爸,你爸怎么样?”

“你爸,你说你是我爸……”

“不是,我是你妈的爸,我不是你爸,我是说你爸在哪里?”

“我没爸,你不是我爸就算了。”

“我是你外公,阿公呀,不是你爸。”

“好了好了,谁稀罕什么爸?”

“志伟,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不会,你会吗?”

“我会。”

“你是不是叫志伟?”

“我不叫志伟,我叫怀荣。”

“欢迎(本地话里,怀荣谐音欢迎)?呵呵,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去年有一个大官来到我们土楼。大官,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大官,我以前也当过……志伟,你喜欢土楼吗?”

“我以后要住洋楼,我住在一楼,你住在二楼,我在楼下放个响屁,把你从楼上震下来,哈哈哈。”

杨怀荣和杨志伟每次说话都是没头没尾,随心所欲,想到就说,牛头不对马嘴,这让他觉得有趣,放松,没有压力,心头有一股暖暖的感觉。除了志伟,没有人愿意和他搭话,但是有一个志伟,他也满足了,这个在他坐牢期间悄悄降临人间的“半丁”,个头超过了他,智力还时常停留在五六岁的婴儿时期——或许这正是上天为他特意安排的,让他迟暮之年能够牵着一个孙子的手在土楼游荡。正常的人都对他怀有敌意,只有“半丁”无条件地接受他。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内心里感恩不尽。

杨怀荣牵着志伟的手走在杨坑村的情境,一度吸引了许多杨坑村人的眼光,那个脏兮兮的“半丁”似乎变干净了,像一头驯服的小牛犊被牵着走,在落日余晖的溪流跳石上,在薄雾飘荡的田埂路上,在月光蒙胧的残墙断壁下,一个佝偻的老人和一个直愣愣的“半丁”,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一动一静,一拉一扯,他们的影像就如电影一般不真实,却又真实地出现在很多人的眼帘里。但是人们很快就熟视无睹了,一个坐牢回来的老货子,一个混沌未开的“半丁”,人们对此懒得说什么了。

和立本楼隔着一垄菜地的溪岸有一座烧毁的土楼,杨怀荣自从记事起,这座土楼就只剩下两堵断墙了,三层楼高,墙头上长着杂草,据说这是当年被太平军烧毁的,本地话叫作“长毛反”,一百多年过去了,断墙依旧屹立不倒,而断墙下杂草丛生,乱枝纵横,蛇虫出没,大人总是告诫小孩不要到墙下玩,而志伟几乎每天都要拉着杨怀荣来到断墙下,他几次在杨怀荣的耳边悄声说着他的秘密,杨怀荣听不清,让他大声一点,他却越发地小声。

“你大声点,我听不到。”杨怀荣说。

志伟拉起杨怀荣的手,穿过两棵歪斜的芭蕉树,指着地上说:“你看。”

杨怀荣看到地上挖出了一个坑,差不多有半人高和宽,挖出来的黄土散落在四周,说:“你这是做啥货?”

“你知道吗?”志伟凑过来在他耳边说,“往下面挖会挖出一块白银。”

这回杨怀荣听清楚了,原来这就是志伟的秘密,他饶有兴趣地问:“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你,你真笨嘛,这还用告诉,是我告诉我的,我去年在这里埋下了一片柿子叶,它今年就会长出一块白银嘛。”志伟的声音突然粗了起来,明显带着一种不满,杨怀荣这样不明事理,似乎让他有点激动,脖子都涨红了。

“是,是,是。”杨怀荣连连点头。

志伟转身在地上摸了一会,摸出了他藏在树丛里一把断柄的锄头,扔到土坑里,说:“我一定要挖,挖,挖。”

杨怀荣抓着草根顺着土壁滑到土坑里,说:“挖,挖,挖,我来帮你挖。”

“不行,你挖出白银,你就跑了。”

“你真傻,我怎么会跑?挖出来也是给你的。”

“哦,你这么好呀。”

“是嘛,因为你是我孙子,我是你阿公。”

“好,你挖。”志伟转过身,掏出裤裆里的东西朝芭蕉树扫射而去,哗啦啦打得芭蕉低垂的树叶哭爹叫娘。

杨怀荣弯腰捡起地上的断柄锄头,开始挖起来,这不知是志伟哪里弄来的锄头,柄太短,很不顺手,才挖了几下,他就感觉手上起泡了。他把挖开的土用锄板提起来,想倒在上面,但肩膀没有力气,胳膊也显得僵硬,怎么也提不上去。土坑上一堆土,他想要是推下来,差不多可以把自己埋了,他为这个念头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要是把自己埋了,明年能不能再长出一个自己?突然他忍不住笑了,自己原来也变成了“半丁”一样的思维了。

志伟撒完一泡长尿,说:“我要喝王老吉,王老吉我要。”

“好,我带你去买。”杨怀荣放下锄头,从土坑里往上爬,最后一步好像要滑下去,志伟伸手拉了他一下,他心里蓦地激起一股暖流,志伟虽说是个“半丁”,但他也是一个情义的人。

杨怀荣带着志伟在立本楼前的一个货摊买了一罐王老吉,志伟却不急着喝,把它放进裤裆里,然后撇开两腿,两手剪着放在背后,装作大腹便便地往前走。杨怀荣刚才挖土有些累了,赶不上他,只能在他后面跟着,气喘得厉害。

志伟晃荡到坑尾这边来了,他从裤裆里取出王老吉,卟地一下拉开,猛喝一大口,被呛得直咳。杨怀荣大步走上来,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背,说:“没人跟你抢。”

“鬼跟我抢。”志伟说。

“乱说。”杨怀荣摸了一下他的头说。

“你说有没有鬼呀?”

“有也别怕,有我呢。”

“你比鬼还大呀?你打得过吗?”

“打得过,打不过就跑嘛。”

“哼,我以后叫鬼来打你。”

“好,你叫吧。”

“骗你啦,我才不叫鬼打你,我要你打鬼。”

“好,我帮你打鬼。”

坑尾的溪流里有几个人正在打木桩,杨怀忠站在岸边喊叫着什么,还有两个人抬着一根木头趟水走了过来。杨怀荣知道他们这是在建木桥,这里原来就有过木桥,一次发洪水冲走了,村里曾经想建一座水泥桥,还找过他……现在为什么还是要建木桥而不是水泥桥呢?这些年杨坑也搞旅游开发了,虽说门票是镇里的旅游公司收的,但有分红给村里,村里应该有点钱了。杨怀荣缓缓走上前,看看打木桩的人,又看看杨怀忠,说:“建桥呢。”

杨怀忠眼睛转向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嗯了一声。

“怎么不建水泥桥?”杨怀荣说。

杨怀忠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你批钱呀?”

杨怀荣一下被呛住,吱吱唔唔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你现在是落伍了,镇里说了,只有木桥才能与杨坑优美的自然风光相搭配,水泥桥城里人见多了,他们来杨坑旅游要的就是看木桥,拍木桥,水泥桥有什么意思?”杨怀忠大声地说,语气里带着数落的意思。

杨怀荣怔怔地退到一边,心里想起那一年冬天,柯岚带着一个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硕金链子的老板来到家里,介绍说他是东溪籍的企业家,刚在东溪山上搞了一个采石场,运石材的车辆要绕一大段山路才能把石材运出去,如果能在东溪上建一座水泥桥就方便了……这时,杨怀荣看到志伟下了水,连忙中断回想,边走过去边向他招手说:“志伟,走,我们回去。”

这天晚上,杨怀荣做了一个梦,坑尾的木桥建好了,志伟走在桥上,木桥摇摇晃晃的,突然断成两截,志伟卟嗵掉到了水里。杨怀荣从梦里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明白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那年东溪的水泥桥建好了,并且通车了,每天许多运送石材的大车从上面经过,他也做了个梦,梦见它断成两截,后来它果真断了,一部过桥的大卡车和小轿车栽到了河里……杨怀荣折起身子坐在床上,外面的天还是黑鬼鬼的,他听得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一条黑影从三楼摸下来,闪出了立本楼,像幽灵一样向坑尾飘去。月光下的溪流显得平缓,流水中间几根木桩细骨伶仃地呆立着,黑影跳下水,抱住木桩摇动起来,左摇右摇,往上拔了一阵,又向一边推,慢慢的木桩歪向了一边,黑影抱住它往上拔,嘭的一声,竟然把它拔了起来,接下来的两根木桩,似乎不大费力也拔了起来,他把它们放在水里,让流水漂走。

天亮后,建桥的人来到溪岸边,发现昨天打的三根木桩不见了,觉得很奇怪,嘀咕一番,重新打桩。这天效率高了一些,打了五根桩。第二天,他们来到现场后,发现那五根木桩又不见了。人们当即大呼小叫,有鬼,有鬼呀!杨坑见鬼啦!负责建桥的村委杨怀忠得知消息后跑了过来,他岸上水里察看了一圈,对大家说,鬼个头呀,是有人搞破坏!

哪个人破坏村里建桥,这比鬼出来闹事,更让大家感到好奇和震奋。杨怀忠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大家抑制住心中的兴奋,带着神圣使命期待晚上的好戏。半夜里,那条人影果然又出现了,无声地飘到溪岸边,下水朝木桩走去,一把抱住就猛烈地摇起来。

这时,三把手电一起射向摇木桩的人,岸上响起杂沓的脚步还有一阵吼叫,好几个人一起围了过来。

“原来是你呀,怀荣佬。”

“怎么是他,真是的。”

“怀荣佬,吃了什么枪药,力气真大呀。”

那个半夜拔木桩的人是杨怀荣,此时被三把手电照得睁不开眼,他用一只手挡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围拢过来的人。

“怀荣佬啊怀荣佬,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坐牢回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当年你在位,不肯帮村里争取资金来建个桥,现在村民集资建桥,你又来搞破坏,你这是犯罪知不知道?”杨怀忠怒气冲冲地说,“你是我堂哥,年纪比我大一些,但是今天我是跟你不客气了,你是被政府判过死刑的人,你还不悔改!”

杨怀荣满脸是懵懵懂懂的表情,他好像正在自娱自乐玩一项游戏,突然被人打断了,显得百思不得其解。

几个人走了过来,推搡着杨怀荣往岸上走,杨怀荣一个踉跄,要不是杨怀忠抓住了他,他就跌倒在溪水里了。

“怀荣佬,我实话给你说,今天也不给你面子了,你虽当过副县长,曾经是我们杨坑的荣耀,可你从没给村里帮衬过什么,后来你犯了罪,而且是重罪,我告诉你,杨坑村人还从来没有谁犯过这么重的罪,你是在族谱上被画了一个黑点的人。”杨怀忠说。

杨怀荣被拉到了岸边,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呼着粗气,突然感觉到一阵阵发冷。大家一阵义愤填膺,对着他指指划划,叽哩呱啦的声音就像一群聒噪的鸦声,他一句也听不清,只感觉冷气直从脚底往心上升起。终于大家说累了,不再理他,鄙夷地扔下他,像扔下一包垃圾似的,各自散开。

“我担心怕你们桥建好会断,我孙子志伟从桥上摔下来……”杨怀荣突然用劲地从嘴里迸出一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杨怀忠转身走了过来,回到杨怀荣跟前。

“你们桥断了,志伟掉下来……”杨怀荣的声音一下变得虚弱了,像是病人从嘴里冒出来的游丝。

杨怀忠还是听清了,脚痒痒的想踢他一脚,说:“怀荣佬,你傻了是不是?神经线接上了番薯根?你当初乱批建的那座桥才断了呢,你害死了七个人,你还贪污受贿,你才被判处死缓!”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杨怀荣在床上软绵绵爬不起来,身体里像是有一盆火在烧烤着他,脸红得涂了胭脂似的,眼前飘荡着两团影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病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吐不出完整的音节,偶尔冒出一股白沫。

房间的门猛地被推开,晓红大步跨了进来,杨怀荣从躺着的角度仰头看到她的脸是拉长了,她嘴里叫出了一个词:“被告……”

杨怀荣身子往上挺了一挺,嘴里总算发出了声:“你说我啥货?”

“被告!”晓红大声说,这两个字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他又躺了下来,像死鱼一样一动不动。

“你不是被告吗?我就叫你被告,你这辈子都是被告!我现在正式警告你,你回家来就老实呆着,别再干什么坏事!”晓红像法官一样义正辞严地宣布,脸绷得像一块生铁,然后霍地转身往外走。

杨怀荣咧开嘴,像笑又不是笑,自言自语地说:“我只是怕桥断了,志伟掉下水……”

砰,晓红走出房间时,狠狠摔了一下门,她把所有的怨恨和不满全都发泄在这个动作里。杨怀荣想,她是应该好好发泄一下,不发泄憋着多难受呀。他真心觉得对不起她,还有,对不起她妈,可是,她不能原谅他,她要怎样才能原谅他?也许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不过他也不需要她的原凉,是的,他在她们面前终生都是被告。

杨怀荣昏昏沉沉躺了一天,没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座东溪桥断了,一部大卡车和一辆小轿车掉落水里,一睁开眼睛又看到志伟从摇摇晃晃的木桥上走过来。他想起1995年初春的那个傍晚,他刚刚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机突然狂叫起来,传来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东溪桥断了……一生的转折就从这个傍晚开始,一切无法回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常常想,他应该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不是死缓,缓期执行意味着悔恨遥遥无期,救赎未有穷期。

天黑了,房间里突然静得像棺材一样。杨怀荣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一条人影走到了床前,他听呼吸就能听出是志伟,这让他心头颤动了一下,这就是他的志伟,这就是他的“半丁”。

“喂。”志伟伸手往床上推了推。

“嗯。”杨怀荣应了一声。

“你躺在这里做什么,都不跟我玩了。”

“我今天有点困。”

“告诉你,我去墙下挖白银,挖出一块,我又把它埋起来,明天你说会不会变成两块?”

“会的,我想。”

“我刚才去坑尾找你了,在那撒了一泡尿。”

“以后你少去坑尾,别走那座桥。”

“什么桥呀,我要抓鱼,我还要到山上采桃金娘,你有没有吃过?”

“志伟,你要听话,以后别走那桥,我老担心你会从桥上掉下来。”

“你傻呀,你才掉下来,呵呵呵……”

突然志伟大声地笑起来,杨怀荣也笑了,他感到身上有了一点力气,就坐起身,说:“志伟,你把灯打开。”

志伟在墙上摸到了灯绳,拉了一下,又一下,灯还是没亮,他说:“坏了。”

杨怀荣摸黑下了床,说:“坏就坏了,我们走。”

两个人走出了立本楼,地上有淡淡的月光,就像铺满白银一样。志伟望着断墙的方向,在杨怀荣耳边低声地说:“我们去偷听白银的声音。”

杨怀荣愣了一下,高兴地说:“好!”

两个人牵着手,顺着田埂路向断墙走来。断墙下幽静清凉,荫影和人影交错零乱。志伟挣脱开杨怀荣的手,像一只鸟儿扑入林子,他抱住一棵灌木,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一会,对杨怀荣说:“这声音不是白银。”他又趴到地上,耳朵贴近地面听了听,起身叹了一声,说:“没有白银的声音。”

杨怀荣看到月光白晃晃照射在残垣上,这一百多年前夯起来的土墙比砖还硬,月光照在上面,仿佛发出叮叮咚咚的细微的声音,他听到了,这是白银在生长的声音。

走到那个土坑前,突然吹过一阵风,墙头上或芭蕉树上有什么东西掉落到坑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志伟惊喜地叫了一声:“白银的声音。”杨怀荣摸了一下他的头,说:“嗯,是白银的声音。”

“白银,你快长吧,快长快长。”志伟跳着身子说。

杨怀荣望着土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也把自己埋起来吧,这将如何呢?当然不可能长出一块白银,但这或许可以保佑志伟不从桥上掉下来吧?会吧?会的。杨怀荣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咚地一下跳到坑里,说:“志伟,来,快给我埋起来,可以长出很多白银。”

“真的呀,很多白银。”志伟眼里闪着兴奋的亮光,哇哇叫着好好好。

“你埋树叶长不了很多白银,你要把阿公埋了,就可以长很多白银了,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白银长出来的声音。”杨怀荣说。

志伟嘿嘿笑着,蹲下身用手推着土,土哗啦啦落到坑里,打在杨怀荣身上,他越推越来劲,整个人忘我地趴在了地上,两只手一进一退,有节奏地把土往坑里推,土哗啦啦掉落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幻化成一片白银的声音,他身上不可思议地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像杨怀荣半夜里把溪流中间的木桩摇动拔起一样,眨眼间,他几乎把土坑上的土全推到了坑里。

杨怀荣的脚踝被埋住了,土埋到了膝盖、腿部,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干脆闭上眼睛,想象着土把他全身埋住,像一片水漫过他的身体,把他紧紧地包围起来……水波荡漾,他感觉像是回归了人生最初的状态。

一切都静寂了,杨怀荣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突然感觉没有水漫过来了,睁开眼睛一看,志伟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着他,这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眼光,既不是正常人的,也不是“半丁”的,它就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奇怪的眼光。

“志伟,你怎么了?”

“你傻呀你!上来!”志伟突然喝了一声,霍地站起身叉着腰,像大人教训小孩一样,“人埋起来就是死了,死了不能埋你知道吗?要火烧,这土楼也火烧过了,你让我把你埋起来,你当我傻呀?我有那么傻吗?上来,爬上来,别傻了,你真的傻了!”

杨怀荣看到志伟说话的时候,眼光一闪一闪,手势短促有力,他觉得自己在志伟面前更像是一个“半丁”。

“我不要白银,我还是要你就好了,阿公……”

杨怀荣第一次听到志伟叫他阿公,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向志伟伸出一只手,志伟也把手递给了他。两个人一起使劲,杨怀荣像一根桩被拔了出来,压倒了志伟。地面上滚过两个人开心爽朗的笑声,像白银碰撞发出的清亮的声响。

 原发《当代小说》,《中华文学选刊》转载,获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奖)

(何葆国,1966年冬天生于闽南,1989年春夏之交大学毕业,现为自由职业者,以写作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石壁苍茫》《山坳上的土楼》《土楼》《冲动》《伪币之家》《水仙》7部,长篇散文《永远的家园》等3部,中短篇小说集《来过一个客》《潜入地里》《马铺故事》《幸福的晚餐》《寂寞山城人老也》《爬墙回家》《石榴疯狂》《土楼梦游》等十多部,其中《永远的家园》被译成英文出版,小说多篇被改编成电影《工地上的女人》等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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