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鱼,我所欲也(美食记三篇)

 

张玉|鱼,我所欲也(美食记三篇)山药啊,兄弟一作为一个资深吃...



张玉|鱼,我所欲也(美食记三篇)

山药啊,兄弟



作为一个资深吃货,张玉行走于美食江湖,浪迹于舌尖世界,可谓阅人无数;但是浮华历尽,能真正相依为命的朋友还是少数,这少数的少数中,山药是最铁的兄弟。

首先说明我这里说的山药其实是指土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家乡叫很多东西都是山药,山药在这边似乎是块状淀粉类根茎植物的统称。比如土豆叫山药,也叫山药蛋,山西文坛有山药蛋这个流派,其实就是土豆派,但是这样一叫,顿时显得滑稽,没有山药蛋那股憨厚天真的乡村气息;再比如菊芋,叫洋山药,大家多用它腌咸菜;至于植物学意义上真正的山药,我们管它叫长山药……这么多的山药,就像村庄中围着炕桌喝酒吃肉的汉子,揎拳掳袖,大说大笑,彻夜不眠,山药就是这样的兄弟。

中国人吃山药,其实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不到四百年。它从遥远的南美洲一路漂洋过海,沿途路过西班牙和爱尔兰,它横渡加勒比海远赴彼得大帝的后花园,最终穿越河西走廊来到华北,从此扎根神州大地。作为一种高产作物,它旺盛的生命力和出众的饱腹感带给劳苦的中国底层民众以希望,支持他们度过一场场饥馑岁月,它真是两肋插刀的兄弟。

山药的可贵之处,在于它随遇而安。很多食材固然美味,但是总拘泥于一定之规,就像红楼梦里面打络子,松花必要配桃红,金线须得用黑珠儿线拈在一起;这样的食材一定不能做家常菜的主角,因为它们缺乏日常生活的智慧。山药可不是这样,它无论是挑大梁还是跑龙套都游刃有余;上得了华筵,下得了炕桌,做主菜则鲜香可口,做配菜则清正入味;有自然的风流态度。如同世间那样一种人,居庙堂之高而能作春风之态,处江湖之远而不失秋筠之节,能屈能伸,长袖善舞,直令人一见倾心。





夏末秋初,新山药上市,这个时候的山药最为绵软,炒着吃不是很好,更宜煮或烤。北寨以前产一种红山药,个头不大,特别香甜,煮在米汤中,等熟了捞出略凉一凉,用筷子搅成泥,撒点盐,淋入麻油,好吃极了。我小的时候,爱烤这种山药吃;扒开灶内的余烬,把山药连皮埋入,再盖上厚厚一层草灰,过一会儿,拿铁筷子夹出来;山药烫得很,我不停地吹着气,小心地把它在手里倒来倒去,一揭起那层焦黄的皮,顿时一股白气夹着浓香扑鼻而来,这是山药的真味和本性,酣畅而热烈,贯穿我的胃肠和心胸。这样的烤山药,我去年在朔州又吃了几次,那是右玉的晚宴,原汁原味的炖羊骨,就着烤山药,浓香松软,入口化渣,在紫台朔漠中犹如熏风沉醉。但是要我说,这山药比起我家乡的红山药,还是略逊一筹;只可惜这种山药如今难得一见,那种停车驻步、倾盖如故的兄弟也难得一见了。

我最喜欢的山药美食,是一种小吃,叫“拨烂”,很多人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其实不必纠结,因为这是古汉语中的切音术,譬如说“窟窿”切作“孔”,“ 圐圙”切作“圈”;所以说“拨烂”其实随便写这么两个读音的字就可以,它的切音是“拌”,“拨烂”就是拌饭的意思。拌饭可用的食材广泛,有豆角拌饭、茄子拌饭、槐花拌饭,可谓各有千秋,但我最为钟情者,还是山药拨烂。山药洗净削皮擦作细丝,当然粗丝也可,碎丁也可,以各人喜好而定——有讲究的人还会先将山药蒸了再弄碎;然后加入面粉搅拌,撒一点搅一点,拌得均匀圆润,上笼屉蒸熟。然后备油,烧至七成热,入葱花煸炒,待葱香大盛时,将拨烂下锅,几铲几翻,加入细盐,即可大快朵颐。这种饭兼取青葱和山药二者之美,碧绿洁白,如果再洒上红艳的椒油,温香清辣莫可名状,这是山药的实用性和浪漫主义结合的极致。

还有一种小食,我在别处从未见过,也许可以算北寨的特产,是用山药丝拌入面糊煎成,北寨人叫它山药饼子。做法极其简单:取面粉调成糊状,加少许盐,山药去皮擦丝,拌入面糊搅匀,然后摊薄在鏊子上煎制,一两分钟就熟。我特别爱吃这种东西,我的奶奶和姥姥都乐于做给我吃。她们都精于制饼,但风味不同。我奶奶烧的山药饼,面少山药多,山药丝不洗,淀粉融于面糊中,然后旺油急火快煎,饼呈金黄,薄脆而焦香。我姥姥则喜欢面糊多一些,山药丝少一些且反复清洗,将白白的淀粉都洗掉,然后还要切细碎的葱花点缀;这样烧出来的饼,色泽灰白,质地绵厚,有隐约的黄色脉络和绿色星点,柔软而清鲜。相同的材料和烹制流程,两个老人做出来的饼却大相径庭,这也与她们的性格和处世有关——我奶奶性子要强,脾气暴烈,做饭也是如此,她随手做的菜总有率性的真味,滋味浓重,不讲路数但能得自然之趣。而我的姥姥,一生悲观、阴郁,做人和做饭都精细谨慎;她的饭菜,是那种隐忍的美食,口感清淡而滋味悠长。我不能判定这两种饼的高下,就如同二位祖母对我的爱,殊途同归,无分轩轾。说到这里我真心惭愧,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因着笨拙和懒惰,我从未亲手为年迈的祖父母们做过羹汤,好在他们并不苛求,在他们眼中,我能够白白胖胖地招摇过市,间或抽空到他们膝下大吃一顿,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我不善庖厨,探望他们时只能买一些现成的吃食;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岁月,终于能吃到我买的东西,饮食之恩终得饮食之孝,尽管这回报微不足道,但也算是血脉的薪火相传。



山药吃得最多的,还是清炒山药丝。我吃过许多宴席,多半有此菜的身影。这是一道实惠百搭的小菜,既能餐前开胃,又能在饱食荤腥后爽口清肠。可惜我吃了这么多山药丝,却难得吃到真正称心如意的——要么油太多,失去山药的清甜,要么丝太细,且不是手工切成,没有独特的脆嫩。说到底,无非因它廉价,少有厨子在这个十元一份的小菜上费心思罢了。他们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把鸡鸭鱼肉做出花样,山药么,随便炒一下就行——好比我们的新闻镜头永远对准的是领导的脸,至于背景中的草芥之民,有谁会在意?然而,我以为这绝非人间正道,金庸先生曾借洪七公之口讲述这个道理:“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黄蓉终以白菜豆腐将九指神丐一举拿下,愚笨木讷的靖哥哥遂得窥降龙之术,成为旷代英雄;这是否说明成大事者亦须关注小节?

近年来,我的口味愈加古怪,不大爱吃炒菜了,于是排骨汤成为我这个肉食动物的热爱。单吃排骨难免油腻,总要有些配菜才能清香鲜嫩,我试过冬瓜、丝瓜、萝卜……最后还是山药最合心意。用大个山药斜刀切块,再加姜丝葱段与排骨清炖,炖出的山药色如白玉,肉汤的鲜香尽在其中。我的朋友刘宏杰颇擅此菜,我经常有幸吃到他的杰作,宏杰活泼开朗,是英俊小生、体育健将,更是星级大厨,堪称全才。他的夫人曹霞也是我的好友,他们是姐弟恋,相差数岁,我一直十分钦佩曹姐手段,可以诱拐到如此全能的小老公。有几回宏杰亲自到我家为我们三家人的聚会掌勺,边做边喋喋教育我:炖肉不能太瘦,要选择略有丰盈的排骨;水要一次放足,中途加汤必定滋味寡淡;山药要切大块,但是不可放得太早,否则炖得稀烂,全无内容……可惜我只顾上对锅中翻滚的物事垂涎三尺,根本不理会他说的什么,隔几分钟问一句:“可以尝了吗?”终于得到首肯之后,我飞快拿碗盛几块山药和排骨,一边吃一边说:“好兄弟。”我说的是宏杰,也是山药,这时代肯于在隆冬为朋友炖一锅滚烫排骨的兄弟真是万里无一,好兄弟真正的情义,恰恰就在平凡的山药身上体现出来。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般若心经的真谛,讲的是空,空空如也才能包罗世间万象。山药无色,故能蕴五色光华,山药无味,故能生千般滋味。说它有容乃大似乎有些过誉,但我确实在山药身上,学到做人处世的大道。我走遍大江南北,吃过诸多美食,还是最爱山药。吃一块山药,那清素中徐徐升起的甜美让我欲辨忘言;我难以述说,如此平淡中有如此深意。化腐朽为神奇,积平凡成伟业,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融义气于山药,奉佳肴于兄弟,这是社会生存哲学的礼仪范畴。其中种种世态人情,需要我和与我一样爱吃山药的兄弟用此生去体会。



三千米线





我最早知道米线这种东西,是因为谢枋得的诗。千年之前他写过一首诗,叫做《谢人惠米线》:“舂磨作琼屑,飞雷落九关。翕张化瑶线,弦直又可弯。汤镬海沸腾,玉龙自相扳。银涛滚雪浪,出没几洲澴。有味胜汤饼,饫歌不愁癏。包裹数十里,莹洁无点斑。兴师远持糒,此物正可颁。千万一日饱,不费金数锾。长安权贵人,五鼎靳笑颜。玉食过九重,恨无土宇版。岂知有琼糜,天雨到市闤。愿献空峒帝,马迷龙难攀。”诗写得极好,更难得的是态度好,要说古代诗人描写美食的诗词确实很多,但大半不肯认真去写,篇幅也不长,大约是因为爱惜羽毛,不愿背上不务正业,贪馋丧志的名声。即使老饕如苏东坡,他写的《猪肉颂》之类也都是游戏笔墨,算不上好诗;谢叠山能够耗费才华为一种小吃写下如此佳作,足见其对米线的热爱程度,也足见斯人性情潇洒,特立独行。只是看到“汤镬”那几句,忽然感到难过——这样一个嗜吃的人,最后却是绝食而死,有谁知道他那五天中焦首煎心的痛苦?只可恨余生也晚,不能为他奉上一碗热腾腾的米线。

说得远了,回到正题。米线历史悠久,《齐民要术》所记先取糯米磨成粉,加以蜜、水,调至稀稠适中,灌入底部钻孔之竹勺,粉浆流出为细线,再入锅中,以膏油煮熟,即为米线。又因其乱如线麻,纠集缠绕,又称“乱积”。 至宋代,米线又称“米缆”,已可干制,洁白光亮,细如丝线,可馈赠他人,风靡一时,文人墨客争相吟咏:“粉之且缕之,一缕百尺缰”、“江西米缆丝作窝,吴国香粳玉为粒”……米线就是这样香飘天下,惊才绝艳的美食。

米线中最负盛名者,当然是过桥米线。鸡油高汤与配料一起上桌,由食客自己动手将肉片蔬菜及米线下进汤里烫熟,鲜美绝伦。当然,过桥米线之所以名动天下,重点在于过桥而非米线——那个一往深情的女子,那座印下她莲步姗姗的小桥,那片载了她眼波荡漾的湖水,那场红袖添香的千古清梦,伴着鸡汤的香气一起飘散的薄雾,隐着罗裙荡起涟漪的岁月……那是一个传说,一个让我千万里追寻的传说,它诱惑我在如今的困瘁红尘中,写下这些惨淡文字。





九十年代末,米线进入榆社,最普遍的是麻辣烫小锅米线,用小铁锅或砂锅来煮,一锅煮一碗。炉子是一个大煤气灶,上面有两三排火眼,小铁锅就置于这些孔上。锅子烧热加入骨头汤,汤烧开了再加入洁白柔滑的米线,稍煮一会再加入生菜海带,然后放蒜蓉和肉末,最后连锅端上。这种米线味道鲜美,制作简易,很快风行小城,把这里几种土著小吃挤兑得落花流水。但是后来有南方的朋友告诉我,这种米线其实并不正宗,因它不是由单一原料制成,应该叫做米粉而非米线;真正的米线,制作工艺和烹制过程要比这复杂,味道也远出其上。我不禁对米线又添了几分向往,但还是会常常光顾这种大排档,尤其是夏末秋初的黄昏,清风徐来,白露将至,于街边的巨大垂柳下闲坐,看了浮云看落花,目送末班车摇摇而过,行人迤逦在水果摊前,悠悠卷起千年小城风情的画轴中,怎能没有米线呢?

前几年,在二中门口开了一家香沅桥过桥米线,我去吃过,好吃是好吃,但是仍然不正宗——香沅桥本身就不是真正的过桥米线,属于盗版范畴;但是这家小店氛围很好,风味也不错,尤其配料中有一味麻油,滋味奇妙,我吃着吃着也就成了常客。走进小小的门脸,桌椅是原木色,整洁淡雅,米线用黑色大陶钵盛装,汤清而线齐,乳白的汤面漂着一个个圆圆的油星儿,吹一口气,透明的油星儿滴溜溜地游走,像一尾尾小鱼;汤下隐约露出淡红的肉片和碧绿的叶子,一阵阵麻油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这小店的老板娘长得漂亮,小巧玲珑,巧笑嫣然,她不是本地人,我一直以为是江南美女,熟了之后才知道是个东北妞。跑堂的是她的小叔子,眉清目秀的美少年,颇像我弟弟,令人油然而生亲切之感。常陪我来这里吃米线的闺蜜换了好几茬;我们吃米线,有时点几串烧烤,喝一杯果汁,小店里总是流淌着低回的萨克斯风曲子,有一次在宛若流水的《take me to your heart》中,我的朋友琳琳泪流满面。米线绕指,情丝不绝,那个电话彼端的男人放下手头事务匆匆赶来,带她去拍婚纱照——这是米线的大功德。这米线我一吃就是两年,直到有一天店子易帜,据说是老板娘去了外地,让我惆怅不已。

去年,东升街又开了一家新的香沅桥过桥米线,看到熟悉的招牌,我心里想起那对年轻俊秀的叔嫂搭档,不禁走进去看了看,只见灰暗的地板和桌椅,柜台后懒懒坐着一个非主流打扮的年轻人,见客也不大兜搭。我吃了一碗,也是那样的配方、也是那样的米线,但再不是那种感觉,当年与我围坐同吃的朋友,也都不在身边了;只有相同的一碗米线看着我这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我不敢奢望昨日重现,因为逝水流年是谁也挽不回的。我告别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告别的东西;而我铭记的,却未必每个人都能铭记。我在人群深处茕茕独立,随波逐流中能保留的只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生活改变的不止是我的样貌和心智,还扭曲了我对曾经的坚守和缅怀。人生的米线绵延不绝,而我在转侧之间,是否因它而伤怀?走散的人们,已无法再聚,断裂的友谊亦无法回圜;惟余我在红尘深处,独对这青葱米线。



我飘零江湖,身如转蓬,万万缕米线穿肠而过;这酷似三千青丝的美食,牵动我九曲愁肠。有酸脆可口的凉米线,在炎凉世态中予我清爽;有热闹繁华的大锅米线,在数九严寒馈我温情;有温润如玉的酸浆米线,让我体会人间百味;但我还是执念于过桥米线:一碗地道的、原汁原味的过桥米线。我常常感到,我对它的魂牵梦萦,已经不是单纯的口腹之欲,我是真的用心,真的思念。可即使在彩云之南,也难见它的身影;我在昆明花了一晚上时间众里寻它千百度,终于到达蒙自米线馆时已是打烊时分——真正的米线,就像真正的情人一样,惊鸿照影,有缘无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所幸我还是吃到了过桥米线。真正的过桥米线。那是在云南驻京办的对外餐厅云腾食府,北京的盛夏时节。

汤是清汤,却不是清澈见底的白水,上面有油,却不见荤气,汤水似开非开,微微有粼光点点,回环之热与沉积之香交织融化,余音袅袅。配料盛在精致的托盘中,一小格一小格,鸡丝白嫩、火腿红艳、芫荽碧绿,令人赏心悦目;我小心将乌鱼肉和血肠汆入,再加笋丁和豌豆尖,最后放入一卷米线,这线冰雪晶莹,在汤中凌波微步,如情丝缠绵。我啜一口汤汁,鸡油的浓香中有青菜的芬芳和米线的素雅,滋味瞬息万变,犹如情人间的微言深意,灵犀一点。美好的东西果然要锲而不舍地付出,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米线一转眼就吃得零落,三丝干巴菌和甜糯米酒喧宾夺主,交替巩固着我的舌尖记忆。曾经的追慕看似封存,其实早已无从寻觅,只剩下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黯然销魂——太多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否则徒然伤心而已。我默然饮尽杯中酒,甜的是别人的梦境,涩的是自己的青春,我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过青春华年。最相思葱茏米线,而我于米线是知音吗?如果说是,那也只是镜花水月,萍水偶遇,是那种恨不相逢的红颜。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若此情能激动流年的脉搏,我想那份难以释怀的心意也许会如同这碗清绝的米线,相看两不厌,千里共婵娟。

第二天,我返回太原,酷暑中的建南汽车站,热浪蒸蒸,我买好车票,到附近一家小店里要了一碗米线,餐厅里只有几张简易的方桌,几条颜色可疑的凳子,房间内有冷气,米线是最简易的三鲜米线,看样子还可以。我舀一勺汤,仿佛还有昨日的余味;可是,当我低头俯就漂着葱花的碗里,眼前惟余三千米线时,那一瞬间,心中忽然寒风大作,如同铁马冰河,乱云飞渡,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就是这葳蕤如云的米线,让我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鱼,我所欲也



我想这世上的生物,恐怕没有比鱼的种类和数量更多者,四海八荒,千秋万世,有水泽处即有鱼,我们寄托在鱼身上的文化,真是太深厚了。我们谈到爱情之美,要说:“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提到隐逸之乐,要说:“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话及感时伤世,要说:“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忽而平步青云,便道:“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这样说来,鱼真是无处不在,它游弋在万丈红尘中,摇头摆尾,游戏我们的生命之水。江湖夜雨,扁舟东去,怎能没有一尾鱼相伴呢?



我爱鱼,更爱吃鱼。养鱼和钓鱼都是富贵闲人的消遣,像我这样的吃货,鱼还是盛在盘子里更让我喜爱。我对鱼是来者不拒的,无论是淡水鱼还是海水鱼,鲤鱼还是花鲢,甲鱼还是鱿鱼,我都爱吃;当然了,如果你说后面那两种鱼不能算鱼,我也不反对——就像有些人其实不能算人一样。

最初的鱼肴是外公的手笔。我的外公是风雅的老人,精于烹调,一粥一菜都能做得清素中见香浓,北方的山城,其实善做鱼的人并不多,他是个例外。每年到了年关,外公必要炸带鱼,买好多条,去头尾和内脏,切成小段裹了鸡蛋和面糊,炸出来金黄诱人,酥脆极了。他也常做红烧鱼,把鱼腌一阵,取葱蒜炒香,再加豆瓣酱,烧出来的鱼红亮美艳,鲜得让我连舌头也要吞下去。

印象至深的是有一年,我老舅承包了一个鱼塘,冬天时,他弄到几条大花鲢,送给外公家,他们称了称,最大的一条有十七斤,外公说要炖大鱼块最好吃。他把花鲢洗净了,斩成大段,每一段上面都剞出好看的花纹,然后在鱼身上抹细盐和料酒,腌了整整一夜,炸成金黄,下入滚沸的料汤中,炖至满屋都是清极鲜极的鱼香。外公喝一盅酒,眼睛微眯,那鱼肉入口即化,柔若春水,带着清泉中特有的性灵的气息,他把酒食鱼,对我讲诗词和书法。我至今仍然记得雪白的鱼汤中若隐若现的黑色鱼块,犹如地下的矿脉,为我温暖人生的冬夜,开启文化的苦旅;也许就从那一刻起,那条鱼就载我飘零于文字的江湖,我看到它游于眼前,其实它已经游远。



最难忘的吃鱼经历是在晋南,吃的是黄河鲤。

驱车进入黄河故道,河口芦花如雪,天地苍茫,汀州上蒲草过膝,有什么乐器远远地响着,如同上古的中国,芦风从一望无际的苇荡中来,草浪和水浪忽而浓绿,忽而泛白,同时起伏,直抵天涯海角。时间忽然隐入荒芜的历史,有大的空寂和孤独,古铜色的阳光下是深褐的河滩,成群的圆石上立着几只鹭鸶,它们长颈白羽,像清丽的美人,在河之洲,等候君子。

船缓缓游入苇荡,老板娘叫我们到前舱去选鱼,甲板上放着几个大水盆,里面都是活跳的鱼儿,我挑了两尾鲤鱼,伙计立即将鱼活杀。灶是天然气,底下放着一个大罐,喷出炽亮的烈焰,鱼锅鼎沸,滚汤怒涌,白雾弥漫。红烧的大鲤鱼,鲜嫩微甜,氤氲着独特的体香,回味悠长;那略带弹性的口感,有野性的美妙,驰骋在旷古的天地之间;秋光水色中,我的三千烦恼不觉付诸东流。吃完鱼,老板撤去杯盘给我们上鱼汤,是用巨大的海碗盛装,配一柄大铁勺舀汤。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家乡的农妇才会使用这样的大碗和巨勺,我已多年未见这样的食器了,遑论用它喝汤。海碗中雾气袅袅,细碎的葱花如同浮萍,鱼汤入口,热烈鲜美,如将长河落日含于口中,飘然于岁月之上,鱼汤也是沧桑。我想起苏子的诗,或许可以改为:日饮鱼汤一大碗,不辞长做河东人。

岸边是一两户芦棚人家,芦墙灰白,门前的苇竿上晾晒着衣物、渔网、腌制的干鱼,棚后是平整湿润的土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长着玉米、大葱和白菜;他们在苇荡中开荒种植,在水泽里捕捉鱼虾,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我忽然想,如果能够抛弃俗世的浮华,不为五斗米折腰,在此地搭一间芦棚,安静地读书、种菜、垂钓、吃鱼,看潮涨潮落,听鸟声蛙鸣,这是一种何等美好的生活啊。只可惜人生大不易,能够做到这种简单生活的,都不是简单之人,我只能做一个过客,偶尔路过,留下艳羡。



吃鱼的最高境界,是鱼脍,也叫鱼生,现代人叫它生鱼片。很多人都以为这是日本特产,这真是民族文化的悲哀。其实鱼脍在古代是很普遍的食品,东汉人应劭著《风俗通义》记录各地奇人异事,其中有一条:“祝阿不食生鱼”,说明在当时不吃生鱼片属于特异风俗。时光使中国人吃鱼脍的传统渐趋式微,直到最终被人渐渐遗忘,真让人感慨沧海桑田,世事无常。

杜甫在安史之乱中东归洛阳,途径阌乡县。此地县尉姓姜,久慕诗圣之名,殷勤设宴招待少陵野老。老杜有这样的诗句馈赠粉丝:“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葱。”鲜美的生鱼片想必能暂慰他国破家亡之痛。李商隐的“芦刀夜鲙红鳞腻,水甑朝蒸紫芋香”,则有浓艳幽深的晚唐之风。不过写得最为生动者,还是北宋诗人梅尧臣,他的《设脍示坐客》中这样说:“我家少妇磨宝刀,破鳞奋鬐如欲飞。萧萧云叶落盘面,粟粟霜卜为缕衣。”在我看来,这是不逊于《公孙大娘剑器行》的杰作。我在中国历史博物馆见过一块宋人画像砖,叫《妇女斫脍图》。浮雕的斫脍少妇梳高髻,着窄袖长衫,系斜格围裙,左手正在挽起右袖。少妇面前有方桌,桌上放砧;砧右是脍刀一把及柳条串起的鱼三条。我想这少妇必是梅尧臣笔下那一位佳人。

鱼脍的众多粉丝中,最显赫的是唐明皇。

那是一千三百年前的某个黄昏,长安皇城的暮春时节。疏影参差,暗红深浅,沉香亭畔美人如玉,露华香浓,《秦王破阵乐》正奏到淋漓极致,羯鼓阵阵催花生发,忽然一声清响,满地落花顿时岑寂。牡丹丛中有美艳胡姬列队分花拂叶而来,在羯鼓上蒙一层薄如蝉翼的棉纸,于青玉案上置秘色瓷盘,莹润如冰玉,盘中是一尾半尺多长的鱼;这鱼鳞鳍鲜丽,口腮翕张,挣扎着望向一侧黄杨木架上的大大小小的鲙刀,刀光如霜雪……环佩声中,一个着赭黄团龙半臂的英俊男子洒落走来,颔首一笑。

他伸手取出盘中鱼置于羯鼓之上,选一把四寸鲙刀,轻轻刮过鱼身,银鳞如雪飞落。然后又取一把三寸尖锥,剔出晶莹鱼脑擦拭刀身——这样,片鱼时鱼肉就不会粘刀。鸾刀上下翻飞,如丝如缕的鱼片纷纷扬扬,卷起千堆雪,刀柄的铃铛发出清脆的节拍,与羯鼓声交织,音律为十二律中阳律第二律一度,铮铮如金石,隐隐带出肃杀之声;众人看不清他的手势,只见刀光、鱼片如蝶影翻飞,只听到铃声、鼓音如铁马冰河……

我说的,是传说中的《明皇斫脍图》。此图早已毁失,因此我方才写的是虚幻之境,但是我坚信,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开元盛世,李隆基这样的风流天子,一定要吃最鲜美的鱼脍,才配得上这大唐风月,才能令整个世界沉醉春风。古风随着王朝消逝在光阴深处,祖先留给我们的遗产到底还剩下什么?衣冠、典籍、就连小小的鱼脍都难觅芳踪,礼崩乐坏的时代中,我在寻找梦中的鱼脍,我不仅仅是为了口腹之欲,更是想寻找桃花明月、诗礼江山。

我惊奇地发现,鱼脍还是在神州大地上保存了下来,那是岭南,分布于粤闽赣三地的客家人,他们完好地保留着这一风俗。客家是汉民族中颇具血性的种群,宋末抗元、明末抗清、清末抗日、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皆是客家人发起。我愿意相信,这些壮举中有鱼脍的身影——一个爱吃鱼脍的群体,必定是怀旧的、固执的,他们在千年的流徙和变迁中,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长安的裴令公亭,在汴梁的金明池畔,在书里、梦里的中原。三郎不在,鸾刀如故,今日的遗民仍然在食用中古的鱼脍。



我终于吃到最鲜美的鱼脍,是在福建。那是养在沙塘里的草鱼,沙白水清,鱼儿鲜活精洁。鱼片薄如纸,盛在褐色陶盘中,颇有古意。佐料是两种蘸水碟:咸的是清油豆酱,甜的是梅子酱;还有一碟柠檬片和一碗鱼头汤,柠檬清甜,鱼汤香滑,是人间至味。在那空竹声声的落地纸窗前,跪坐在榻榻米上,同行者大多以为自己吃的是日菜,只有我知道,那是消逝已久的唐宋遗风。这悲风吹过长安夜宴,穿过神都洛阳,射入兰陵美酒,串起许多我神往的人和事,隔了千年光阴,几生几世,终于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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