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青春 绿皮火车

他们在青春的站台相遇，却上了开往相反方向的两列车，这南辕北辙的分别，将他们推向了各自的深渊。...

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个流浪的梦，一种离开的情怀，是背起行囊就出发，是仗剑走天涯，而火车正好承载了关于离开和远行的意义，仿佛站在火车边上，就已开始流浪。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心里也总想着远方，或惦记着什么时候出走一下。而今时间慢慢过去，流浪似乎真的就只是种情怀了，跟着周云蓬，可以在他的故事里温习自己的梦。

——周云蓬《绿皮火车》



看到她的时候，他刚好抽完第二支烟。绿皮火车的车厢像一个菜市场，空气污浊，人声鼎沸。周围响彻着混杂各地方言的高谈阔论，车轮碾轧铁轨的轰鸣像是一首遥远的歌曲，在他的生命里飘来飘去。

他觉得这样的场合有些尴尬，其实相遇的本身也很尴尬。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垂死的老人，思维变得糊涂，眼睛越来越模糊。

她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他看着她的脸，第一次深刻地领会到光阴，岁月，以及命运这些词汇的内涵。他们在青春的站台相遇，却上了开往相反方向的两列车，这南辕北辙的分别，将他们推向了各自的深渊。

而这一别就是几十年。这岁月漫长、遥远，像梦一样，像人生一样。他看见窗外飞快向后方奔去的树木，山川，江流，湖水， 还有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他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几十年的峥嵘与沧桑，在他忧伤的双眼里飞速流转。

由于父母是铁道工作人员，他从小在铁路边长大。很小的时候，他觉得那被铁皮包裹的发出轰隆巨响的庞然大物是这世界上最快的交通工具，夜里听见火车飞驰而过的巨响和呼啸的风声，他开始向往远方，向往轨道一直延伸的尽头。

坐火车时他喜欢把车窗打开，窗外的风吹在自己脸上，头发和衣衫跟着风摇曳抖动，飞驰中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只自由的鹰。

十六岁那年，他从县里的初中毕业，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背着大包小包，逃难一般地踏上了前往A市的火车。是那种老式的绿皮火车，车厢破旧，设施简陋。

他趴在锈迹斑斑的车窗上跟站台上的父母挥手告别。他看着父母的身影和四周的景物一起慢慢向后远离，越来越远，缩小成视野里一个小小的点，像两粒石子。

他第一次感到父母的笑容在他的生命里印下了深刻的印记；他也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自己的人生，他感到自己就像这绿皮火车一样，顺着生命的轨道，一路向前。轨道一直延伸下去，岁月一路飞驰。前方是陌生的景色，未卜的将来。

十七岁的时候，他认识了他认为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年少的冲动正在发芽，心中的热血与爱正在如火般沸腾。

她是碧玉之年的少女，内心的渴望开始成长，对幸福与温暖的期待正蓬勃地盛开。他开始追她，把关怀与热爱全部倾倒出来一一送给她。

她开始接受他，把点点滴滴的温暖存入心中，让甜蜜与幸福在记忆里融和。于是这一段感情像角落里的植物一样开始悄然生长。

十八岁，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年纪，爱情像是夏日午后的暖阳，聒噪的蝉鸣如悠扬的牧歌，树影斑驳的墙角，那些卑微的植物正在这一片光和热之中热烈地蓬勃着。

枯燥的高中生活正是创造爱情的温床， 他们开始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他们相互鼓励扶持，许诺未来，谋划着将彼此的人生道路紧密地相连。千篇一律的日子里，他们幻作彼此最珍贵的色彩。

她喜欢画画，于是他也跟着她进了艺术班，他们学习素描，水彩，油画。他和她独自在画室里练习，看着周围色彩斑斓的画布和她恬静的脸庞，他感到自己像是身处一片广袤而壮美的云海，和她一起在云端遨游，他们相约一生守候。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坐火车的感受，迎着风让头发和衣衫在风中跳舞，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自由的鹰。

高考结束的那天，他和她第一次去学校后面的小旅馆开了一间房，两人都是第一次，忐忑与兴奋让彼此更加热烈，两颗炽热的心在深夜的沉寂中相互碰撞，热血与激情在这一刻终于汹涌磅礴。两具年轻的躯体交绕缠绵，彼此胸口的律动有了共同的回音……

然而所有的喧嚣都终归平静，所有的宴席都终将散去。当岁月流逝，他们却终究免不了分别，回到各自的现实，去开启另一个梦。

列车还在飞驰，穿过一个隧道后，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他想上前去跟她打个招呼，问候几句，彼此寒暄，或者至少彼此微笑一下，算是对逝去的青春的尊重和对岁月的忏悔。但他却又有些犹豫，她是否还记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久不见或是别来无恙？

列车的轰鸣还在奏响，在广袤的平原上，列车像是一匹孤独的野马，在这个风花雪月的年代里飞驰，昼夜不息。他又点起一支烟，默然地转身望向窗外。

他已经忘记了他们分手的原因了，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世事无常，命中注定，或许吧，他想。

分开以后，他变得越来越忙，忙着学习，忙着考研，忙着找工作，忙着陪各种各样的人吃饭喝酒，忙得连自我都快要忘掉了。时间走得越来越快，他的变化越来越大。

毕业后他听从父母的安排凭关系找了一个体面的工作，接受了领导介绍的对象，办了一场体面热闹的婚礼。他开始变得越来世俗，越来越庸碌。他学会了拍马讨好，曲意逢迎，曾经的理想都被现实活埋，他只能在平淡中苟且偷生。

他一帆风顺，却又一败涂地。他的肚子开始变大，他的体态开始臃肿，四肢看起来越来越粗短，头发慢慢地稀疏。他成功地变成了一个丑陋的中年老男人，靠着三分狡猾，三分锐利，四分人情关系与厚颜无耻，在当下的现实中荒唐得游刃有余。

但他偶尔还会梦到她，梦中的他们还是年轻的模样，他们乘着一列绿皮火车，靠着车窗相互依偎。窗外的风呼啸而过，他和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衣衫在风中摇曳起舞。绿皮火车开到了云中，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自由的鹰。

但那也只是梦罢了，梦醒后他又得回到那个虚假而荒唐的自己。他感到有些悲哀。是什么让一切变化得如此之大？他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他就像一列破旧的绿皮火车，顺着命运的轨道一路南辕北辙，那些年少时的美好就像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前方依然是遥远的未来，未卜的前路。他没法回头，只能把那些风景一一印在梦里，在深夜的孤独中拿出来放映，聊以安慰。

列车到站，他回过神来，看到她已经收拾行李准备下车。而他终究没有勇气去跟她打个招呼，哪怕只是一个化解尴尬的笑容。

列车启动，他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缩小成视野中一个小小的点，像一粒石子，淹没在人群中。那身影像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把他的人生坚决地斩断。

他依然靠着这绿皮火车的车窗，任由风吹起自己的头发和衣衫，只是这时，他再也不是一只自由的鹰了。

作者介绍：鲁慢，假文艺、爱装逼的普通青年

    关注 文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