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之子于归，再无离散

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在寻找，找那条流淌在心中的河流。我知道也许它不在任何地方，或是就在我心底最疼痛的故乡。...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面对两难，茶峒的翠翠选择了等待，等待在船旁，等待在渡口，等待在边城。等到日落，等到天荒，也等成了一道念念不忘的风景，这是沈从文的小说《边城》，而他的故乡就是湘西的凤凰。一年夏天，我选择一个人，一辆单车，从山水桂林骑行

到乡土凤凰，去体验那份“等待”的重量。

行进在荆楚大地，浸淫在湖湘文化里。山是连绵的远，水是曲折的长，人是倦困的乏。只是“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而我成了那只早已射出的箭，没得回头。当爬坡到崩溃，努力到绝望的时候，遥远的凤凰已不再是我的终点，更成了风尘仆仆里的梦乡。她就像一个隐藏在湘西山区里的童话,

亦或一个神话，等待着我去翻看。如果没有她,我会说,湘西就是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幸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并不孤单，在湘西，虽然 “每一只船总要有一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一个巢”，可有个人曾身在故乡，却恍如他乡。他是屈原，“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九章﹒哀郢》里的他，沉郁彷徨，报国无望，被流放，也自我放逐在这片苍茫的山水中。“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在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在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他等待不到楚怀王的信任，郁郁寡欢，自投汨罗，成了那个时代的陪葬，成了游荡的魂魄。路漫漫其修远兮，对于每个人，最遥远的路从来都是壮志难酬的心路吧。山水阻隔了屈原，却也成就

了另一些人，他们借山水的灵气浇灌心胸，等待着浴火重生，进而勇敢地走出大山，开拓出一片新的广阔天地。如沈从文，黄永玉，陈宝箴。

尤其是沈从文，他虽只上过小学，文章里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劲，拽着我在他的故事里流连忘返，欲罢不能。尤其是他的小说《边城》，更向我展开了那份纯情乡土的诗意画卷，画面中有纯真的翠翠，有年迈的爷爷，有唱山

歌的傩送，有客死他乡的天保，有纯朴纯粹的乡土乡音，“一切充满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翠翠，傩送，天保三人之间没有因爱而生烈烈的愁恨，却因爱生了戚戚的离别。天保，傩送，爷爷先后离开了翠翠，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苦命无依，渡船无客，只剩下纯真的仰望和痴痴的等待。读着读着，凤凰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

边城，那里沉淀着等待的重量。在山重水复的辗转里，想着这样的古人和故事，心底竟暗暗滋生“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的一缕温暖的悲凉。

随着一个山脚处的豁然开朗，凤凰终于现身了。一个夙愿满足的同时，又有一些怅惘的遗失。想象总是轻易破灭的，因为过于美好。徜徉在窄窄的小巷，古宅的错落里，我寻找着沈从文的足迹，翠翠的足迹，也留下了自己

的足迹。沱江的渡口旁，顺流而下的游船，纷纷攘攘，荡荡漾漾。那年的龙舟赛，那年夜里的山歌，那年的渡船都曾渐次清晰在记忆的河流里。真应了汪峰的那首《河流》，“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在寻找，找那条流淌在心中的河流。我知道也许它不在任何地方，或是就在我心底最疼痛的故乡。”

如果那天翠翠没有看到傩送的英姿，假如提亲的不是傩送的哥哥天保，如果天保没有选择离开而客死他乡，或许就是两情相悦的大团圆了。初看起来是那样的纠结，但细细想来，冥冥之中，“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一如山那边缓缓斜坠的夕阳，无法挽回；也一如路边风光，山中岁月，江上心情，经历了就经历了，过去就过去了，都是一次次永

远猜不透的阴差阳错。一如《边城》里的一句话：“黄昏那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这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

夜色渐渐弥漫在凤凰，江边酒吧里，飘来伤感的歌曲，顺流打转的河

灯，闪烁着迷离的小资情调。“水是各处可流的，火是各处可烧的，月亮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一江两岸，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游子，身在何方？那些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屋檐下，又有谁被谁牵挂呢？依在栏杆上，一瓶啤酒，一包花生，微微醉意里，一切都似乎在恍惚中旋转。沱江水也朦胧起来，我也成了一滴水浮云掠影般的流过凤凰，只在今夜的我，

记起了谁，又在等待着谁呢？或许被谁遗忘在流水里？许多早已淡忘的，关于等待的记忆一一浮现，等待着高考，等待着远行，等待着安稳的未来，渐渐等成了这般漂泊的模样。“一个人记得事情太多真不幸，知道事情太多也不幸，体会到太多事情也不幸。”经过那么长的岁月，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可人心就是如此奇怪，越是稀少，越是有人愿意寻求，譬如纯情和等待。

有时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有时离开却永远不能回来。两天的徘徊和徜徉后,我离开了凤凰,继续向张家界骑行.。几年后，一个宁静的早晨，在一次从乌鲁木齐回京的列车上，我又一次瞥见了凤凰，还是那座桥，那条江，

那个渡口，一如翠翠的等待，痴心不改。“等一城烟雨，只为你；渡一世情缘，只和你。”几年的荏苒后，我深愿翠翠终于等到专属于她的幸福，之子于归，再无离散。如果没有等到，也愿她释然的放下，因为“岁月总是善意落下残缺的悬念，就像那年匆促刻下永远一起那样美丽的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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