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1月推荐 新诗界  李娟:火车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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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1月号“新诗界”
火车快开

李 娟


1

汽笛响,火车开。所有的我启程了,所有的你捂面痛哭。所有告别结束,所有迟疑后退,所有的抛弃堆积月台。而句号唯有一枚。与你并排站立,目送火车远去。

再见。逃生船远去。再见。岛屿下沉。再见。大海茫茫。再见。

我有过错,你有纯洁,于是命中注定。

我从不知何为挽留,你从不知何为悲哀,于是到此为止。

2

一生只在沿途,世界只分左右。火车永不迷路,满车的我,永不后悔。

欢乐的我一路熟睡,从不曾醒来。她梦到世上从不曾有过火车,梦到原野上铁轨空空

——她一生都在猜测那是什么。

悲伤的我日夜难眠,独坐窗边。别人怀念过去,唯有她怀念未来。她黑暗寂静,有孕在身。别人的窗外是阳光下的田野,她的窗外是深深海底。

年轻的我紧挨衰老的我,聊了一路。渐渐聊到一场春天,却都小心翼翼避开了春天里的一棵白桦树,及白桦树上刻着的一个名字。

病痛中的我听到车窗外有孩子哭个不停。她想:死亡来临了吧?她做好了准备,闭上眼睛。却想起有一天,自己身穿新衣面朝田野,冲远处的人招手。

心怀爱情的我正迅速老去。红裙子还没换下,两鬓已然斑白。腰背佝偻了,手指还戴着小熊戒指。她如此骄傲如此难堪,她不停说谎又不停解释。谁也安慰不了她。再多的亲吻和拥抱都没有用了。

未来的我,明白了一切。但还是决心重来一遍。她中途上车,行李放在脚边,突然疲惫不堪。

还有一个我,远远追着火车奔跑,大声呼喊,高举一张车票。那是被抛弃的我。

而最孤独的那个我驾驶火车无尽前行。只有她知道,火车迷路了。

只有她后悔了,她带着所有的我穿过一座又一座城市,一片又一片荒野。再也停不下来。

其实最孤独的是扳道工。他等待得太久。他站立的地方青草齐腰,信号灯破裂。有一天,他看到铁轨尽头有人缓缓走来。他想,无论那人是谁,他都爱她。

3

火车快开!黑发快白,眼泪快流,未来快来。

脱轨事故远未发生啊,卧轨的人远在童年。春天才进行到一半,河流即将拐弯。

火车快开!夕阳有黄金,天空有大海。

野草有星火,牛羊哑默。黑衣人盘腿而坐。他的背影大过他脚下的荒野。

国王你好!只有你无视呼啸而过的火车。

而芦苇无视冬天。纤细,任性,停留茫茫大水中央。北风也爱她,猎户星座也爱她。万物退下,我来迟了。车窗外波涛汹涌,真相大白。而芦苇毫不知情。

为此,我也爱她。

突然白鸟停落铁轨,扭头看我。

它的瞳孔是最深的隧道,火车开了很久,也没能通过。

后来下雪了。

后来火车裹满冰霜,悄无声息。灯火捂在手心里。

而前方就是你的故乡。火车快开。

路过旧时的店铺,市场人来人往,故事尚未发生。你的母亲仍然年轻,你的妻子最美貌时,你的童年还在发光。我鸣笛致意,惊醒弥留之际的你。

哪里来的火车啊!整个城市的人都在呼喊。想跳下床,却找不到拖鞋。想冲出房间,却醒不过来。

火车快开。带我从这世间侧身而过。车窗玻璃是一生的尽头。车厢晃荡,人人持票在手。人人随时准备离去。车厢冷清。人人随时准备死去。

可这趟旅程中,死亡不过是途经的第一站。

所谓永恒,不过是时间的一小段。

所谓宇宙,不过是寂静的一小部分。

白天是伸手乞求,黑夜是空然垂下手去。

夏天是忍住了眼泪,冬天是终于忍不住了。

疲惫是风停了雨未停,悲伤是雨停了天黑了。

所谓旅程,只不过是独自忍耐。

所谓你,只不过是我旅途中的一个猜测。我猜测你早在童年时代就见过我。那时火车经过你的故乡,你欢呼着追跑很远。

我猜测你至今还在找我,拄杖迎风,白发翻飞。

我猜测我最后看到的那人就是你。

站在铁轨中央,看着火车越来越近。

世上只剩火车,旅客只剩下我。

我慌忙猜测结局如何。

没有结局。旅途的第一站到了。

4

有一列火车,乘客只有你我二人。以及很少的一些爱情,以及窗外半枚月亮。

时间到了,歌声停了。你平放我在疾驰之中。

你解开衣扣,掏出一颗心,将它衰老之处指给我看。

你又在衣袋摸索,真的一无所有。

你一手抹去月亮,一手拉上窗帘。

你以这铁轨深处的群山,森林,和海洋。

后来你吮我。吮出我深藏的一个秘密。

是的,我爱你。

我将会有一个孩子,你却吮去了我留给他的全部乳汁。

我还会有许多爱情,你一一吮出它们的结局。

你以老人才有的温柔。你以孩子才有的固执。

你吮我满腔的喜悦,直到吮出哭泣。

还有我和他的初恋,也在你口中舌底辗转。

还有一个淡绿的清晨,也被你揉碎。

你吮我的沉默,直到吮出谎言。

你抚摸我最后一道防线,像抚摸,琴的弦。

而我只是疑惑:你吮的是我,为何渐渐消失的却是漫漫长夜?

你吮的是我,为何我却充满了你?

感谢你,终究与我擦肩而过。在这狭窄的车厢走廊,在这广阔的一生。而我只是疑惑:结束的是爱情,为何停止的却是火车?

5

已知一:火车进入隧道时她在微笑;火车驶出隧道时她在流泪。

已知二:隧道是黑的;她是年轻的。

求:隧道有多长?

笔掉了。你惊醒。

你弯腰捡笔,看到满地是笔。

突然想起,刚才掉的不是笔。

世界沉睡,肉身摇晃。火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最混浊的河流里,最庞杂的遗失里,在执迷不悟的怀想里,在沙尘暴里,在云端,在倒计时中。火车走走停停,你睡睡醒醒。陌生人走来走去。在灯光明灭不休中,在高烧时刻。

车窗面积是世界面积的几分之几?你凝视窗外。对面世界慢了,慢了……火车追赶光速而去,苹果孤独坠落地球。

你心中大喊:请等一等!我还没弄清自己相对于什么而存在呢?

有笔的时候没有纸,有纸的时候又找不到笔。除非一场重大撞击事故,火车停不下来,你也停不下来。整个白天你摸索来龙去脉,整个夜晚拧一只拧不紧的水龙头。水滴磨损着世上最微小的物质,重创着你。

至少还有五十年,这一切才能结束。

你身处流逝之中,紧握唯一的笔站稳了。

你的记录是最大的流逝。每写下一个字,世界轰塌一角。

根据记录显示,这是倒数第二个梦了。

你起身向最后一个梦走去。

最后一道题:

已知一:你最爱我。

已知二:你对我的记忆约等于一段旅程那么长。

求证:这一生中,火车带着我离开你比带着我去向你,只多了一次。

6

世上最小的火车是我的单人床。带我穿过无数黑夜的隧道,遇到梦境便稍作停靠。无人上车。终点站是我的卧室。无人迎接。

旅途中我独自生病了,又独自痊愈了。

有时突然醒来,床停在荒野。四面茫茫。

清晨推开门,我对来人说:你好。心里深知,我们早已诀别过了啊!

那么,我令你好奇吗?

多年来我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我以睡眠的时间走向你,其它的时间统统用来离开你。

我令你感到沉重吗?我拖着一整列火车与你恋爱。面对我时,你总忍不住望向我身后。

仿佛堵住了所有的去路,我就站在那里。

仿佛我只熟悉告别。我们起身,穿衣,整理头发。聊天。轻易说:再见。一个转身就走,一个转身睡去。仿佛我更熟悉长夜漫漫,手边床单一道折印。

熟悉每一次失眠,熟悉夜半起身喝水。熟悉壶水滚烫,熟悉壶水逐渐冰凉。

那就这样吧。

只是千万别爱上睡着的人啊!她最狠心。她抱着石头沉入大海。无论怎样呼唤,都不肯醒来。

睡着的人走得最远。她即将抵达死亡时,她的伴侣还在她身边辗转反侧。

睡着的人有秘密。她均匀呼吸,身体深处万家灯火。她一闭上眼睛,另一个世界天就亮了。

睡着的人孑然一身,连枕头都与她无关。

她躺着。犹如飘落着。

别惊醒她。星空下,火车正经过最美的湖泊。

7

还是火车还是候车室还是站票还是等待。我不爱火车不爱远方不爱旅行。所有的美景啊,际遇啊,只在清晨里裹着棉被遥想。却不能面对真实的火车。它长,冷,满载启动。

仿佛重来了一遍又一遍——火车进站,众人起身,队伍无尽向前……无论梦醒几次,仍身随人流缓缓移动……无所谓了吗?无处去了吗?那么多的行李堆在脚边,那么多的人在欢笑,那么多的明天排列到天边,那么拥挤,那么粘滞,那么慢。而火车巨大,全部带走。

那我又算什么呢?我还不如我的行李沉重,我还不如我的神情悲伤。我不如你温柔。我什么都不如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愿意。整个旅程我蜷身沉默之中,挟裹鱼群之中,耽湎无尽暗流,依赖拥挤,迷恋燠热。我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一枚随天风而去的小小种子。总是在路上,不能发芽。总是在哭,不得罢休。

8

旅行结束后我开始给你写信,字迹间一行铁轨,薄纸轰隆暗响。想起有一次,火车带我去南方。途中得知你去了北方。我在车上哭。火车啊火车,唯有那一次,我不知自己是渴望停止呢,还是渴望永不停止。

从此我一生平安。从此我无依无靠。当火车奔驰荒野,相反方向有人坠落深渊。每个夜晚梦境隆隆,地板震动。清晨,卧室不过是被火车头抛弃的一节车厢。旅行结束之前,我和你的距离不过一天一夜。旅行结束之后,我这一生,只稍长于一天一夜。

请继续失去我吧。失去的顶多只是我和我的一个秘密。而这世上到处都是秘密。花不停地开,高楼不停地建,最后的铁轨一段一段荒废在城市腹心,铁栅门重重上锁。亲爱的,请继续结束吧。

只是还有两人,至今下落不明。各自乘坐一列火车,原野上并肩齐驱。青春拐弯时,铁轨也拐弯。他俩一同倾斜身子,暗自欢呼。后来一个拚命叩击车窗,大声呼喊。另一个看向窗外,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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