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省小文官之死

 

他活脱脱是契诃夫小说里的外省小文官,生得艰难,死得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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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雷晓宇

5月7日,星期六,农历四月初一,凶神。宜开市交易,忌嫁娶掘井。

2016年够邪门的。五一刚过完,往年还在杨絮满天飞,今年就已经闷热起来。黄昏的时候,竟然飞进来一只蚊子,缠人不休。嗡嗡嗡,嗡嗡嗡。

吃完晚饭,他坐在沙发上刷屏,脑子空空如也。很多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就这样,慢慢等着肚子里的蔬菜、肉类和米饭消化殆尽,如此又是一天。

窗户开着,但是一丝风也没有。丈母娘在收拾桌子。老婆在哄孩子。这几年,她老得厉害,眼圈是黑的,脸色也不好。孩子出生13天,她也差不多半个月没好好睡觉。哎,人一睡不好吧,嘴上长泡,连说话都没有好声气。

“鸡蛋要买了啊,油也要买了。”丈母娘动作麻利,碗筷三两下就洗了,“你明天带点回来。还有那个泡椒。”

“泡椒就别买了,他奶奶应该带了。”老丈人搭腔,“昨天电话里说,还带了有腊猪蹄,回头买两根排骨炖汤,好给孩子下奶。”

他窝在沙发里,闷哼一声,除了右手大拇指,哪儿也没动。新闻里都是魏则西和百度,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年纪轻轻的,也太倒霉了吧……单位那个文档还没改,礼拜一处长要看,有个数据……再说吧……《美队3》好像不错啊,她走不开,气也不知道顺不顺,她不去我自己去……《昌平名媛生活指南》?这个有点意思啊……

“在谈及昌平名媛的生活方式之前,有必要澄清:昌平名媛的工作日和生活二字没有半点干系。昌平名媛大都是职场上的小狼狗,自愿把青春献给公司献给党……所以说工作日的昌平名媛,没有生活。只有当零星的不加班的周末来临,名媛们才一个个浸泡重生,飘然下凡……即便如此,昌平名媛的周末生活也很缺少仪式感:没有固定起床时间,一般是接近中午的某个时刻,十一点和一点之间,在名字里带“龙”的商品房中,昌平名媛们陆续醒来……昌平名媛坚信:每一个不曾赖床的早上,都是对不加班的周末的辜负。”

“我怎么成小狼狗了。”他想。

“还赖床呢,能睡两个钟头就不错了,乱写。”他又想。昨晚上闺女起夜了三回,一家五口谁都没睡好。今天早上起来,身子发沉,不想动。脑子也不想动。

“得走了啊。”老丈人把电视打开了,《非诚勿扰》是他们每周的节日。奇怪,人老了就特别爱看年轻人谈恋爱。当初孩子没结婚的时候,他们着着急看,现在结婚了,他们当电视剧看。

“走了走了啊。他们十一点就到了,都快九点了,到了机场还得等一会儿呢。”又催,又催。

“知道了。”

不动不行,这是他所不能拒绝的事。

还不是房子。房子,房子。

两年前,研究生毕业典礼和婚礼几乎是前后脚办的。人生好像就这样,大事小事,永远全凑一块儿来。在一起久了,岁数也到了,没什么好不结的。不管北京人还是外省人,总得结婚,结了婚,就总得买房。当初把五环外的房子看了一圈,回龙观这边的房子虽然一般,但面积合适,价钱合适,交通方便,又不像天通苑有土地污染,就买了。签约那天,他还嫌这一片太荒,老婆就笑,说你看楼下一圈足疗店,够香艳的了,不荒不荒。

她笑,他就也笑。这样,隐隐有种过日子的幻觉,觉得一切就要开始了。

刚刚工作,分配进了国资委下属的机关搞研究。单位是国字头,但说难听点,清水衙门,初来乍到,没什么钱。为了买这套两居室,两边父母出面,东拼西凑,出了一大笔首付。他是孝子,又是苦出身,心疼得很,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晚上,他搂着新媳妇儿躺在床上,说好了等将来攒够了钱,第一个要还给爹妈。

有时候,他狠狠地想,亲情和自由一样,都是有价格的。一晃两年,有了孩子,岳父岳母自然住过来了。现在,连奶奶、嫂子和姨妈也要过来。打地铺吧,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天气越来越热,以后在家里打个赤膊也不方便,更别说看书工作了。他已经记不清,自毕业以后,自己有多久没看过书了。

书不读了,账还得算。以他和老婆的收入,供这个两居经适房还是费劲。刨掉月供一万块,剩下几千块钱,要吃,要喝,天热了要开空调,天亮了要供暖,他和老婆两年也没添什么新衣裳。好在,老婆也不是那种小姑娘,他抠,她抠得比他更厉害,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一切都心里有数。这小半年,老婆待产在家,只能拿个基本工资,还吃掉一大半积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总之,手头永远是紧的。再过一年,他就30了。老家人说,男不做实,女不做虚。这就是说,他已经30了,而立之年。同学里面,有同学家里是部委的,也有同学去了创业公司,升迁的升迁,融资的融资,都热闹得很。他是好脾气的人,每每在朋友圈看见好消息,都点个赞,但也从来没开过口。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就算岳父岳母也是外人,不想难堪。再说,读到名校硕士,老家哪个不晓得这个尖子生,说出来有头有脸,羡慕还来不及,哪里晓得这些苟且。

“别玩手机了,真得走了。”老丈人又催了。

女儿好像醒了,咿咿呀呀在挣扎。

等她大一点,这房子还是得换。没有对口的好学区可不行。学区房一年比一年贵,还是得使劲混啊。

他终于站起来,打算出门。那只蚊子还在,跟着他。他挥挥手,想把蚊子扇到外面去。嗡嗡嗡,嗡嗡嗡,没完了。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但湿热之气怎么有增无减。往左边走10分钟,是霍营地铁站,往右边走15分钟,是回龙观地铁站,往前走10分钟,是育知路地铁站。从这里出发,好像可以抵达全世界,而他还在这里。

嗡嗡嗡,嗡嗡嗡。

粘稠的热空气好像有声音,轰地一声扑过来,裹在他的皮肤上,像条蛇,把他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简直喘不过气来,连腿都快迈不动了。他抬起了左脚,嗡嗡嗡。他又抬起了右脚,嗡嗡嗡。他看见自己走进了那扇粉红色的窄门。哪怕片刻解脱,也是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眼睛。怎么,浑身轻飘飘的,像一只被风吹出口袋的白手帕。他的身体就这么荡在微风里,就跟没有形状似的。他抬头,看见一束水蒸气一样的绿光,舒适温暖。他低头,看见另外一个他自己躺在不锈钢推车上,蜷缩成一团,又小又硬,几个黑衣服的人和几个白衣服的人围着他,一边打手机,一边悉悉索索地说话。

他使出浑身力气,想要听他们说什么,但是什么都听不见。

原来人这么轻啊,他想。这一刻,他只觉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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