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谈契诃夫：上帝说：“你来了！短篇小说怎么办呢？”

曹文轩谈契诃夫我们人都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其实一辈子就是两个基本动作，一个叫“扫视”，即“宏观”，还有一个...

曹文轩谈契诃夫

我们人都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其实一辈子就是两个基本动作，一个叫“扫视”，即“宏观”，还有一个叫“凝视”或“注视”，即“微观”，无非就是这两个动作，我们为什么作文写不好呢？就是说你只完成了第一个动作，我们没有很好地完成第二个动作。第二个动作是最重要的，我给你们讲一个作家，你们都很熟悉的叫“契诃夫”。你们看过他的作品《万卡》，万卡是一个小孩在匠店里学徒。　　

在一个小学里讲座，我问那些小孩，这篇作品写的是什么呀？他们说“这篇作品写的是沙皇残酷的统治”。对不对？也对。但是它不是这句话能够了得的。它有许多非常微妙的地方。如果我来讲“万卡”，我就会从另外的方向，另外的方式，另外的角度来讲。比如我会问同学们万卡的处境，他的苦难，如果不是通过万卡给爷爷写信，而是由作家自己把它叙述出来，它们两者间的效果有多大的差距？改由作者叙述，不由万卡通过写信向爷爷说，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感动人。因为那是一个孩子在跟爷爷说，而且是用写信的方式跟爷爷说，你马上就会感动。里面还有个重要的细节，万卡把信放在信箱里边，这封信爷爷是永远不可能收到的，因为上面没有地址，他只是写了一行话“爷爷收”。我一定会问同学，如果这个细节不存在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叫《万卡》的名篇和经典，肯定是没有的。契诃夫是古典主义形态的短篇小说的最高峰。有一年，我曾在《十月》杂志开辟了一个专栏，每一期写一个作家，我写的是“契诃夫”，大概一万五千字。你知道这个人有多重要。我在文章后面，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契诃夫死了，这天他来到了天堂，上帝正在午休，听到了契诃夫的脚步声，问了一句“你来了”。契诃夫说“我来了！”上帝说：“你来了！短篇小说怎么办呢？”就是这么重要。可是你们看看，为什么他那么重要？为什么说他是古典短篇小说的巅峰。我给你们说一个作品，你们看看作家是怎么感应这个世界，他是怎么观察这个世界的，有一部作品叫《草原》。有一个小孩，坐着一辆马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上学。马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草原很大，天空很大，小孩很小，学校很远，因此小男孩心里非常孤独。我在看契诃夫这篇小说时，突然看到一句话“天空飞来了三只鹬，”我看完了在下面划了一道杠，有同学也许会在心里嘀咕“曹老师，这个句子不是平平常常，简简单单吗？你干吗要在上面划一道杠呢？”你错了。这个看似简单的句子的背后，藏着的是一个非常细腻的心理。当有几只鸟从天空飞过的时候，契诃夫把鸟数了一遍，一只、二只、三只。我曾经在小学作讲座，我问那些孩子们，你们中间能不能有一个男生或一个女生站出来说，曹老师没什么了不起。在我的小说里，在我的作文里，我就写下过一句说：早晨天空飞过去四只麻雀。你敢站出来说这句话吗？我就敢当着你们的校长和老师的面说，你是你们班上写作文写得最好的孩子。因为你已经知道仔细地辨析这个世界了。你会写的，你只不过就写下这样一个句子“今天早晨天空飞过去一群麻雀。”下面就写其它内容了。下面还有一句，契诃夫说“过了一会儿，那三只鸟飞走了，愈飞愈远，直到我们看不见它了。”马车继续行驶在草原上，草原很大，天空很大，小孩很小，学校很远，小孩很孤独。这时契诃夫又写到，“没有一会儿，那先前的三只鹬又飞了回来。”这句话里边最关键的词是“先前”。天空那么大，鸟那么多，契诃夫为什么一口咬定这三只鸟就是刚才的那三只鸟呢？契诃夫是一个非常仔细的人，当天空有几只鸟飞过的时候，他一只一只仔细地辩认过。这三只鸟就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三只鸟。　　

前不久，我读契诃夫的手记，里面有一段话，我看完后会心一笑。那个伟大的作家是怎样仔细地感应世界的。这句话是“一条小猎狗，走在大街上，它为它的罗圈腿而感到害羞。”如果这条猎狗从你面前经过，你能够感受到吗？你大概不能感受到。我们没有契诃夫那样的境界。如果是一条普通的狗也就罢了。它是一条狗，猎狗有又长又直的腿。如果走在没有人走的路上也就罢了，可它是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所以它为它的罗圈腿而感到害羞。这么简短的一个句子，它告诉你的是什么？要仔细地去打量，去感应这个世界。世界真正的奥义，就藏在那些看似平常，看似微小，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精微之处，深藏大意。”　　

最近我要把这句话写成一个东西，“一条小猎狗，走在大街上，它为它的罗圈腿而感到害羞”。一个猎人一共有十一条猎狗，可是猎人在清点狗数时，从来都只数到10，小猎狗以为猎人没看到它，它总是挤到前面去，可是猎人把目光越过它，还是数后面十条狗。这个小猎狗是很有志气的，它发誓它要成这这个世界上一条跑得最快的猎狗。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它就开始跑步，它发誓它的速度一定要快到把自己的影子追上。其它的猎狗就躺在树荫下嘲笑它。它不管，撞到树上，晕倒了，醒来后，继续跑，跑着跑着它高兴起来了。因为它发现它的影子真的越来越短，其它是太阳越升越高。它发誓它要成为世界上跳得最高的猎狗，于是它去跳一堵墙，“噹”撞了，掉在地上，“噹”撞了，掉在地上，猎狗都嘲笑它，傻瓜。终于有一天它发现它跳得又高又飘，越过了墙头，掉在了一个鸡篮里边。把所有的鸡都弄到天上了。主人很生气，把它逮住送到猎人面前，说：你好好管教管教你们家的罗圈腿。猎人把它领到一个水潭边，水特别清，水潭中有一块石头，猎人说：你看着，不准这块石头漂到水面上来。小猎狗很老实，蹲在那看着。它看到猎人带着其它十条猎狗，一片欢乐的打猎去了。它就在那看着石头，幸好没漂上来。在它看石头的过程中，小猎狗经常会思考，会走神，它在想：天大还是地大？它发誓它要成为这世界上跳远跳得最远的猎狗。它跳一条小河“噹”掉到河里了。这天，它觉得我怎么离太阳这么近！我怎么离天这么近？它觉得今天我肯定要跳过去了。它的影子飘在河上，河上正好有一群正在下蛋的鸭子路过，鸭子看到影子尖叫，它也一惊又掉到水里了。鸭子因为它受了惊，把蛋全下到河里了，鸭主人很生气，逮住它送到猎人面前说：“你好好管教管教你们家罗圈腿。”猎人再次惩罚它。猎人看到太阳下的向日葵，对小猎狗说：你看着这些向日葵，不准它们跟着太阳转。小猎狗跑啊跑，大声地向着向日葵叫唤，可是没有用。晚上回来，它以为猎人会惩罚它，可猎人早已忘了这件事。这是这条小猎狗，在这一年里的秋天，丰收季节，猎人心情非常好，他要组织一次狩猎，表演给全村人看，因为他有十条那么棒的猎狗。全村的人都来看他们的表演。可是一头棕色的狼硬是在十条猎狗的眼皮底下跑掉了。这里，谁也没有注意的，那只罗圈腿的小猎狗突然发动，我们根本看不到它的样子，就像一团光，没了。所有的人都很震惊，当他们回过神来，马上去追赶，翻过一道山又一道山，看到了那条小猎狗，小猎狗正安闲地蹲在一棵树下，思考一个问题“太阳为什么每天总是从东方升起？”在它旁边是一条倒在血泊中的狼。从此，猎人最喜欢的一条狗，就是这条罗圈腿。它给它做了皮套。猎人每次得意洋洋地上大街时，都会牵着它。一条小猎狗，走在大街上，它为它的罗圈腿而感到骄傲。后面跟着那十条猎狗，学着小猎狗一律走成罗圈腿。　　

我讲这个故事是告诉你们一个什么道理呢？契诃夫那么一点点的东西，我体会到了它微妙之处的，里面藏着的那简直是无边的东西。我们要写好作文，必须能够感受到，那些微妙的精神，微妙的意义，微妙的境界，如果只有那些宏大的东西，很空大，很空疏，文章是无法建立起来的。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第二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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