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伦理困境、官僚系统与一句话的力量(下)

 

《我不是潘金莲》读书会讲稿(下)...

《我不是潘金莲》:伦理困境、官僚系统与一句话的力量(下)
(接上)

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行文中他尽量悬置价值判断。读者需要自己在官僚们义正辞严的对话中去体会其中的微妙之处。比如说,如何看待首长对人大代表们的怒斥,市长马文斌对郑重的谆谆教诲?而各级官僚们对此的反应,又该如何理解呢?

因为李雪莲的“御状”,省长储清廉被首长怒斥。但是静言思之,他得出的结论却是:他要搞我。储清廉撤了市长、县长等一干人等的职务,并不是要贯彻首长的讲话精神,他只是要发泄自己仕途受阻的愤恨,只是急于表忠心、表决心罢了。

在这里,作者写出了官僚系统的一项很根本的逻辑,那就是把路线斗争下降为派系斗争。要知道很多人,你是无法和他谈理念的,他也不认为人和人会因为理念的不同而产生争执。你可以用政治利益去引诱他,但你永远无法以某种理念去说服他。他们的行动只服从于政治利益,某些理念,在他们看来无非是攫取政治利益的幌子。对于储清廉来说,首长那套说辞,只是打击他的借口;所以,他只会想着如何利用这套说辞,以最简单、最低成本的方式躲过打击。储清廉们有一百种手段,把你的理念矮化成简单粗暴的派系斗争或者说政治操作,把你的理念歪曲成他们出于私心所制造的政治事故的元凶。你高贵的理念落到官僚手里,就被玷污了。

有趣的是,作者写了一个“附录”,讲述了首长得知一批官员被撤职之后的反应。他说:

乱弹琴,我也就是批评批评这种现象,他们竟然一下子撤了这么多干部,也太矫枉过正了。

又说:

这个储清廉,心机也太重了。

这其实也给我们提供了理解李雪莲的问题的另一个角度:李雪莲想要的正义和名分,说穿了就是一种理念。李雪莲的上访,是理念之争。但是,官僚所不能理解的恰恰就是理念,所以她注定是要失败的。
耗尽一生的

“一句话”
我们刚才说,文学作品有其自身的逻辑。《我不是潘金莲》之所以能够打动我们,不仅在于其对现实的一定程度程度的反映,也在于它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写出了某种人的根本困境。

这种困境,就是找不到说得上话的人。这不仅意味着有苦无处诉,也意味着不被他人理解与认同。《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里,没有人理解李雪莲的举动,官僚们更是不相信李雪莲李雪莲;甚至连她的女儿都躲着她。被视为疯子或刁民的李雪莲,面对的是“神圣”的伦理生活与“世俗”的政治生活的双重排除。李雪莲只能和牛说话,只能在和动物的交流中寻求精神寄托或者伦理生活的慰藉。这是一种极端孤独的状态。

这种状态,其实也是作者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所关心的问题。在《出延津记》中吴摩西虽然不被视为疯子或刁民,但他是个“倒插门”女婿,改姓妻姓;这种人在传统的伦理秩序里是被人看不起的,甚至是不被当成“人”的。更惨的是,他后来还被自己的老婆戴了绿帽子。这么一个被人看不起的无能之人,为了寻找那个他唯一能说得上话、唯一能聊得来的人,最终出走延津;在《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则是为了让人们认可自己的“道理”、承认她不是潘金莲,而上下折腾了二十年。这两个人,都为了“说上一句话”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问题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和自己说得来的人?我们为什么那么在乎有没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话,愿意相信我们的话?

在这里,我只能给出一个粗浅的解释。亚里士多德说“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或者说,“人是政治的动物。”我们通过和他人连结而宣告进入社会,通过和他人的连结来确立自己在社会秩序中,或者说在广义的伦理秩序中的位置。而语言,就是我们与他人连结的最常用、最便捷的工具,在很多情况下甚至是唯一的工具。和他人说不上话或者不被任何人相信,就意味着你无法融入到社会中,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无法明确自己作为一个社会性动物的权利与义务因此,因此也就很难在伦理意义——也就是在根本意义上成为一个完整的、健全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一句顶一万句》与《我不是潘金莲》分享了共同的主题,那就是:一个在伦理生活中找不到位置的“边缘人”,试图通过“一句话”的力量回到伦理秩序中,或者说重建崩坏的伦理生活。只不过,吴摩西是要寻找那个“能说上话的人”,这个活生生的人依然意味着一种在伦理生活内部解决困境的思路;而李雪莲,如我们前面分析的那样,出于种种原因选择将自己的问题诉诸公共政治,希望国家能够为她正名——这是在伦理生活之外寻求解决的方案。

但不论是在家庭政治内部还是外部解决问题,问题本身的伦理性质,依然决定了其枢纽在于那“一句话”。《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极端展现了这一点:李雪莲前夫的一句话,直接或改写李雪莲以及一干官僚的命运;但一干人命运的改变,也无法扭转这一句话。但我们不禁要问:一句话,真的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我觉得,言语的力量不仅仅是由其“社会性”所赋予的,也是由其作为“道理”承载者的性质所决定的。李雪莲的根本诉求不是“说话”,而是“讲道理”,是通过“讲道理”让别人认可她在婚姻纠纷中“占理”。“理”,在她心中,就是伦理生活的一切公平、正义等价值的总和。“有理走遍天下”,是很多人在伦理生活中的基本原则。所以,小说她才会去找前夫理论,并且认为只要前夫认错,承认她占理,她就可以放弃折腾。

问题在于,在日常生活中,“道理”并不能抽象地存在,我们只能通过语言来讲道理。但语言却不是中立的、中性的,我们可以通过操弄语言来歪曲道理,来强词夺理,道理就在语言的流转之中,从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甚至从正的变成了反的。在现实中,“讲理”往往成了某些人话语的游戏。“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言语道断”,“讲道理”真的能讲道理讲明白吗?我看未必;不仅讲不明白,甚至可能越讲越不明白。在刘震云一层套一层、一句赶一句的叙述中,我们仿佛能够感受到语言汇聚成的川流,感受到沉浮其中的精微的道理、纠结的心思在字字句句的冲刷下逐渐变得面目模糊,而人物的命运,也随着语言的波涛渐行渐远。

这是让人恐惧、也让人无奈的情形。或许,所谓“说得上话”的人,就是你能跟他“讲明白”道理的人。但首先,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讲道理;其次,每个人讲道理的方式不一样;最后,每个人心中的道理也不一样。除非你有着相当的语言天赋,否则把“讲道理”当做人生的寄托,风险太大了。不仅有可能坑到自己,甚至也有可能坑到别人。

当然,实在迈不过这道坎,坑了也就坑了。一句“世事难料”,可以解释一切问题,也给了小说家发挥渲染的空间。

小说的结尾,是全篇的点睛之笔。《我不是潘金莲》耍了一点小聪明。看目录会发现,故事的主体被作者命名为“序言”,而故事的尾声则被称为“正文”。“正文”的内容差不多是序言的二十分之一,讲了这样一件事:有个人春节期间买不到火车票,滞留北京。但为了回家和牌友打麻将,他灵机一动,冒充上访者。最终成功地被截访的协警遣送回家。

这个人就是当年的县长史为民。当然,对于这个小手段,协警们感到非常愤怒。史为民对说:

当年撤我的职,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冤案;二十多年来,我该年年上访;但为了党和政府,我含冤负屈,在家煮肉;到头来,我不跟你们计较,你们倒认真了。

史为民将自己的行为解释成“玩儿呢”。他作为一县之长,政治前途却全被一位农村妇女对“一句话”的执念给毁了;有了这样的人生经历,恐怕日后对待什么,都会有一种“玩”的心态。不过,史为民至少对待一件事情的态度非常严肃,那就是打麻将。每周固定时间、固定牌友的牌局,对于已经脱离公共政治的史为民来说,已经成为伦理生活的一部分。他之所以一定要回家打麻将,就是因为他的一位牌友罹患大病,这很可能之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打牌。生死是大事,交情是大事;这二者关系着普通人的生活中的善好,一场麻将,也就成了证明史为民在伦理秩序中的位置、证明其人格完整程度的大事。与这件大事相比,“假上访”还真的只是“玩呢”,根本算不上个事儿。作为平民的史为民,其实和李雪莲分享着相同的逻辑。

官僚也是人,在公共整治之外,他也要回归自己的伦理生活、维护自己的伦理生活,并且将伦理生活视作某种根本价值。史为民虽然倒霉,但每周还有麻将可打。比起为一句话付出一生、只能和牛说话的李雪莲,他实在是幸运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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