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嚎叫时刻

 

最新小说 微信首发/你能告诉我 饭馆是继续经营 还是就此关闭吗...



文/恶童

接过一张邮票,我把它粘在信封上,填了地址后,交给对面的女人。大概需要一周,这封信才会抵达我的家乡,一座人人都想逃离的小镇。在那里,街道比这里乱,朋友比这里野。所有选择离开的人只有在回忆的时候,才发现那里的生活要更快乐。

我也是如此。过滤掉粗糙的沙土、黏沉的阴雨、难听的方言和无休无止的沉闷,我的脑海里剩下的是这些场景:坐在河岸吹风的黄昏,链子总是脱落的单车,整日聊天扯淡的男人,笑容单纯羞涩的女孩,还有什么来着?哦,那间经营惨淡的饭馆。

那间饭馆的灯泡一直接触不良,闪灭的光下,只有一个男人守着柜台。他总是心不在焉地看向空荡的桌椅,直到客人等得不耐烦开始抱怨时,他才回神上前招呼。刚才那封信的收件人就是他。

出发的前夜,我一个人在他的饭馆里吃面。他大概从我和朋友之前的话语里了解到,我将会离开,所以在把面端上来以后,他又拿来一瓶啤酒。送你的,不够再要,他看着我说,就当是给你践行吧。

那碗面是有史以来我吃得最慢的,混着啤酒往嘴里塞面,却有无数的话想从心里挣出。我放下筷子喊他。过来以后,他给我递了根烟,随后坐在对面。此前和朋友来这里吃饭的时候,我基本和他没有交流。只是在结账时才发现,他连饭钱都心不在焉地算。

但是那天晚上,我们聊到打烊。其实他的话并不多,倒是我说个不停。我告诉他,我离开并非是野心和梦想驱使,甚至我并没有那两样东西。只是因为我想感受更多,体验更多,或许最后还要回来。

他祝福我。说辞也好、诚意也好,我都记在心里。我对他承诺,在这里我每年都会寄给他一封信。他笑了笑,让我快吃面。可那碗面凉了,到最后我也没有吃完。

今年是来这里的第三年,不需要多长时间,我就忘记了过去,即使成长的记忆是那么深刻。也包括那个承诺,前两年我都没有遵守,直到今天早晨我对着楼下的野猫发呆,才猛然想起他。

迅速地写满一页字,我出发去邮局。像是我买了一张车票,正在匆忙返乡的路上。
把新鲜的蔬菜摆好以后,我搬了个竹凳,坐在一旁。小镇的春天总是这么多情,外面不知不觉又下起了雨。从菜筐里翻出收音机,直接打开,但播放的却是听不明白歌词的音乐节目。

我扭头对屋子里的人喊,你又动我的收音机了。屋子里的人说,收音机是咱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心里憋着火,把调频拨回我一直听的交通台。信号不好,呲呲啦啦的响。我把它举起来,在空中搜索合适的位置。转了几圈后,慢慢地出现了人声,我也慢慢地坐回去。

屋子里的人说,天天听大城市堵车,关你这小女子啥事。我不说话,把收音机放在菜上,捧着脸向外看。我想象不到这座小镇的街道拥堵的时刻,毕竟直到两个月前,镇里才有人买了辆二手车。有一天,那辆车在我面前停下,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在菜摊上挑三拣四,最后买走了几个萝卜。

我一直盯着那辆车琢磨。后来我听节目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几十辆那样的车,在路上挤来挤去,谁也不让谁。也许是刚才的火还在心里憋着的缘故,我关掉收音机,把它藏在了另一个菜筐里。

等我收拾好抬起头的时候,开饭馆的男人来了。他每天上午八点过来买菜,不怎么说话,选好以后不问价钱就让我称重,一周结一次帐。他的饭馆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就像我的菜摊,这么说来我们两家的生意也算是维持多年。

屋子里的人听声,认出是他便问,你女人快生了吧。他把手里的菜放下,对着黑咕隆咚的屋子说,估计这个月底。屋子里的人说,生完了别让她停着,接紧多生几个娃,咱这镇子太清静。

他把菜细致地装进袋子,对我说,把这周的账算算吧。我进屋去拿本子,翻到饭馆那页,递给他看。他心不在焉,目光直接走向最后的总数,从口袋里拿出钱,夹在本子里还给我,然后转身走了。

不出五步,他又返回,问我有伞吗。这时我看看外面,雨已经下紧了,我把墙边的伞拿给他,屋子里的人说了句,记着明天还回来。他对着我点了点头,撑开伞往雨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落寞。

先是感受到他的落寞,然后这份落寞穿过雨丝和凉风,传染到我的身上。最后,我打了一个落寞的喷嚏。
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一直瞒着她,但今天早晨我进门,看见她严肃地坐在沙发上,我想这事儿是败露了。不过,还不能直接承认,所以我问她,怎么起来这么早。

她没有回答,反倒是问我,多久了。我装作没听明白,什么多久了。她说,还需要装吗,那个女人。我坐在她旁边,感受到一阵阵冷意渗来,没有说话。她继续说,男人都这样,有钱就会变。

她怀孕了,我鼓起勇气告诉她,声音尽量压低。她说,这镇子小,女人聚在一间屋子,所有家丑都逃不出去。我一开始不信,但昨天我亲眼看到了。我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外面下起了雨,一滴一滴打在新叶上,这样的早晨本可以安然无恙的。

我甚至有想过,如果她早点发现,或许还能挽回。但现在。孩子即将出世,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小镇的闲人估计已经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着我的选择。

你想怎么办,她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这样的举止像是妥协的讯号,她接着说,给你些钱,你把这事儿处理掉。怎么处理?她回答,孩子是要生的,让他们离开吧。她的语气温和得令人恐惧。

我们离婚吧,我不计后果地说出心里话。五个字像把匕首,在这个早晨刺裂了我们的生活。小镇风言风语,都说我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男人都好面子,我承受不起。

大概沉默了有三分钟,她开口说话。我知道那边是你的亲生骨肉,但我的孩子也算是认了你这个爸爸,前夫命背早亡,你还年轻该好好考虑。她这么说着,声音越来越软,最后成了投降。我是要考虑,考虑以后如何过自己的生活。但她接下来的话,坚定了我的决心。

这个选择太艰难,但你别怕花钱,大不了把车卖了。别人说你吃软饭那是他自己吃不到。咱俩好好过。我看了看她,那辆车是我把攒的钱都花上,托人买的,就算是二手车它也算是我在这镇上的骄傲。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对她说,你滚。

她愣了几秒,摔门而出。我转身坐回沙发的时候,看见她的孩子隔着虚掩的门缝偷听。接着,听到车被她开走的声音。
我一边等着老伴做好早饭,一边看着过期的报纸。镇子里不能订报,这些报纸都是在城里机关工作的儿子邮寄回来的。这会儿我看的是一个月前的日报,一条修水库的新闻被放在头版。

但我的心思没在新闻上,说实话,这些报纸和那条黄毛狗一样,只是顶替了儿子的位置。自从他和领导的女儿成婚,就逐渐疏远了这座小镇。可能是年老的缘故,最近我总能看到一个男孩在院子里打弹珠或者胡乱蹦,等我仔细端详男孩的脸,发现是儿子小时候的模样。

老伴说那是幻觉,是我们已经老到眼花了。她说的是我们,所以我猜她也有眼花出现过这场景的时刻。但如果两个人都能看到,那这是我们共同的幻觉吗。水库新闻的第一个小标题是:记忆。像是得到了答案,我突然明白,这该被称为共同的记忆。

我们已经在这座小镇生活了六十年,见证了它从被遗忘、被舍弃,一路坎坷的走进报纸新闻或建设政策,被关注、被理解。然而,新鲜的事物对于人们而言有着无以抵抗的吸引力,大批大批的青年选择了离开,他们有的去了城市打拼,有的出海漂泊,和我的儿子一样,不再归来。

外面下雨了啊,老伴把饭碗放在桌上,望向门外。我收起报纸,也跟着看去,只见一地潮湿无声无息的蔓延开来。他那里应该也下雨了吧,广播上提过,说完她便走往屋檐,静静地站着。

越过她的身影,我才发现院子里的樱桃树开花了。一朵压着一朵,层层叠叠的一树春。儿子小时候喜欢读书,学别人乱砍樱桃树,直到现在,树干半米的地方还能看到疤痕。我痛打了他一顿,最后老伴拦住才收手。长大以后再提这事,他说是忘了,也陪着我们笑。

我知道他不会忘记,就像那疤痕还留在树上,他的心里也有伤口。会不会是他记恨我呢,我竟然开口说出这句话。老伴回身走过来说,花也开了。我说,是啊吃饭吧。她说,记恨你也不能不回来看妈。我又抬头看了看樱桃树,见开饭馆的男人撑着伞经过院门。

他给你寄报纸,给过我什么,老伴开始抱怨,衣服都是女儿买的,也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还处处想着回这儿,上次她来,我说你再回来我就把你锁在门外。说完她放下筷子,端起碗大口喝粥。

座钟在半点的时刻打响一声,与此同时,我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嚎叫。和老伴对视了一眼,我才敢确定,这不是我们共同的幻觉。
孩子临盆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镇上的大夫深夜赶过来为我接生,四个小时以后才结束了我的疼痛。听到孩子尖声哭嚎,我扭头看向外面,天正在亮起。

他的出世缓解了前不久的悲伤。镇子里的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像是疯狂的病瘟片刻不歇,从这家传到那家,也终于闯入我们的饭馆。我的丈夫在下雨的早晨去买菜,回来的路上猝然离世。

这份悲伤是迟到的。根据时间推测,那一刻我正在读信,一封来自城市的信。写信的人潦草几笔就讲完了现在的生活,更多的字句是在述说过去,他提到一个没有遵守的承诺,对失约怀有歉意。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印了一栋高楼,树在它面前都羞涩得渺小。我没见过这么雄伟的高楼,所以用指头摸着照片一层一层往上数。就在数到第十七层的时候,一个男人破门大喊,出大事了。

原来小镇这么在乎我们的饭馆,即使它一直以来,都只是惨淡冷清地坐在一角。出殡那天,我挺着肚子端正遗像,慢悠悠地晃过每条街道。虽然他是踏实可靠、为人恳妥的男人,但他太过沉默寡言。听人说起生命的最后,他的嚎叫是一生里最大的动响。

他曾经问我如何给孩子起名,我们商量到深夜都没有结果。在那些窄小的街道上,目光从各家抛来,我走着想着,心里突然就有了答案。现在,我正在回信,准备把名字写在下一句。

外面又开始下雨,孩子睡得正香,接下来我想,我是时候该去考虑这家饭馆了。几乎每个夜晚,他都坐在饭馆门前,放空的眼睛如同一面镜子,镇里的灯火与暗淡都映在里面。我要像他那样吗,还是我会关闭饭馆。他每天都在想象什么呢,还是根本就一无所思。

他告诉过我,他喜欢这座镇子,出生、成长、婚姻和孕育都在这里,终结也将在这里。看着年老的人越来越老,年少的人越来越少,像是河岸不断延展,水流不断奔跑,风和时间同时穿过,只有我们留在旧日的黄昏。

那么,你能告诉我,饭馆是继续经营,还是就此关闭吗。

注:

这篇《嚎叫时刻》成稿与2016年4月10号,几乎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在公交、火车或者沙发上完成的。

《嚎叫时刻》本来名为「衰亡时刻」,那时候只有这么一个名字,我想写一个男人死去那一刻,和他有关无关的人都在干什么,状态如何。但正式开始写以后,浮现在脑子里的是一声嚎叫,本来计划的七个部分,也缩减至五部分。

这五小节,都是以第一人称「我」开始的,也许初读会由于错乱而感到不适应,但全文结束以后,大体的轮廓才会显现吧。

其中提到的小镇同样虚构,和之前所有的城市一样,都是看不见的。有些情绪是在文字的搬运中,自然而然发生的,所以你也看到了,我在前面只是想写那个时刻,但写出来以后可能就多了更多。

封面图为爱德华·蒙克的著名画作《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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