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逝去的。

 

何谓含恨终生?明明可以有好一点儿的结局,却还是最终滑向命运的深渊。徒增人怊怅耳。...



昨天是中元节,特别适合讲鬼故事。有人说应该把《子不语》找出来读,让我说应该再翻一遍《扪虱谈鬼录》(有两本)。不过最想推荐的却还是去年在《阅微草堂笔记》里看到的一则故事。与鬼无关,却更奇情,动人心魄,让人辗转悱恻。另外最后也附了一篇之前写的一则鬼故事,其实是对于小时候耳闻之事的一个安慰。ps 比起鬼,坏人更可怕。

先来看纪晓岚的:

太白诗曰:“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此为冶游言也。人家夫妇有暌离阻隔,而日日相见者,则不知是何因果矣。

郭石洲言:中州有李生者,娶妇旬余而母病,夫妇更番守侍,衣不解结者七八月。母殁后,谨守礼法,三载不内宿。后贫甚,同依外家。外家亦仅仅温饱,屋宇无多,扫一室留居。

未匝月,外姑之弟远就馆,送母来依姊。无室可容,乃以母与女共一室,而李生别榻书斋,仅早晚同案食耳。

阅两载,李生入京规进取,外舅亦携家就幕江西。后得信,云妇已卒。李生意气懊丧,益落拓不自存,仍附舟南下觅外舅。外舅已别易主人,随往他所。无所栖托,姑卖字糊口。一日,市中遇雄伟丈夫,取视其字曰:“君书大好。能一岁三四十金,为人书记乎?”李生喜出望外,即同登舟。烟水渺茫,不知何处。至家,供张亦甚盛。及观所属笔札,则绿林豪客也。无可如何,姑且依止。虑有后患,因诡易里籍姓名。

主人性豪侈,声伎满前,不甚避客。每张乐,必召李生。偶见一姬,酷肖其妇,疑为鬼。姬亦时时目李生,似曾相识,然彼此不敢通一语。

盖其外舅江行,适为此盗所劫,见妇有姿首,并掠以去。外舅以为大辱,急市薄槥(音惠,小棺材),诡言女中伤死,伪为哭敛,载以归。妇惮死失身,已充盗后房,故于是相遇。然李生信妇已死,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疑为貌似,故两相失。大抵三五日必一见,见惯亦不复相目矣。

如是六七年,一日,主人呼李生曰:“吾事且败,君文士不必与此难。此黄金五十两,君可怀之,藏某处丛荻间,候兵退,速觅渔舟返、此地人皆识君,不虑其不相送也。”语讫,挥手使急去伏匿。未几,闻哄然格斗声。既而闻传呼曰:“盗已全队扬帆去,且籍其金帛妇女。”时已曛黑,火光中窥见诸乐伎皆披发肉袒,反接系颈,以鞭仗驱之行,此姬亦在内,惊怖战栗,使人心恻。

明日,岛上无一人,痴立水次。良久,忽一人棹小舟呼曰:“某先生耶?大王故无恙,且送先生返。”行一日夜,至岸。惧遭物色,乃怀金北归。至则外舅已先返,仍住其家,货所携,渐丰裕。念夫妇至相爱,而结缡十载,始终无一月共枕席。今物力稍充,不忍终以薄槥葬,拟易佳木,且欲一睹其遗骨,亦夙昔之情。外舅力沮不能止,词穷吐实。

急兼程至豫章,冀合乐昌之镜。则所俘乐伎分赏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

每回忆六七年中,咫尺千里,辄惘然如失。又回忆被俘时,缧绁鞭笞之状,不知以后摧折,更复若何,又辄肠断也。从此不娶,闻后竟为僧。

戈芥舟前辈曰:“此事竟可作传奇,惜末无结束,与《桃花扇》相等。虽曲终不见,江上峰青,绵邈含情,正在烟波不尽,究未免增人怊怅耳。”



这个故事自看过后,就一直没忘。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无论最开始的被亲戚欺骗,还是后来的相见不相识、最后的错过,每一步似乎都有反转的机会,偏偏每一次都没有。夫妻十载,同床共枕不够一个月,初看时觉得真的是那个时代的人,迂腐蠢笨的厉害,正因为之前没时间接触才相见时不认识。正因为太老实,见了,都不敢问一句。就因为太死心眼,最后连一句像样的“章台柳”诗句都留不下。可是看到最后,这样不完美的结局,一个为僧,一个再也不见踪影,才会怅然若失,这个世界破镜重圆有时候的确只是一个童话,“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的结局似乎都会比故事里的这一对更好。这时候才会发现,开头引用的李太白的诗句是如此应景。“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不知在以后的岁月里,彼此想起时到底是何面目?而李生每次想起那个错过的时刻,亦是捶胸顿足,痛苦不已,如凌迟般。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永无解脱可能。

记忆成了痛苦的来源。《野棕榈》里借主角之口说出: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就丧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这或许是李生的选择?一个人若是还爱一个人,会珍视与她有关的记忆,即使那是痛苦的。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可是无解脱的活着,是否真的好?

关于阅微草堂笔记,鲁迅、张爱玲都曾为其站台。评价的文字都甚好。节录在此。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如此评价:《阅微草堂笔记》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华,追踪晋宋;自序云,“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淡数言,自然妙远,诚不敢妄拟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者,即此之谓。其轨范如是,故与《聊斋》之取法传奇者途径自殊,然较以晋宋人书,则《阅微》又过偏于论议。盖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欲有益人心,即与晋宋志怪精神,自然违隔;且末流加厉,易堕为报应因果之谈也。 (在这里也要为鲁迅说一句,曾在各种场合听到各种贬低鲁迅的话,只想说如果认真看看他写的东西,你会发现鲁迅不是教材里的那个板着脸教训你的模样,《故事新编》、《朝花夕拾》、《中国小说史略》,描写他们绍兴的各种文章,真真的好看极了。真的莫要错过,亚马逊在卖kindle版,十几块钱,太值)

张爱玲《谈看书》:譬如小时候爱看《聊斋》,连学它的《夜雨秋灯录》等,都看过好几遍,包括《阅微草堂笔记》,尽管《阅微草堂》的冬烘头脑令人发指。多年不见之后,觉得《聊斋》比较纤巧单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却看出许多好处来,里面典型十八世纪的道德观,也归之于社会学,本身也有兴趣。纪昀是太平盛世的高官显宦,自然没有《聊斋》的社会意识,有时候有意无意轻描淡写两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更使异代的读者感到震动。



现在看另一则吧。我曾经在过去是最难回到的异域,而神怪是最佳密码写过,一直以来自己都很喜欢神怪的东西。甚至怀疑我前世中肯定有一世是巫。山东有两种精神营养,鲁国是与孔子紧密相连,齐国却是要与浮华、神仙、想象力搅和在一起。一个强调子不语怪力乱神,另一个却是输出大量求仙问道的故事,徐福东渡、茅山道士、蓬莱仙境,盛产神怪文化。小时候听过特别多的鬼故事。包括民间忌讳、传说。所以特别害怕参加丧礼,每次看到一堆人穿着白色衣服,眼耳口鼻七窍均塞着棉花,眼泪、汗水混杂着,加上拄着的杨树棍,总有一种异域感。不像这个世界。

所以有时放空的时候,会想村里那些人,那些死去的人。邻居家胖胖的阿姨,临死前儿子正大学期末考试,硬撑着没有通知。她没见他最后一面。隔着一条窄马路,再往东走,那家户原来住着一对夫妻,男的脸总是红红的,爱逗弄小孩,很多年前在工地干活,从高空架子上摔下来。妻子早已带着儿子改嫁,儿子应该已经忘记他。再往东去,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奶奶,四五岁时喊她奶奶,其实那时她的年纪也就四十来岁。她家有棵大枣树。据说她更年轻的时候,我妈喜欢带我去她家玩,那时候我还在喝奶。她发掘了我喜欢喝玉米糊的潜质。后来听说她死在家里很多天没有人发现。正是冬天尸体没臭。

哦,还有一个邻居,她的女儿没有出一岁就死了。我记着上小学,中午十二点,百无聊赖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再那个窄窄的马路上踢着石子,刚要快到胡同口,看到前面胡同口出来一个女的,大声呼喊着,她被很多人扯着,根本动不了。她不想放手却被夺走的是女儿幼小的尸体。她女儿得腮腺炎去世的。

还有从我妈妈那里听来的,姥姥隔壁村庄的,丈夫常年在外,妻子有了外遇,两个人太痴爱对方,相约自杀,结果一个卧轨,一个喝农药。最后情人死成功了。妻子被救了下来,没死成。生活似乎又继续了,带着两个孩子,与原来的丈夫。哦,还有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男孩。在某个暑假和农药自杀了。自杀前,他碰碰碰给他妈妈磕了三个响头。在那之前他妈妈刚刚帮着别人训斥了他。

这样的事太多。所以当以前的报纸要写一篇鬼故事,就拿了出来。如果他没死,或许也早早退了学,像我们村里多数同龄男孩一样,在建筑工地挥洒汗水,到了年龄回家说一门亲事,生个娃,孩子是留守儿童。他每年过年回来一趟。估计也会有婆媳问题,也会继续和母亲有争吵。但至少感受着阳光,会玩手机,会八卦,会活着。




你好,鬼



乡间空气真好。

小米一手拎着一袋行李,一手牵着5岁的儿子阿虎回葛村外婆家避暑。

小米的外婆前两年已经去世,留下大大的空房子,院子早已被邻居种上蔬菜瓜果,故人已去,房子竟也生机盎然。从没来乡下的阿虎看到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甚感兴趣,一会儿做宝钗状扑蝶,一会儿逗下蜻蜓,不多会儿便已经大汗淋漓。

小米看着压低飞行的蜻蜓倒想起外婆常说的,蜻蜓飞如此低,定有大雨。

不多时,天上的乌云越聚越紧,黑下来的天送上瓢泼大雨。

正好,小米可以领着儿子参观房子。现在的房子只剩下最简单的家具,只有小小的阁楼间因为无人清理,还保留小米小时候的模样,堆满了各种玩具。

傍晚很快到来,吃过晚饭,小米和阿虎就早早上床歇着了。

半夜迷糊中醒来发现儿子根本不在身边。脑子立马清醒起来。嘴里一边喊着阿虎一边推门向院子。

月光下,阿虎竟然一个人在那里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

或许听到了开门声,阿虎回头看到黑漆漆屋子里妈妈的脸,笑嘻嘻大喊着,“这个小哥哥把我喊醒让我陪他玩的”,可是手指所指处空无一人。有点儿吓蒙的小米抱起儿子回到屋子里,他以为儿子只是梦游。

第二天小米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只旧的不能再旧却又十分熟悉的玩具枪。她以为阿虎偷偷在阁楼里拿出了玩具枪,儿子否认,“那是小哥哥带来的。他还说是妈妈小时候的朋友,一个人在这个大屋子里玩很寂寞,想让我陪他玩”。有点不耐烦的小米对着儿子的幻觉压着脾气说,“明明就是你偷拿玩具出来,医生都说了,你那是幻觉,昨晚你只是梦游,根本没有小哥哥的。”阿虎涨红着脸,攥着小拳头,想张口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此时院子的大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走进来,那是邻居阿庆嫂。对着小米与阿虎自顾自地说着“小米啊,这么久才回来一趟,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唉,如果当李严没有喝农药自杀,他的儿子应该也这么大了。可惜他死时才12岁。”

20年前在外婆院子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一个少年拿着农药在这里自杀,小米隐约记得那天是六月初六,李严口吐白沫,面部扭曲的不行,跪在他的妈妈面前磕了十个头,嘴里说着对不起。

那个少年再也没有被救过来。

看着现在这个精神恍惚的农妇,想着当年总是最有精神骂儿子的阿庆嫂,小米鬼使神差地对着阿庆嫂说出,“其实你儿子一直还在这个屋子里。阿虎昨晚还遇到了他。”说时迟那时快,小米的胳膊已经被阿庆嫂死死地抓住,“你能见到他么?能不能告诉他,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不该冤枉他偷了别人的钱,我不该非得逼着他在众人面前跪着道歉。可是他就能性子这么烈么!他就可以偷偷喝了农药再挣扎地来我面前么!他就可以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么”

嚎啕大哭的阿庆嫂终于还是蹲坐在了地上,边哭边拍打着大腿,“如果他真的还在,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阿虎后来告诉小米,阿庆嫂哭时那个小哥哥一直在背后轻轻拍着阿庆嫂的肩膀。



古文观不止
古诗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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