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十

------十------

宋梅樱始终忘不了中学时丁首都对她的冷漠，在她的印象中，丁首都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她的存在，有时开班会，她故意坐在丁首都的对面，可丁首都却从不看她一眼，更不主动和她说话。而他对安群却有一种特别的关心，每次班里开会，安群发言，他都非常认真地看着她，眼睛都直了似的。宋梅樱也看着安群，从心里悄悄地把她和自己做比较。安群哪儿比她好呢？就是脸有点儿白，那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安群的眼睛就不如她的好看。还有，安群虽然是班长，可自己也是学习委员啊。那时她就下了决心——总有一天要让丁首都对她好，她甚至悄悄想过，将来要和丁首都结婚。这些都是夜晚她睡不着的时候想的。

那时，她总是烦躁不安，头脑也混混沌沌的。有一阵她觉得心里非常恨，可究竟恨谁或恨什么却又说不清。她一次次无声地问自己，你干吗非要想着丁首都呢？他究竟哪儿好啊？于是她就开始想他的不好，他不算太好看，虽然个子高却不魁梧，可她又觉得他比那些魁梧的好。她想起有一次丁首都穿了一件衣服，他好像很多天都穿那件蓝外套，很多天都没有洗过了，她多么着急啊。要是能给他洗洗这件衣服多好啊……可丁首都总是有一种不想和她说话的样子。丁首都我恨你。她在心里骂他，去你的吧，滚，从我这儿滚出去，滚啊……她有时真的就骂出声来了，一边骂一边就哭了，甚至把头蒙在被子里使劲儿抽泣。

她每天都要在学校大门外等着丁首都，她只是想看他一眼，她没有机会和理由跟他说话，丁首都总是和一群男生一起出校门。她也想过，万一真能和丁首都单独见面又该说什么呢？她总是躲在大门外的树丛里，有几次被女生看见了，她们追问她在这儿干吗，她说，不干吗，早回家没有钥匙。后来她故意最后出教室，在通往大门的路上走得很慢，一到大门口她就后悔了，丁首都早就走远了。她于是又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和她好。

她记得有一天，丁首都一进教室门就大叫，嗨，你们谁吃过蛋糕啊？就是美国鬼子吃的蛋糕。乱哄哄的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一齐看着丁首都，他一手高举着一块淡黄色、长方形的东西，他捏着，那块东西看起来松软、香甜，很诱人。丁首都又问，你们谁吃过啊？屋里没有动静。丁首都把那块蛋糕咬了一口，大口嚼着，男生立刻一哄而上，又夺又抢。丁首都给我咬一口！嗨，老伙计别都吃啦……丁首都一跳坐在靠门边的课桌上，更狠地咬了一口。

可是奇怪，他咬一口，那块蛋糕立刻就恢复了原样。真是块神奇的蛋糕。丁首都对那些馋涎欲滴的男生说，这块蛋糕啊，永远也吃不完，什么时候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起来。他说着就把蛋糕塞进裤子口袋里。教室里乱成一团。

男生要和他抢，女生就嘻嘻哈哈地在一边看热闹。

宋梅樱多么羡慕丁首都啊，她真希望丁首都先让她咬一口。她想起了《水晶鞋》里的王子，他看中了灰姑娘，她没有美丽的衣裳，而她自己的衣服上就缀着补丁。她好像看见丁首都把那块蛋糕捧到了她面前……

安群来了，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教室门口，她文静地微笑着，看着混乱的男生，轻轻问，你们在干什么？

丁首都有一块吃不完的蛋糕。肖顿河说。

安群点点头，拨开人群，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她掏出课本，开始安静地看书，好像没听见周围的喧闹。

教室里不知为什么也安静了。

丁首都从课桌上跳下来，走到安群面前，从裤兜里掏出蛋糕递到她手上说，安群，给……教室里又哄成一片，同学们拥到安群的桌旁。

宋梅樱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忽然男生大声叫嚷开了，哈，是海绵呀。

真的像蛋糕呢。

好啊，丁首都，你这个大蝎子。

安群，给我看看。

宋梅樱听见乱哄哄的笑闹，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

多年后，宋梅樱和丁首都谈恋爱了，这事来得很突然，甚至连丁首都本人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安群走了，这给了宋梅樱一个机会，她终于用耐心打动了丁首都。

大学毕业后，宋梅樱总是在丁首都最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丁首都分到市里的一所医院工作，她就让在医学院当院长的父亲把他调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而且分在遗传病研究所，这正是丁首都盼望已久的。后来他想去加拿大学习，宋梅樱又默默地做了一些事，那时她已到加拿大留学，她让在那里的舅舅帮助丁首都顺利地来到多伦多大学。丁首都是个极用功的人，几年后他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丁首都总觉得在这些事上欠了宋梅樱一份很大的人情债。

回国工作后不久，多伦多大学又邀请丁首都做访问学者，就在那段时间，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一天宋梅樱给他打电话，请他来参加她的一个小小的生日聚会，她说聚会的地点就在她舅舅家，是家庭聚会。宋梅樱笑着说，你不用紧张，我知道你怕见很多生人，这儿人不多。丁首都觉得宋梅樱骨子里有一种东西，她会把你想到和没想到的事都考虑到，她是非常善解人意的。不过，这种善解人意有时又让他有些惧怕，他总觉得宋梅樱已经看到了他的内心，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女人钻进你心里更可怕呢？

丁首都给宋梅樱买了一件生日礼物，那天晚上七点准时赶到了宋梅樱的舅舅家。隔着玻璃门，看见屋里亮着柔和的灯光，他站在台阶上镇静了一下，他在想进门后怎样和宋梅樱的舅舅和舅妈打招呼，跟他们说些什么，以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想好了，他轻轻按下门铃。门开了，宋梅樱把他领进大客厅。丁首都看看四周，除了宋梅樱，再没有其他人。

宋梅樱带丁首都来到餐厅，桌上是色彩鲜艳、香味四溢的饭菜，金黄色的冰葡萄酒，还有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可是只摆着两个人的餐具。也许看见丁首都有些惊奇的表情，宋梅樱就说，哦，我舅舅和舅妈今天去渥太华看朋友了，明天才回来，你看家里就剩下我自己了。

丁首都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他从纸袋里取出给宋梅樱的礼物，一个扎着漂亮的蝴蝶结的盒子。他说，梅樱，祝……祝你生日快乐。

宋梅樱接过礼物，她的脸兴奋得红了。谢谢，是什么？

丁首都刚要说，宋梅樱就打断了他，哎，别说，让我猜猜你买的什么。

他就笑着让她猜，他一点儿都不觉得拘谨了。

是巧克力吧？

丁首都摇摇头。

宋梅樱掂掂盒子，呵，这盒子又轻又薄，是丝巾吧？

差不多。丁首都说。

宋梅樱还是忍不住把盒子打开了，呀，是披肩啊。

一块柔软的羊绒披肩，淡绿色的底，还有浅褐色的格子，十分素雅。

丁首都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我不太会买这种东西。

宋梅樱展开披肩，惊喜地感叹着，多漂亮啊……你还说不会买呢，我要在圣诞节披上，让他们都看看。

丁首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让谁看啊？

宋梅樱大声说，所有的人。

她让丁首都帮她披上，丁首都将大披肩折成三角形，轻轻披在宋梅樱身上，这时，她猛地紧紧拥抱了他……

宋梅樱回想起刚谈恋爱的那段日子，就有一种胜利者的狂喜，她每天每时每刻都沉浸在难耐的热望中，她期盼早晨快变成下午，下午快变成夜晚，夜晚，她多么想拥有甜蜜的夜晚啊。她一会儿没有丁首都的消息就会坐立不安。

新婚时宋梅樱曾觉得很幸福，有一次她在丁首都的怀抱里，居然在激情中狠狠咬了他一口，那一刻她想起了那些对丁首都微笑的女生，想起了那些在她面前议论丁首都的女生，想起了安群……现在他已经成为她的了。可是她很快又感到了失落，和丁首都结婚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好。

有一天晚上，他们拥抱在一起，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儿激情都没有了。为了不让他扫兴，她尽量装出热烈的样子，可心里却是冰冷的。最后当丁首都喘息时，她真想立刻逃跑，跑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她不知道为什么结了婚，一切就忽然平淡无奇了，她多年的追求和耐心的等待，却是一个空虚的结果。她觉得是自己骗了自己，为什么要骗自己呢？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总是生出古古怪怪的思想无情地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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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命运是神秘的，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安群在想。几年前她和丈夫带着女儿去外地时遇到了车祸，她从没想到丈夫和女儿会那么突然地离开了她，她还没有来得及再和他们说些什么，他们就走了。她自己也受了重伤，颈椎错位，身上多处骨折。她全身缠满了绷带。

在病房里的日子是和噩梦、惊悸、泪水，还有歇斯底里的发作纠缠在一起的。也许人所要经受的，绝不是音乐能够全部表现出来的。世界上有哪一首乐曲能够表达她那时的内心呢？不能，只有她自己。一首无声的乐曲注定要长久地在她的心底里延续下去。每个人都要忍受痛苦，而一个受伤的人所要忍受的痛苦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用痛苦谱写的乐章会时时撕开自己的伤口。

安群只能用自己灵魂中仍然潜藏着的所有能量来同绝望搏斗，一个原本最美丽、最奔放、最自由的心灵和躯体，被石膏和钢架严严地禁锢着，一动也不能动。就是这样一个一动也不能动的脆弱的躯体，还时时受到隐隐传来的尖利的金属撕裂声和数不清的噩梦的轮番冲击。她一次次地感到自己被边缘参差不齐的锋利的金属片割裂开，肢体的碎片被强大的惯性抛射出去，污血凝结成暗红色的斑块……直到护士一次次地用成袋的冰块把她从高烧和呓语中解脱出来。

让她肢体僵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的石膏终于渐渐卸去，她的伤口渐渐愈合，可是她的颈椎却损坏了，她再也无法站立起来，双手也不能灵活自如地活动了。

她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三个人的笑声成了记忆深处的回响。床头橱上的一个小相框证明着她生命中那两个人过去的存在。

泪水经常无声无息地流淌，任何同情、安慰的话语，任何意志的克制都无济于事，它不停地流淌着，这是从心灵的最深处涌出的泉水，它要洗涤过去色彩斑斓的一切，美好的愿望，梦幻般的爱情和对未来的憧憬。这一切都随着这心泉的流淌干涸了，消失了……当泉水干涸，色彩炫目的卵石露出了本色。

她试着抬起头来，可怎么也做不到。挣扎，然后又放弃，好多次都是这样。后来她就每天都静静地感受着每一分钟。她听见时钟的滴答声，一分一秒。生命不停地行走，又不停地后退，不停地生长，又不停地衰亡。

她有时就辨别不出自己是谁了，我也是一个时间吗？我是一个时间，我依然在行走，走向哪里呢？走向哪里也许无关紧要，只是这个时间还存在。不知道究竟是时间主宰我，还是我主宰时间，假如不是我主宰时间，我还存在吗？

那个时间是蓝色的，生命的风轻轻唱着在身边掠过，风中回响着合唱，她看见女生们在排练合唱，她看见自己站在陈晓薇的身旁，陈晓薇跟不好第二声部，总是跟着第一声部跑，每次唱错都要回脸看看她，一脸歉意的微笑。陈晓薇很漂亮，她从内心羡慕她，甚至有点儿嫉妒她。陈晓薇的美丽让男生在她的身后议论纷纷……

时间走过去了，现在只剩下了思想。只能思想了，每时每刻，思想着，时间就飘忽了。飘忽的思想是消解一切疼痛的止痛剂。安群在想，肉体的疼痛也许还能治愈，可精神的疼痛呢？

她忍耐着，疼痛，麻木，忧郁，失望……她不再像刚出车祸颈椎受伤的那段时间，每时每刻都烦躁焦急，大吵大叫，甚至当着很多人的面不停地哭泣，无法控制自己。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她发现那样没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她开始想生还是死的问题，生存下去——她这个生命的存在注定是痛苦的，而且这种深重和持续的痛苦将追随自己的一生，多么可怕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坚持到最后，她真不知道该怎样抵抗沮丧绝望的心情，抵抗伤痛带来的无休无止的各种麻烦，她已经不能自己料理日常生活了，她伤得太重了。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她的精神仿佛麻木了。她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长久地冥想，好像皈依了什么宗教。她在想死的问题——为什么死，怎么死，死的结果……过去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执着地想到死的事，也没有如此平静地对待死亡。人们都不愿谈到死，甚至还有人避讳这个字，尽管最后谁都会走到这一步，可人们还是惧怕。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惧怕了。

当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终生都将被伤残这个无形的枷锁禁锢的时候，来自外界的所有慰藉都不会有长效作用了。这时她就必须承受着，挨过生的时光。她知道自己永远也等不到任何希望了，她不知道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其实她有时很清楚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说有意义，那只是局外人凭着自己的想象给她的生命添加了某种意义。

一天，丁首都来到她的床前，轻轻握起她的手。过去在她受伤之前，他们见面时从没有握过手，他们都避讳那么做。丁首都俯身看着她，看着她默默流泪，他不像别人那样劝慰她，而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她，抚摸着她的手。他们沉默着。安群终于忍不住了，把头歪到一边哭了。首都，我完了。她说，太突然了，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告诉他们不要再给我治疗。你是医生，他们会听你的。

安群，你要学会忍耐，痛苦这个过程，谁也逃不掉。丁首都说，别说放弃生命的话，放弃了就不会有第二次了。你知道吗，我在电子显微镜下把细胞分解到最小的单位时，觉得它是那么神奇，生命总会创造奇迹的，细胞会自我修复，自我复制，总有一天医学会帮助你，现在自信心是最重要的。

她打断他的话，首都，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对所有来看她的人，她都要问这句话。尽管她知道这个问题最终还是由她自己来回答，可她还是一遍一遍地问。

安群，你的存在就是意义。丁首都很认真地说，生命总是在抵抗一些东西，抵抗伤痛需要非常顽强的意志，在这种抵抗的过程中人们会发现自己新的力量。安群，听我的话，别这么丧气，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不，不会了。她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

丁首都却没走，他一直在她的床边静静地坐着，握着她的手，没再说一句话。

安群觉得自己的眼泪不停地流淌着。

后来，丁首都说，安群，试试看你能做什么。他给她慢慢摇起病床的靠背，她发现自己能坐一会儿了。

她看着远处，一幢幢高楼矗立起来，这都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啊。这几年自己好像与世隔绝了，躺在病床上看到的只是天花板。那些楼一幢比一幢高，样子都差不多，它们还不如孩子搭的积木房子好看，那些积木的颜色很鲜艳，搭出来的房子也就五颜六色。这些楼房的颜色多么单调啊。她觉得它们不像房子，就像一根根方的、圆的、多棱的柱子，又细又高地耸到空中。

她想起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可她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些建筑物凝聚着什么音乐之美，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倒像一根根石柱，原始的，天然的……都不是，原始的石柱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天然的石柱更是变化无穷，让人永远也看不够。可是这些高楼……

她不停地问自己，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究竟要等什么呢？躺在病床上几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等到。

过去她从不等待，而总是满怀期待，走出中学大门的那一天，考上音乐学院的那一天，她依然期待着什么，总觉得还有更吸引她的事情在前面。安群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那是美丽的一片。她期盼着接近它，可是当她真的接近它时，一切又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9154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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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名家名著小说 《绝顶》

作者：张海迪
小说现有字数：23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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