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散文》:第16章 《尝试集》四版自序
------第16章 《尝试集》四版自序------
《尝试集》是民国九年三月出版的。当那新旧文学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当那初次试作新诗的时候,我对于我自己的诗,选择自然不很严;大家对于我的诗,判断自然也不很严。我自己对于社会,只要求他们许我尝试的自由。社会对于我,也很大度的承认我的诗是一种开风气的尝试。这点大度的承认遂使我的《尝试集》在两年之中销售到一万部。这是我很感谢的。
现在新诗的讨论时期,渐渐的过去了。——现在还有人引了阿狄生,强生,格雷,辜勒律己的话来攻击新诗的运动,但这种“诗云子曰”的逻辑,便是反对论破产的铁证。——新诗的作者也渐渐的加多了。有几位少年诗人的创作,大胆的解放,充满着新鲜的意味,使我一头高兴,一头又很惭愧。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五年来的诗,很象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回头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脚鞋样,虽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样上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我现在看这些少年诗人的新诗,也很象那缠过脚的妇人,眼里看着一班天足的女孩子们跳上跳下,心里好不妒羡!
但是缠过脚的妇人永远不能恢复他的天然脚了。我现在把我这五六年的放脚鞋样,重新挑选了一遍,删去了许多太不成样子的或可以害人的。内中虽然还有许多小脚鞋样,但他们的保存也许可以使人知道缠脚的人放脚的痛苦,也许还有一点历史的用处,所以我也不必讳了。
删诗的事,起于民国九年的年底。当时我自己删了一遍,把删剩的本子,送给任叔永陈莎菲,请他们再删一遍。后来又送给“鲁迅”先生删一遍。那时周作人先生病在医院里,他也替我删一遍。后来俞平伯来北京,我又请他删一遍。他们删过之后,我自己又仔细看了好几遍,又删去了几首,同时却也保留了一两首他们主张删去的。例如《江上》,“鲁讯”与平伯都主张删,我因为当时的印象太深了,舍不得删去。又如《礼》一首(初版再版皆无)“鲁迅”主张删去,我因为这诗虽是发议论,却不是抽象的发议论,所以把他保留了。有时候,我们也有很不同的见解。例如《看花》一首,康白情写信来,说此诗很好,平伯也说他可存;但我对于此诗,始终不满意,故再版时,删去了两句,四版时竟全删了。
再版时添的六首诗,此次被我删去了三首,又被“鲁迅”叔永莎菲删去了一首。此次添入《尝试集》十五首,《去国集》一首。共计
《尝试集》第一编,删了八首,又《尝试篇》提出代序,共存十四首。
《尝试集》第二编,删了十六首,又《许怡荪》与《一笑》移入第三编,共存十七首。
《尝试集》第三编,旧存的两首,新添的十五首,共十七首。
《去国集》删去了八首,添入一首,共存十五首。
共存诗词六十四首。
有些诗略有删改的。如《尝试篇》删去了四句,《鸽子》改了四个字,《你莫忘记》添了三个“了”字,《一笑》改了两处;《例外》前在《新青年》上发表时有四章,现在删去了一章。这种地方,虽然细微的很,但也有很可研究之点。例如《一笑》第二章原文
那个人不知后来怎样了。
蒋百里先生有一天对我说,这样排列,便不好读,不如改作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我依他改了,果然远胜原文。又如《你莫忘记》第九行原文是
嗳哟,……火就要烧到这里。
康白情从三万里外来信,替我加上了一个“了”字,方才合白话的文法。做白话的人,若不讲究这种似微细而实重要的地方,便不配做白话,更不配做白话诗。
《尝试集》初版有钱玄同先生的序和我的序。这两篇序都有了一两万份流传在外,现在为减轻书价起见,我把他们都删去了。(我的“自序”现收入《胡适文存》里)。
我借这个四版的机会,谢谢那一班帮我删诗的朋友。至于我在再版自序里说的那种“戏台里喝采”的坏脾气,我近来也很想矫正他,所以我恭恭敬敬的引东南大学教授胡先骕先生“评”《尝试集》的话来作结。胡先骕教授说:
胡君之《尝试集》,死文学也。以其必死必朽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而遂得不死不朽也。物之将死,必精神失其常度,言动出于常轨。胡君辈之诗之卤莽灭裂趋于极端,正其必死之征耳。
这几句话,我初读了觉得很象是骂我的话;但这几句话是登在一种自矢“平心而言,不事谩骂,以培俗”的杂志上的,大概不会是骂罢?无论如何,我自己正在愁我的解放不彻底,胡先骕教授却说我“卤莽灭裂趋于极端”,这句话实在未免过誉了。至于“必死必朽”的一层,倒也不在我的心上,况且胡先骕教授又说,
陀司妥夫士忌,戈尔基之小说,死文学也。不以其轰动一时遂得不死不朽也。
胡先骕教授居然很大度的请陀司妥夫士忌和戈尔基来陪我同死同朽,这更是过誉了,我更不敢当了。
十一,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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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蕙的风》序------
我的少年朋友汪静之把他的诗集《蕙的风》寄来给我看,后来他随时做的诗,也都陆续寄来。他的集子在我家里差不多住了一年之久;这一年之中,我觉得他的诗的进步着实可惊。他在一九二一,二,三,做的《雪花——棉花》,有这样的句子
你还以为我孩子瞎说吗?
你不信到门前去摸摸看,
那不是棉花?
那不是棉花是什么?
妈,你说这是雪花,
我说这是顶好的棉花,
比我们前天望见棉花铺子里的还好的多多。
……
这确是很幼稚的。但他在一年之后——一九二二,一,一八——做的《小诗》,如
我冒犯了人们的指谪,
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
我怎样欣慰而胆寒呵。
这就是很成熟的好诗了。
我读静之的诗,常常有一个感想:我觉得他的诗在解放一方面比我们做过旧诗的人更彻底的多。当我们在五六年前提倡做新诗时,我们的“新诗”实在还不曾做到“解放”两个字,远不能比元人的小曲长套,近不能比金冬心的自度曲。我们虽然认清了方向,努力朝着“解放”做去,然而当日加入白话诗的尝试的人,大都是对于旧诗词用过一番工夫的人,一时不容易打破旧诗词的镣铐枷锁。故民国六七八年的“新诗”,大部分只是一些古乐府式的白话诗,一些《击壤集》式的白话诗,一些词式和曲式的白话诗,——都不能算是真正新诗。但不久就有许多少年的“生力军”起来了。少年的新诗人之中,康白情俞平伯起来最早;他们受的旧诗的影响,还不算很深,白情《草儿》附的旧诗,很少好的。所以他们的解放也比较更容易。自由(无韵)诗的提倡,白情平伯的功劳都不小。但旧诗词的鬼影仍旧时时出现在许多“半路出家”的新诗人的诗歌里。平伯的《小劫》,便是一例:
云皎洁,我底衣,
霞烂缦,他底裙裾,
终古去敖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什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的芳香。
这诗的音调,字面,境界,全是旧式诗词的影响。直到最近一两年内,又有一班少年诗人出来;他们受的旧诗词的影响更薄弱了,故他们的解放也更彻底。静之就是这些少年诗人之中的最有希望一个。他的诗有时未免有些稚气,然而稚气究竟远胜于暮气;他的诗有时未免太露,然而太露究竟远胜于晦涩。况且稚气总是充满着一种新鲜风味,往往有我们自命“老气”的人万想不到的新鲜风味。如静之的《月夜》的末章:
我那次关不住了,
就写封爱的结晶的信给伊。
但我不敢寄去,
怕被外人看见了;
不过由我底左眼寄给右眼看,
这右眼就代替伊了。……
这是稚气里独有的新鲜风味,我们“老”一辈的人只好望着歆羡了。我再举一个例:
浪儿张开他底手腕,
一叠一叠滚滚地拥挤着,
搂着砂儿怪亲密地吻着。
刚刚吻了一下,
却被风推他回去了。
他不忍去而去,
似乎怒吼起来了。
呀,他又刚愎愎地势汹汹地赶来了!
他抱着那靠近砂边的小石塔,
更亲密地用力接吻了。
他爬上那小石塔了。
雪花似的浪花碎了,——喷散着。
笑了,他快乐的大声笑了,
但是风又把他推回去了。
海浪呀,
你歇歇罢!
你已经留给伊了——
你的爱的痕迹统统留给伊了。
你如此永续地忙着,
也不觉得倦吗?(《海滨》)
这里确有稚气,然而可爱呵,稚气的新鲜风味!
至于“太露’’的话,也不能一概而论,诗固有浅深,到也不全在露与不露。李商隐一派的诗,吴文英一派的词,可谓深藏不露了,然而究竟遮不住他们的浅薄。《三百篇》里:
取彼谮人,
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
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
投畀有昊!
这是很露的了,然而不害其为一种深切的感情的表现。如果真有深厚的内容,就是直截流露的写出,也正不妨。古人说的“含蓄”,并不是不求人解的不露,乃是能透过一层,反觉得直说直叙不能达出诗人的本意,故不能不脱略支节,超过细目,抓住了一个要害之点,另求一个“深入而浅出”的方法。故论诗的深度,有三个阶级:浅入而浅出者为下,深入而深出者胜之,深入而浅出者为上。静之的诗,这三个境界都曾经过。如前年做的《怎敢爱伊》:
我本很爱伊,——
十二分爱伊。
我心里虽爱伊,
面上却不敢爱伊。
我倘若爱了伊,
怎样安置伊?
他不许我爱伊,
我怎敢爱伊?
这自然是受了我早年的诗的余毒,未免“浅人而浅出”的毛病。但同样题目,他去年另有一个写法:
愿你不要那般待我,
这是不得已的,
因你已被他霸占了。
我们别无什么,
只是光明磊落真诚恳挚的朋友;
但他总抱着无谓的疑团呢。
他不能了解我们,
这是怎样可憎的隔膜呀!
你给我的信——
里面还搁着你底真心——
已被他妒恨地撕破了。
他凶残地怨责你,
不许你对我诉衷曲,
他冷酷地刻薄我,
我实难堪这不幸的遭际呀!
因你已被他霸占了,
这是不得已的,
愿你不要那般待我——
一定的,
一定不要呀!
(《非心愿的要求》)
这就是“深入而深出”的写法了。露是很露的,但这首诗究竟可算得一首赤裸裸的情诗。过了一年,他的见解似乎更进步了,他似乎能超过那笨重的事实了,所以他今年又换了一种写法: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拢来,
共总熔成了一个;
象月亮般挂在清的天上,
给大家看个明明白白。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拢来,
用仁爱的日光洗洁了;
重新送还给人们,
使误解从此消散了。
(《我愿》)
这种写法,可以算是“深入而浅出”的了。我不知别人读此诗作何感觉,但我读了此诗,觉得里面含着深刻的悲哀,觉得这种诗是“诗人之诗”了。
静之的诗,也有一些是我不爱读的。但这本集子里确然有很多的好诗。我很盼望国内读诗的人不要让脑中的成见埋没了这本小册子。成见是人人都不能免的;也许有人觉得静之的情诗有不道德的嫌疑,也许有人觉得一个青年人不应该做这种呻吟宛转的情诗,也许有人嫌他的长诗太繁了,也许有人嫌他的小诗太短了,也许有人不承认这些诗是诗。但是,我们应该承认我们的成见是最容易错误的,道德的观念是容易变迁的,诗的体裁是常常改换的,人的情感是有个性的区别的。况且我们受旧诗词影响深一点的人,带上了旧眼镜来看新诗,更容易陷入成见的错误。我自己常常承认是一个缠过脚的妇人,虽然努力放脚,恐怕终究不能恢复那“天足”的原形了。我现在看着这些彻底解放的少年诗人,就象一个缠过脚后来放脚的妇人望着那些真正天足的女孩子们跳来跳去,妒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们给了我许多“烟士披里纯”,我是很感谢的。四五年前,我们初做新诗的时候,我们对社会只要求一个自由尝试的权利;现在这些少年新诗人对社会要求的也只是一个自由尝试的权利。为社会的多方面的发达起见,我们对于一切文学的尝试者,美术的尝试者,生活的尝试者,都应该承认他们的尝试的自由。这个态度,叫做容忍的态度(Tolerance)。容忍上加入研究的态度,便可到了解与赏识。社会进步的大阻力是冷酷的不容忍。静之自己也曾有一个很动人的呼告:
被损害的莺哥大诗人,
将要绝气的时候,
对着他底朋友哭告道:
牺牲了我不要紧的;
只愿诸君以后千万要防备那暴虐者,
很好地奋发你们青年的花罢!
(《被损害的》)
十一,六,六。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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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名家名著小说 《胡适散文》
作者:石磊
小说现有字数:25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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