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碎》:第2章 觐见太后

 

------第2章 觐见太后------

第二日忻禹没有来翠湖居,第三日也没有来,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第十五日。

知棋还不怎样,其余几人脸色已经变了。容郁早起净面,一摸水,竟是冰凉得刺骨,唤了知画来问,知画懒懒地答:“起晚了,热水都抢光了。”眼中不屑,仿佛在说: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她扭腰要走,冷不防眼前一黑,脸上狠狠挨了两下,又快又重,五个指印立时清楚地浮了出来,她吃惊地掩住脸呆在原地,翠湖居前后换过七八任主子,容郁算是脾气最好的一个,底下有服侍不周她从来不恼,只细语轻言点破,是以知棋对她死心塌地。可是知画心里清楚,从来没有哪任主子在翠湖居能超过两年,皇帝连续几日不来已经是失宠的预兆——说到底知画并不愿意伺候这样一个曾经和自己一样身份低微的宫女。

容郁没有多看她一眼,吩咐知书另打水来,知书嗫嚅了半晌,终是没说什么,老老实实下去。容郁转身进了里屋,只留下知画一个人跪在外面,肿着面孔,含的两泡泪挣扎着,没敢流出来。

跪了半日,已经是辛酸满腹,眼看红日遥遥落下,知棋掀了帘子出来,知画忙拉住她衣角央求:“好姐姐,帮我求求娘娘。”知棋左右看一看,低声责道:“明知道娘娘这几日心里不痛快,还非往这刀口上撞,你何苦来。”知画眼睛往里堂瞥一眼,“我知错了,姐姐救我!”

知棋看她半晌,叹气道:“正是娘娘让我传话叫你起来,快进去谢恩吧。”

知画揉着膝盖挣扎着要站起来,忽地外帘一掀,徐公公尖细的声音挟着北风刮进来:“皇上驾到——”

知画这回真的腿软了,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容郁正在妆台前梳发卸妆,听得通报,手一抖,梳子险些脱了去。镜中苍白消瘦的面孔,眉不见青,唇未着朱,只看见清秀的轮廓,不见多少丽色。

忻禹一步跨进来,室中阴暗,尘光飞舞间青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依稀仍是当年模样。他伸手去,想替她拢上鬓角碎发,青衣女子低眉唤道:“陛下!”

光影顿碎,廿年的时光停在指尖,只一个瞬间。

是了,她怎容自己如是轻薄。

忻禹微微叹一声,痴望住镜中模糊的轮廓:一把长发,一双清眼,薄唇,略尖的下颌,无不像足了她。只那一对眉,单薄一线,弯成柳叶形状——不,不是这样的,忻禹拾起眉笔细心描去,浓郁的眉,扬起时候有不容分说的英气逼人。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城北的杏子林,就在平留王府邸左近,那时候柳言还不是平留王,他还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王妃。想到王妃两个字,仿佛被锤子狠狠砸在心上,隔着廿年的光阴,依然是疼的,只是那疼也钝了些,不似当年,那样尖锐,那样鲜明,让他在许多年后看到烙刑二字忽然就想起来,烧红的烙铁曾经这样印上他的胸口,一路摧枯拉朽,将他腔子里最后一点心也毁个干净——他是无法忍受那样的酷刑啊。

那是她的印记,让他再无法爱上别人,穷此一生。

——然而你爱过她吗?他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声问自己,没有回答。青衣女子苍茫的眼眸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偌大的皇宫,他只听到皇后悠长的呼吸。她与他共享一段记忆。

忻禹搁下眉笔,轻拥住容郁,把头埋进她的发间,一迭声只问:“你还好吗......你还好吗......”声音带着颤,无限惊惶。

容郁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却也知道他必然是想起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子,她长了和她一样的面孔,可见并不是绝色——皇后柳微才是绝色。容郁不明白这样姿色平常的一个女子如何二十年如一日地占据天子的心——或者只因为他没有得到过?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往往记得更牢些。

容郁看见镜中的自己,单薄的唇线微微上扬,一抹讥笑缓缓化开。她忽然想起平郡王柳洛的面孔,像,真像。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忻禹立时察觉,他放开她,但仍是凝视她的面孔,须臾不肯移开。

他说:“陪朕去见太后。”

可是天色已经晚了,容郁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来。

太后素来清心寡欲,等闲不肯召见闲杂人等,莫说容郁小小一个宸妃,便是皇后,也经年难得见上一面。连早晚请安都一概免了。

容郁在兰陵宫时听下人透露过一句半句,太后是忻禹生母,先帝时只是贤妃,品次比宸妃还低上一级,据说风华绝代,极得先帝宠爱,一度想要扶持为后,可是太皇太后不肯松口,理由是“乡野村妇,焉得此幸”。容郁追问:“既然这样,陛下又是先帝第七子,如何有份继承大统?”那些宫女太监自然答不上来。容郁后来入主翠湖居,辗转打听不得要领,反是知棋旁敲侧击提醒她,翠湖居的主子虽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是时限最多两年,一旦多嘴,保不定会被提前送去关睢宫。这才罢了。

容郁换过正装,她成心要哄老太太欢喜,连耳坠手镯都一并选了素色。忻禹歪在床上看她上妆,忽然笑道:“我若是你,就什么钗环都不戴。”容郁心中疑惑,却也知道忻禹此举是要保她今日荣宠——难道说,那些妃子被送入关睢宫并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令出自上?不敢多想,忙忙褪去钗环,浅紫色衣,配银白披风,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一张清水脸,眉目青青。

忻禹没有再说什么,漆黑的眸低下去,茫茫如夜。

慈宁宫是整个皇宫中距翠湖居最远的地方,偏远。冷清。

忻禹与容郁没有坐辇,并肩走过去,一路寂静,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园子里的花有晚上开的,映着月色皎皎,香气清幽,容郁偷眼看身边的人,侧面极清俊的轮廓,若在民间,有这样一个夫婿,也可以称得上良人了。民间的良人是可以让妻子依偎信赖的男子,可是她身边的人,便是距离如此之近,她也看不到他的心——或者他是没有心的吧,他的心给了多年前的那个女子,纵然逝者永逝。

“这么晚了,皇儿有什么事?”太后简简单单一身素衣,头发却是一丝不苟梳成盘髻,露出苍白一段颈,被宫女簇拥着站在如意殿上,目色凛冽。

容郁盈盈拜下去,心中却想,若单只论风华,确也担得起绝代两个字。可是年华是这样明白的一件事,清清楚楚写在每一个皱褶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终有这样一日,只能用温润而再不能用明亮来形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太后瞅着她许久,并没有叫她起来,只道:“皇儿平身。”

忻禹过去扶母亲坐下,也没有看容郁一眼,宫人都站在该站的位置上,空旷的殿堂里就只容郁跪在地上,如同一件摆设。

忻禹落座,从旋丝玛瑙盘中拈起一块糕,并不入口,却漫不经心说道:“阿微疫了。”

疫了。太后虚应一声,仿若空茫无所依,许久才回神来:“各地藩王都进京来吊丧了吗?”

忻禹回道:“都来了。”

太后凝视他:“你这孩子,怎吗连母亲也骗起来了——勤王和瑞王也来了?”

忻禹也不意外,“母后明鉴,六哥和十一弟没来,不过都有正当理由,西北边不安宁,十一弟走不开。”

“那勤王呢,他也在边境吗?”

“六哥病了,禁不得舟车劳顿。”

“那倒是真的,”太后微叹了口气,“病来如山倒,再怎吗要强的人也禁不得病,你多派几个御医去慰劳吧。楚地民风剽悍,你明知你六哥身体不好,还让他去操那个心,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教我如何同先帝交代。”

忻禹悠悠地道:“母亲教训得是,孩儿疏忽了。可是楚地,非六哥那样的能臣不能治啊。”

太后微微一笑,“他在楚地吃苦也够了,让他换个舒服点的地方——虞地如何?”

容郁双腿麻木,正寻思他们母子不知还有多少话要说,猛听到“虞地”二字,不由吃惊。楚地民风剽悍世所共知也就罢了,到底山明水秀,还有个去处。可是虞地,别人不知道,容郁出身虞地,却是再清楚不过,目之所及山穷水恶,有道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从来民怕官,此地官怕民”。

这太后,绝不是好易与的人物啊——是了,好易与的人物又如何能护着非嫡非长的皇帝从先皇诸多子嗣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荣登大宝?

却听忻禹道:“母亲说得是。不过我们兄弟许久不见,他若回京,就先在京城住上一阵吧。六哥外出为王这么多年,想必也想家得紧。”

太后微笑,“后宫不干政,你拿这些事来与我老婆子啰唆什么。”转了目光向容郁看过来,却不问她,反道:“洛儿进宫了吗?”

“自然,这几日都在兰陵宫守着呢。”

太后哦了一声,“这孩子,奈何姓柳。”言中憾意拳拳,一顿,又道:“行了,我今儿也乏了,皇儿你告退吧——这孩子......不错。”

忻禹行过礼,回头同容郁退了下去。容郁没敢多问,看着忻禹的脸色,知道自己算是过了一关——只是太后那“不错”两个字吗?关睢宫住的那些女子,是不是也都去觐见过太后?她又说了什么?太后与皇帝谈论政事并没有避开她的意思,许是以为她听不懂,许是她听懂了也无关紧要,真的,一个深宫中没有外戚撑腰的女子,知道得多又有什么用处呢。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把她当了死人。

关睢宫的女子都没有死,比死人也只多一口气,她们是不能走出关睢宫的,外面的人也不许走到关睢宫去,甚至连关睢宫在哪里都无人知晓。关睢宫是一个传说,亦是一个代号,幽冷,寂寞。时间、生命、美貌,以及金钱权势这些尘世中追逐的东西,对关睢宫毫无意义。

容郁庆幸自己躲过这一关,却也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是逃不过的。

是夜忻禹留宿翠湖居,容郁亲手煮了碧粳粥给他当夜宵。忻禹喝了一口放下,问道:“膝上还疼吗?”容郁心中微暖,答道:“长者赐,不敢辞。”忻禹嗯了一声,续道:“你......莫要怪她。”

“陛下言重,容儿担当不起。”

忻禹低头看折子,容郁以为没事了,蹑手蹑脚要退下,忽忻禹道:“前儿朕给你的寒冰刃呢?”容郁一愣,意识到他说的是那日给的碧玉匕,心下一紧,这当口却也没什么可以搪塞的,只好老老实实回道:“臣妾随身带着呢,陛下——要看吗?”忻禹抬头来对她微微一笑:“你先收着吧。”

容郁退出几步,长长出口气。

月明星稀,翠湖居里一树一树的木槿花盛开如雪,容郁忽然想起来,皇后这样喜欢木槿,可是兰陵宫里一棵木槿树都没有,莫非是忻禹明令不许?

怔怔地想着,不提防露水打湿衣裳,凉飕飕的风,转身要进屋,忽地树后闪过一道黑影,觉惊叫出声,知棋抢过来问:“娘娘什么事?”容郁轻轻答她:“方才......恍惚有个穿白衣的女子,像是皇后的模样,想是皇后生前爱极了木槿花,如今去了,心里仍是舍不得,常常回来看望的缘故吧。”

知棋一愣,安抚道:“娘娘眼花了,外头风凉,还是先回房吧。”

容郁不理她这话,只怅怅道:“把这一地落花都收拾起来,锦囊装着,明儿我到皇后娘娘灵前烧了寄去。”知棋应声“是”,却听得忻禹在屋里说:“容儿多心了。”

字字萧瑟,如斜阳夕照。

容郁无可辩驳,心想:夫妻廿余载,他竟是一点情分也无吗?心自寒了去。

她不出声,忻禹自然猜得到她所思所想,正要开口,忽然徐公公传话:“禁卫军统领武训求见。”忻禹面色稍暗,吐出一个字:“传!”

容郁知趣,转去侧院。

屋里又静下去,熊熊的火焰吐着蓝色的舌,可是仍让人觉得冷,冷得刺骨。武训跪在地上,字字都惊:“勤王瑞王进京见过平郡王。”

勤王也就罢了,瑞王守在边境要地,手握七万大军,一旦有什么异动,天下即时就乱了。忻禹却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笑道:“不要紧。”也不传人,坐下来疾拟一道密旨,交与武训:“三日内,无论用什么手段,把这个交到瑞王手中,其余你就不必管了。禁卫统领之职暂由副统领白诚接管,叫白诚来见我。”

武训应诺,要退下,又被叫住,站定,良久,方才听皇帝缓缓说道:“平郡王柳洛,若是无可恕处......一并处决了吧。”

武训躬身应下,心中却是纳罕:皇后一死,平郡王内无强援外无兵权,是三王当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要杀要剐一句话的事,如何竟要皇帝如此郑重?!正想,迎面一盆水泼了过来,武训抹一把脸认得是知棋,诧异道:“知棋姑娘这是......”

知棋惶惶道:“统领恕罪!”

武训摆手表示不介意,可是低头看自己一身湿透,不由为了难,这样的天气,走出去非结冰不可。知棋何等通透之人,自是明了,忙又道:“我刚做了套新衣,是给我哥做的,身量大小与统领仿佛,统领若是不嫌弃,暂且穿了去如何?”武训自无不依之理,换过衣裳,取出忻禹手书,忙忙去了。

知棋转进屋里去,怨怼道:“娘娘就知道拿奴婢穷开心。”

这话放在平日,已经是大不敬,可这时候容郁只是笑,“武统领年轻有为,尚未娶妻,若得了这机缘,你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就这么心疼你的衣裳吗?”

知棋不语,半晌道:“娘娘说笑了,知棋哪有这等福分。”

容郁还要说话,知棋塞了一袋锦囊给她,问何物,知棋道:“才交代过的,就忘了吗?”知是木槿落花,容郁微微动容,“到底只你念着我。”叹了口气,按住知棋香肩,轻轻地说:“你放心。”知棋却怅然,“哪有这么多心可放呢。”

夜渐渐深了,忻禹差人着容郁过去,芙蓉帐暖,一夜无话。

次日天气倒好,云层厚厚压着,但还是有阳光穿出来,化了一夜微霜。容郁伺候了忻禹上朝,收拾香火诸物到兰陵宫去。路上遇见齐妃和堇妃,听说她去的是兰陵宫,都面露异色,容郁知她们想的必定是她的出身,却也不在意。

兰陵宫素来冷清,这一下更是冷到十分,容郁在皇后灵前将那些落瓣残英片片焚去,心里忽然一片清明:人事已尽,至于天命——如果注定如此,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 温馨提示: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34201 在手机上阅读完整章节!

------第3章 太后的书房------

忻禹仍是日日留宿翠湖居,容郁习惯了每日煮碧粳粥给他当夜宵,子时送去,忻禹堪堪批完奏折,见她娉婷,竟是几分欢喜,有日透了口风,说:“皇后新丧,六宫无主,容儿你觉得怎吗样?”

容郁大惊,惶惶然跪倒:“容儿自问并无统率后宫之能。”

忻禹笑一笑,不说好,也说不好,只抿一口粥道:“你倒大方。”又道:“奇了,怎的每次都是桂香,就不怕朕觉得腻?”

容郁早有答案:“虽然每次都是桂香,可是配料各有不同,陛下仔细尝尝,可有重复的?”

忻禹笑道:“不错,昨儿是梨,今儿换成杏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加桂花呢,是否因为桂香浓郁?”

容郁的心在腔子里险险一跳,“臣妾那日随陛下去慈宁宫,陛下似是对桂花糕情有独钟,所以......”

忻禹摆手道:“朕和你玩笑呢,你倒当真了——难为你心细。”容郁嫣然,却是没有接话,只软软靠过去,软玉温香,风光旖旎。

次日忻禹上了早朝,容郁闲极无聊,坐在无心亭里做针线,太阳渐渐上来,忽知琴来报,说是慈宁宫遣人前来,请容妃过去。容郁手一动,针刺破手指,殷殷的血溅在雪白的织锦上,如桃花盛开,艳丽非常。知棋扼腕道:“可惜了好好一张帕子。”容郁怔道:“原是答应做给春燕姐的,春燕姐随皇后去了,你帮我去兰陵宫烧给她吧,尽了我的心,小小污损她必定不怪我。”知棋领命去了。

太后遣来请容郁的是慈宁宫的女官唤作绛绡的,容郁试着问太后来召所为何事,绛绡推说不知。容郁抹了腕上的清玉镯子塞过去,“太后祥和,论起来自然是不怕的,可是素来少得召见,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惊了慈驾却是不好,还请姐姐多多提点。”绛绡忙着推辞,到底没推过去,连声说“不敢”,又说:“娘娘把话都说尽了,还要奴婢说什么呢,总之太后很喜欢娘娘,召娘娘去自然是为着娘娘好。”

容郁心下稍安,却不知绛绡对每个妃子都是同一套话,连字句都没改过。

不多时到慈宁宫。上次来是晚上,月色朦胧,看什么都不甚真切,这次却是天光正好,慈宁宫不若兰陵宫大气华丽,胜在精巧细致,一步一景,细微处尤见心思。

太后在正殿里候她,这次却是颇为客气,不等她下拜就上前扶了她起来,上下打量。容郁心中忐忑,道:“不知太后召见,可是有什么事容儿可以效劳。”

太后凝视她的面容,她见过无数这样的面容,比她更像的也有,但是她偏有些别的东西,在从前那些嫔妃身上她从没有见过,许是这个缘故,皇帝才待她不同,让她多活些时日吧,她默默地想,口中只笑道:“无事——无事老婆子就不能传你了吗?”

容郁忙忙要跪下认罪,太后却拦住她,含笑道:“不过和你说些顽话,你又当了真,在皇儿面前也这般束手束脚吗?”

容郁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只将素白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头低了又低,恨不得地上生缝,好直接跳进去。

太后轻拍她的手抚慰道:“莫怕,哀家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容儿入宫,几年了?”

容郁稍稍定神,回道:“五年有余。”

“在兰陵宫服侍过阿微?”

“是,皇后仁慈。”

太后笑道:“阿微自幼长在王府,众星捧月似的养着,哪有什么体谅下人的心思,你就无须为她遮掩了。”

容郁哪里敢驳太后,只顺着她道:“太后明鉴。”

太后携她的手问:“可识字?都读过些什么书?”

容郁不敢再说谎,答道:“略微认得几个,读过《诗经》和《唐诗三百》。”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长日无聊,多读点书总是好的,哀家闲暇时候也喜读书,皇儿用心,给哀家布置了书房,你既来了,就随哀家去书房,挑几本喜欢的带回去吧。”

书房在慈宁宫最西,一眼过去,占地比正殿还大些,可是从正门进了,却也并不如何空阔,许是被书填满的缘故。书很多,林林总总,天文地理,奇门异术,容郁跟着太后亦步亦趋,手心里不觉冒出汗来。

走了半日,太后忽止步道:“哀家果然老了,不过这一小会儿,倒觉乏了,你先看看吧,哀家去歇着了,在哀家这里不必拘束,当是你的翠湖居好了。”

容郁忙打叠起套话回复太后,又行礼恭送,待太后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才长舒一口气,目光返回到书架上,逡巡不定,想道:以太后的性子,特意召了她来见,自然是有话要说,偏又不说,引她至此,又是什么缘故呢?

莫非是有话不便直说?

以太后之尊,又有什么不能说、不便说的?除非是......

容郁不敢想下去,如若事情当真牵扯到忻禹,她就是填上一百条命也是枉然。

左右都想不明白,索性放下,沿着书房走了几个来回,抬头看到《诗三百》,这原是她极为熟悉的书,自然就从架上取了下来,书一取出,偌大的书架竟是悄无声息沉下去。

她原本是极聪明的人,一呆之下已经推出来:太后自然早知道她读书不多,也知她素日喜欢,方才询问不过做做样子,试探她心机。一个人的习惯,看到熟悉的书,难免取下来看一看,对照自己惯用的版本——这机关分明就是针对她所设,只怕她不来,一来必然触动机关。

想通此节,心不由也重重沉下去。

环视四周,书架后沉灰的墙,平平并无奇处,容郁五指微屈,想要叩听空实,才触到墙面,却是指尖一痛,忙忙缩手——那墙面原本光滑至极,可是方一触手,陡然就钻出几千几万的针,密密麻麻列着。

容郁低头去,微光下指尖一点暗红,顷刻转为幽蓝,知是中毒,心里不由一灰,想道: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后,惹来如此杀手。

她一心看着指尖伤口,也没注意四周,直到面前大亮了,抬头来,又是一惊:

原来机关触动,灰墙竟是两下里裂开,露出一座小型的宫殿来,那宫殿与翠湖居仿佛,也有湖,湖上也有亭,外间种下无数的木槿,葱葱,又有许多人影幢幢,或坐或卧,竟是丝毫不在意有人观望。也有一两个转头来,容郁看见她们的面孔,忽然之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作响,跳得又惊又急。那些女子容色枯槁,面上又纵横各色伤疤,狰狞,扭曲,将娟秀的脸毁得丑陋不堪,可是那眉眼拼凑起来,容郁仍是认得——她恨不得不认识她们,可是这张面孔她委实再熟悉不过——在镜中她日日都有见到。

容郁惨然笑一声,原来这就是关雎宫。

原来关雎宫在这里。

那宫中诸多女子见了她亦全无反应,既没有出来的意思,也无人呼救,坐的仍坐,卧的仍卧,恍然不曾见门,不曾见人。容郁看了半晌,忽然想道,是了,若是她的面容被毁成这个样子,就是让她再回翠湖居,她也是不愿的。

不过盏茶工夫,裂开的墙却又缓缓闭合,书架仍照原样升上来。

天衣无缝。

容郁回头去,太后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今儿真是乏了,打个盹竟花了这么久,倒是冷落你了——看到有喜欢的书了吗?”

容郁哪里还敢再去动书,只笑道:“容儿眼花缭乱,竟是不知看哪本为好。”

“既是劳神,不看也罢。”太后走过来,亲亲热热携了她的手,“来,皇帝送了新鲜的果子露过来,你也来尝尝。”

容郁僵硬地随她出去,指尖一阵一阵地酥麻。

果子露是波斯国进献的,似是葡萄所酿,醇厚香甜。容郁下意识地想,若是能与忻禹同尝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随即又想到自己身中剧毒,能拖得过多久还是未知,不由心中酸苦。却听太后问:“容儿觉得味道如何?”容郁回道:“果然美味。”太后笑道:“既然容儿喜欢,那么以后每三个月来慈宁宫陪我共饮吧。”

容郁何等机警,自然明白太后是在暗示她,她中的毒只要每三月来慈宁宫取一次解药即可,心下一松,笑道:“诚所愿也,不敢请耳。”

“皇上驾到——”门口传来通报,声音方歇,忻禹已经大步进来,视线落到容郁面上,微笑道:“你也在这里啊。”容郁见他额上微汗,心中不由感动,想道:他必是得了消息,怕我有个万一......如此,倒是我愧对于他了。

迎着他的目光过去,眼眸温柔,如初见的模样。

初见......

那时她不过十九的年纪,在翠湖居的木槿林中采花,七夕之夜月明如水,有青衣的男子踏月而来,面容清俊,眉目含情。那一刻她爱上的是那个叫忻禹的男子,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是后来、后来,后来......爱没有出口,恨没有出口,怨也没有出口,所有的纠葛都在心中缠绕,冰凉如蛇,燃烧似火。

如传说中永不超生的无间道。

忻禹已经歇下了,容郁悄然起身,提了琉璃灯往兰陵宫方向去。

“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自然不是毒药,否则御医早觉察出来了。”

“可......会伤到他?”惴惴,悬着的心终是焦虑。

少年的目光凛冽,“后悔了?都说容娘娘会入主兰陵宫,看来不是谣传,小王先行贺过。”

“自然......不是。”容郁垂头道,“你我都知,如今后悔已经太迟。只是、只是——”

少年微笑道:“放心,不会要他性命。”

容郁冷笑,“你当我三岁孩童吗?你若饶他性命,让他察觉,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我?”

少年迟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父亲曾逼我发誓,绝对不可以杀他。”

那个疏朗如青松的男子......容郁暗叹一声:事到如今,便是她收手,也是回天无力。可是忻禹、忻禹,那个在踏月而来的男子,她最初为之动心的人,终于,竟是要死在她与旁人的合谋之下吗?容郁掩面。

少年轻抚她的发,“他日我君临天下,必然不会亏待于你。”

容郁冷道:“你以为你有这个机会吗,勤王与瑞王......”方说了五个字,已觉得不妥。少年警觉,“你看了密折?”容郁道:“何须看密折,单你一人,内无权,外无兵,如何有这样的胆子,平郡王未免将天下人看得忒小了。”少年沉吟,却摇头,“原来你也是个不简单的。不怕告诉你,我自然防到这一手,勤王与瑞王绝讨不了好去。”

容郁瞪视他,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如何有这样缜密的心思。

少年见她的眼眸在月光下秋水一般,不由心里一荡,轻吻上去。容郁一惊,用力推他,可是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竟是推不开去,容郁又惊又恼,怒道:“你不要命了吗!”少年放开她,轻笑不语。容郁距他如此之近,看到他的容颜美得近妖,心下且惊且惧,忽然就明白过来,她轻轻地道:“你可知道皇上宠爱于我,只因为我长得像一个人。”少年听得此语,面色惨然,“你去吧。”

容郁不理他,继续道:“所以无论你做什么,便是伤天害理,他也绝不会杀你,你......又何必反他?”

少年淡然道:“可是他杀了我的母亲。换你是我,你当怎样?”

容郁语塞,半晌方道:“你如何断定你母亲为他所杀?”

少年道:“我母亲与姑姑死于同一种毒,那种毒是我柳氏独门,唤作明月心,传女不传子。所以我父亲才疑心我母亲死于姑姑之手,可是如今连姑姑也死于这种毒——那么除去姑姑,还有谁能得到这种毒?姑姑又有什么理由毒杀我的母亲?以姑姑与他......自然、自然只能是他。”少年的声音愈来愈低,只是能听见,可是听不出到底含了怎样的愤懑和悲哀,或者是什么都没有——就如同河流之下的深水,没有人看得到汹涌的暗流。

容郁听得手足冰凉,那个他深爱的女子竟是由他亲手杀掉?仿佛天一下全黑了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翠湖居。忻禹仍在熟睡,面容恬静,只皱着眉。她把手放在他颈上,合拢,只要一用力——他死在自己手上总好过死在别人手上,至少到最后仍是她陪着他。容郁悲哀地想:这样狠心绝意的一个男子,她竟是仍爱着他吗?忻禹在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唤道:“琳琅!”

容郁手一软,终是没能下得去手。

平留王妃姓阮,名琳琅,杭州人氏,战乱流落京城,被平懿王收留,因善音律而被驯养为琴师,后为平留王所喜,纳为妃。清曜帝二十年病逝,有儿名洛。

寥寥不足百字。

容郁不甘心,转过去查平留王的资料,倒是丰富许多。中有一段说,平留王年少好侠,尝言,若能自在江湖,方得不枉此生。平懿王律子甚严,平留王虽出身王府,可是从没有沾染过半点纨绔子弟的习性,连酒肆勾栏也是去得少的。书上记载少相秦祢曾在霜思林大宴宾客,请得平留王前去,顿觉光彩十分。

史书记载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到当日宴会上的歌女苏心月,说那名叫苏心月的女子歌技无双,大概只有战国时候“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韩娥或可一比,又说那一日苏心月唱歌之时有青衣童子于霜思林外弹琵琶一曲,如仙乐袅袅,闻者忘俗。众人后闻青衣童子竟是平懿王家童,始知平懿王之豪奢,名不虚也。

歌女,琵琶......容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背后一把阴恻恻的声音:“娘娘是要找平留王妃的生平吗?”容郁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眼看到那人,不由啊地叫出声来——来人竟是比他的声音更为可怕。

容郁不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男还是女,年轻或者苍老,以及身份贵贱,以容郁的眼力,这些在她可以一眼看穿的东西落到此人身上,竟是完全无迹可寻。他穿了宽大的黑袍,从颈部到脚踝的皮肤全都遮掩了,脸倒是露在外面,一层蜡黄的皮,由骨头撑起,须发皆白,白得一点杂色都无,五官倒是有,可是乍一看,只看到黑洞洞的两只眼睛——全黑,没有眼白,也没有眼珠。

容郁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是此刻她背靠在书架上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她反复想着那个“逃”字,脚下却是半步也迈不开,一层层汗流下来,灼热而冰凉。

“娘娘是要找平留王妃的生平吗?”那怪人重复了,声调平平,无升也无降,从骨子里透出诡异和阴森。

容郁想说“不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牙齿打着颤,出口竟是:“是......又怎样?”

那怪人磔磔笑起来,如秃鹫在半夜的哭嚎,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容郁只觉头皮松一阵紧一阵如针扎的疼痛,不由叫道:“不要笑了,不要!”但那声音很快湮没在怪人的笑声中,笑声如洪水一般汹涌,无休无止。

我会死在这里吗?在失去意识以前容郁这么想。

醒来是在翠湖居,自己的寝殿里,自己床上。侍女都不在身边,很远的地方有流水的声音,潺潺,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略略苍白的金色。

阴森的藏书室,全身漆黑的怪人......是噩梦吧,容郁用力闭一闭眼睛,她知道不是,她清楚地记得她在那里看到平留王与平留王妃阮氏琳琅的记载,尚书秦祢的盛宴,宴上歌技无双的歌女,还有宛如仙乐的琵琶,容郁长长出一口气,知棋惊喜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娘娘醒了!”

容郁疲倦地看着她:“我......我这是在哪里?”

知棋摸一摸她的额头,几分焦急地道:“娘娘没事吧?”

容郁怔怔地说:“我怎吗在这里呢?”

知棋忙道:“娘娘忘了吗?您去兰陵宫,不知怎的晕倒了,是春梅姑娘给送回来的。”

容郁哦了一声,又问:“皇上来过吗?”

知棋道:“晌午的时候徐公公过来传膳,奴婢如实回了徐公公,皇上打发林御医来过了,林御医说——”

“说什么?”容郁见知棋吞吐,急问道。

知棋满面春风贺道:“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竟是......有了孩子吗?容郁轻轻抚腹部,在这个时候,竟然、竟然......她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如果,如果忻禹当真死在这场阴谋里,她的孩子会遭遇怎样的命运?

如果忻禹安然度过,她是否一样难逃发送关雎宫的下场?这个孩子,保得住她的命吗?

失去父亲或者母亲,看样子,这个孩子在出生以前就必须做出决定。

容郁轻叹一口气,听见知棋犹在耳旁絮叨:“......娘娘且宽心,皇上说,得空就来看您。”

并没有等太久,忻禹就过来了翠湖居,出乎意料的温和,他握住她的手说:“要好生调养。”又道:“兰陵宫阴气重,没事就不要去了。”他说一句,容郁应一句,她偎在忻禹身边,恍惚间只觉得就是这样了,一生一世,就这样了吧。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34201 获取完整内容!
----------
本小说内容节选自:青春小说小说 《琉璃碎》

作者:墨竹
现有字数:17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7年01月05日
----------
温馨提示:如何阅读完整内容?
方法一:点击下方 “阅读原文” 链接去读小说“琉璃碎”后续完整章节!
方法二: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优美小说节选),回复 xsd734201 阅读后续完整章节!


    关注 小意达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