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桥》:第三章 乡村夏夜

 

------第三章 乡村夏夜------

一年倏忽而过。

除干活忙碌,闲暇时农场的生活很单调。张雪烽从城里拿回来许多东西,啤酒,饮料,DVD,书籍,摩托车,盥洗之类,丰富生活。他逐步代替了在城里搞工程的王掌柜,运作着农场的一切。农场里,不仅种着小麦,也种着少量的玉米、洋芋、白兰瓜、大蒜、葡萄、白兰瓜、油菜籽,他得调度一切。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庄稼把式当他的耕耘顾问,事情他做决定。

夏天到。白天非常干燥,非常热,但到晚上,很凉爽。他在晚上大多数时候闲着,就到田间小路上,好像进入另一个黑色与亮光闪耀的世界里,坐着折叠帆布小椅子,歇凉,喝茶,休憩,思考,看夜空。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真是太宁静了。乡村无喧,不问甲子,缓慢悠远。

又是晴朗的一个夜晚。因白天下雨,晚上空气潮湿,湿气却不凝重,甜爽流荡。青蛙们真热闹,它们在五百米外的一个水洼里聚会。估计不是几十个家庭的聚会,而是将近一百来个青年举行歌会。舞台皆若空游无所依,桦树,橡树,苔藓,柳絮,蒲公英。一个音质靓丽的嗓子“呱——呱——呱”一唱,在舞台上宣布比赛开始,肃静了几秒钟,大家就嚷嚷了,乱唱乱笑,乱跳。有几个青年站在最高处,很激情,小合唱《乡村夏夜》,呱呱——呱呱——呱呱呱!提高一个八度的叨咪嗦。翻译成人间的语言就是:“快来唱歌吧!乡村夏夜多美妙!”压倒了其他的歌手,一个歌剧院的女高音不服气,唱出了三个八度的“呱——呱”,它们真的被惊呆了,用对歌的方式唱:“哈!哈!”不知什么原因,它们忽然静默,又猛然爆发出欢笑,一个幽默的男人唱道:“哇——哇——哇——!”翻译成人的语言:“胖大嫂带领孩子们辛苦了!咱们围着她唱,让她乐一乐!”还有些声音,可能是嗓子唱疲乏的歌手,三三两两喝水,吃东西,拉家常,做个弯腰、劈腿的姿势,让其他人看。孩子们不唱歌,瞎胡闹,黑压压跑来跑去,相当于另一物种的我们小时候月夜下,一个个揪着衣服串起来,长蛇阵,摆动大笑,断了,扑倒在草地里成堆,打滚。

“张老板!转悠吗?”一个声音突然喊。

他回过身,跟前细看,是农场浇水放机井的绰号叫三青皮的一个老小伙,便把花瓣扔到草丛里,擦擦手,说自己散散步,雨后空气好呐。三青皮喜欢笑,从怀里取出两个烧洋芋,黑不流球的,但焦糊、干爽、绵香的气味已经传开。月夜里,看不清他爱笑的表情。他中等个子,胖墩墩的身材,肌肉瓷实,衣服破旧,衬衣好像要被结实的肌肉涨裂,还戴着帽子,帽扇耷拉在天门上。他喜欢把铁锨夹在后背弯腰走路。他说:“尝一尝,我家里烧的。”

张雪烽笑了,接住,说:“一人一个吧!”三青皮对烧洋芋瞪一瞪眼笑道:“我哪能再吃?家里已经吃了。”张雪烽感到烧洋芋很烫手,拿不住,左右手轮换,吹气,“你在家里专门烧吃洋芋?”

“我爱吃,女人蒸馍馍,顺便灶火灰里烧的。”

“你吃吧!我在家里已经吃了两个。”他又说,把铁锨插进水沟,溅起泥水点儿,脊背靠着杏树树干蹲下,掏出莫合烟卷起来。张雪烽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烟盒扔给他。他表示不要,但看到空中飞来烟盒,只好接住,仔细看烟盒的名称商标,没有抽出一根。笑了一下,望着张学烽说:

“你们城里人吃惯了鸡鸭鱼肉,吃这种东西好,透一透肠子。”

张雪烽隐瞒了这个国家城市里的豪族们过着历史上从未有的腐化生活,恍如明清王公再世,天天吃鸡鸭鱼肉算个啥呀?小菜一碟。听说富豪现在宴饮时品尝“满汉全席”里的“红烧天鹅”,还偷喝“养生婴儿汤”呢,害得女人们担心自己的孩子被他们偷吃,紧紧地抱在怀里,还吓唬夜哭不睡觉的孩子:“再不要哭!再不要哭!再哭叫人吃了心肝哩。”他回想城市,再回到眼前,谦逊一笑:“哪里的话,天天吃鸡鸭鱼肉?逢年过节改善改善。”

张雪烽剥开皮吃起来,烤得黄而不焦,环绕热气,绵甜适口,口感极佳。洋芋淀粉多,性凉,烧熟,则性温。他边吃边剥皮,三青皮忽然抢着说:“你不用剥皮!我的女人擦干净,皮吃起来香。”张雪烽再没有剥皮,他也知道皮格外香甜。其实,明亮的月色下细细看,皮上的深凹里还有土粒、黑灰。他再没有剥皮,用指甲抠了黑灰,接上原来的话茬说:

“也没有每天吃鸡鸭鱼肉,有钱人确实是那样,何况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不过不管啥东西,吃可口就是好营养。这东西好,我们小时候偷着才能吃到,我有一次偷洋芋,还让人逮住啦。历史上,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命。”三青皮不解地问:“救活了多少人?”

“救活的人就多得很了!自从这里有了人,自从洋芋在这里种植开始,应该从南北朝开始吧。”

吃完,张雪烽擦嘴,擦手,看一眼碧绿的田野,清凉的空气和月光,倍感心底踏实,精神奕奕,胸腔里一股元气环绕。张雪烽掏出自己的烟盒,抽出递给他一支烟,他高兴地接住。各自点燃抽起来,小小的烟火明灭。

一颗星星跌入南山。张雪烽喷了一口蓝烟,不解地问:

“人们为什么叫你三青皮?你也不生气?”

月光真亮。三青皮笑了,嘿嘿了好几声,脸上瓷实的肌肉两个疙瘩,呈现暗色,肌肉瓷实得像拳击士,好象别人提起了他幸福的往事:“我以前爱吃青皮杏子。人们叫了就叫吧,我这人不生气。”

“一个男人家,怎么爱吃青皮杏子?”张雪烽后仰身体,大笑。

“年轻时的事了,转到湖湾里,没事干,爱上到树上摘青杏子,摘的迟,早让人摘去了。我这人奇怪,经常吃,牙也没问题,现在还能把啤酒瓶盖儿咬开,吐掉。我女人当姑娘时爱吃,爱到这湖湾里干活,平地,打土块,薅草,揪燕麦,捋黄楙菜籽。每年夏天我都摘,湖湾里好一片杏树。我们就熟悉了,开玩笑,帮着她干活。我有一次问她:给你摘几年的杏子,你也不感谢人家?她说吃几个杏子,也想感谢?我说,我家里有杏子一样大的一块金子,给你砸个一个金戒指,一个金耳环,一条金项链,嫁给我吧!她没有说话,拿杏子砸我,说问一问家里的大人。后来就同意了。我女人脾气好,老实,不惹事情。”

张雪烽好奇,紧问:“你没有金块?砸了没有?”

远处月色朦胧,大漠那面似乎狗吠。三青皮后仰身体,咯咯粗声笑:

“哪里那个玩意儿?她从来没有说起过。”

“现在别人叫你绰号,你为什么不生气?”

“一个绰号也没有啥。白生气,生了也没用。我这个人奇怪,如果生了气,反倒能吃能睡。”

“脾气好,寿命高;晚上在干啥?”

“也没事干,吃过晚饭,喂牛,拉土,出羊粪,村里打打纸牌。我这人不爱打麻将。躺在炕上看电视,不知啥时就睡着了。有几次女人回娘家,娃子们睡在厢房里,我早上醒来,电视怎么嗡嗡嗡响着,原来晚上看电视睡着,忘记关。我爱拉二胡。冬天晚上拉一拉。”

张学烽惊异:“你的本事还不小。”

他高兴啦,把衣服箍紧,树身上靠得更舒服,说:

“祖祖辈辈种地当农民,不知从哪辈子先人开始拉二胡了,说不清,一代代传下来。我那把二胡是爷爷那一辈买的,音色厚重,木头油腻,现在换了两次蛇皮。拉什么曲子?《王哥放羊》、《游龟山》、《西山小调》、《四郎探母》,也拉《赛马》、《林海雪原》、《沂蒙山小调》,还有现在的流行歌曲。”他忽然问张学烽:“听说城上有专门培训二胡的?”

张学烽点头:“当然,什么都有培训班;恋爱都有培训班。”

三青皮高兴问:“恋爱?培训班里讲啥?”

“不会说话的人,教一教怎么说话。”

他哦一声。静默,远处很亮,又朦胧,小路格外明亮。野猫忽地窜过去,可能发现了鼠类。夜空里蝙蝠乱飞,夜蛾不少哩,专门吓唬女人。他来了兴头:“我的娃子从小就拉,可听说方法不正确,要想提高,得请学校里的老师。”

张学烽答应,他到城里,给找一个拉二胡高水平的人,好好教几年,将来说不定要靠二胡吃饭呢,祖先,不就是走江湖挣个毛毛钱吗?张雪烽心里想:“这个家庭,如果他们的娃儿学成了本事,将来有个好的职业,比真的上了天堂还要幸福;可是这样的家庭在农村里很多,如果娃儿没有本事,整个家庭就没有了大幸福,碰碰磕磕浑浑噩噩也就过了一辈子,没有大悲。”他问:“你拉二胡,媳妇听了不聒噪吗?”

他惊奇地笑,按灭烟头,踏一脚烟蒂,笑得粗声爽朗:

“怎么不聒噪?结婚的那年,我一拉,她就把二胡抢掉,说听了难受。我说你怎么没有音乐细胞,她说她是高中生,城里都念过书,怎么没有?只是太不喜欢二胡的声音了。她喜欢吉他,电子琴,小提琴的声音,你能拉出来吗?冬天,晚上可没事干,恰好半个月停电。我慢慢拉,好听多了。她听习惯,连怀里的娃娃也不闹腾了。后来,她还给我出个难的曲子让我拉。冬天几个月就睡在热炕上;其他季节忙呵,没时间。”

在很远处,有个移动的动物,毛发灰白,田埂上小跑。近前来,行动诡秘。“三青皮”说:“沙狐,沙漠上没啥吃的,乱游荡,抓个野鸡、土鸡、沙鼠什么的。去年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它让老鹰逮住,抓到半空中,挣扎掉下来了,它还一瘸一瘸地跑呢。”说完,他拿一块土块,扔去,沙狐吓跑了。

张雪烽奇怪:“天空掉下来摔不坏?”

“你问得好!”三青皮饶有兴趣,“多少人听我喧谈没有问过,糊糊涂涂活人。当时天空不高,有二十米,沙狐的皮肉被抓破,掉下来时,它懂得猫旋运动,始终肚皮朝下,后爪子着地,又是松软的沙堆,还要掉落在斜面上翻滚,减轻撞击力,——所以才活下来。”

张雪烽月夜里静默,忽然问:“你怎的这么清楚?”

他忽然站起来,笑容消失,好像把刚才的话题忘记了,只记得庄稼地里的事情:

“啊呀!差点忘了,有块地可能湾了水,泡坏苗。”说完,拿铁锨,夹在身后走去。他回过身来,对张雪烽说:“有机会给你抓几个野鸡,到我家里爆炒吃。”

三青皮脚步声响亮,呱啦呱啦走远,隐入麦田旁边的树荫里。

张雪烽抬头,月空的光度有白天的三分之一。眼光升离黑沉沉的麦田,挣脱黑黝黝的树木,天空里的银河多么灿烂呵!各种星星,各种光色全部汇集在遥远的那方,组成梭形的巨大花篮,率领着天琴座里的织女星和天鹰座里的牛郎星,向南方而去,产生宇宙的动感。假设把自己当作一艘大船上的人影,呆在有点黑的露天头等舱里,跟随大船和人们向宇宙里行驶,心里惊喜,也茫茫然,真如此啊。看得久了,人好像要变成一颗星辰,升上去,如火星儿溶入大炉,加入那种永恒的运行。在银河系里,星辰们不甘安静,象孩子们做游戏,在城堡里快活,滚动闪耀无声的火花,制造各种造型,冰糖葫芦,圣诞老人,弥漫雾凇,串串珍珠,大堆汽球,绮丽的光色或直射,或斜射,或衍射,或融合产生新的色块。在那壮丽的景象中,只用眼睛和心灵感应,似乎有更美丽的生命形体在舞蹈,飞翔,化来化去,似乎有庄严优美的“天歌”,有天体旋转滑行的声音,有蓝白色亮星因为拥挤热闹而像汽球一样破了,有上帝温软的话语。静听,却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种感觉过后,躺着椅子随便看,天空所有的星星都像钻石闪闪发光,天上的钻石!它们距离我们多么遥远呵!张雪烽的想象和感觉徘徊在银河与地面之间,思绪迷茫,喝了一口茶清醒头脑。他抓了一把水沟旁的青草,闻到青草味儿,薅下来捏在手心。他的头顶正中,是最亮最大的织女星,他想:“这颗星给人稳定美好的幻想。”她银白色,像优雅客厅里的鸽蛋大小的圆形水银灯,但是比水银灯更亮。她像一颗优美的心,不刺眼,也不暗淡,包容无限,温软可人,放射美丽感化芸芸众生。她像一双柔美深情的眼睛,透视着人的心,温软微笑,高贵典雅,虽然比太阳的光辉还要灿烂,但远离地球26光年,使我们可以接受,不要让爱的火热蒸发了我们。芸芸众生呵,如果再强烈的光辉照耀,却会惊慌失措。她像一个人的口,在清晨的湖畔练习美声唱法,音色宛如黄莺一样翠丽,天籁促使自然的和谐律动,口腔里呼出兰花般的气味,散发到每一颗星球上。她像一种人的面色,由大自然的各种花色融合,才变成润泽晶莹的银白色,又仿佛是基督徒心目中女神的面色,适合地球上各种纬度经度的人,也被地球上的各种生物偷窥。当然了,也被宇宙间好多的大星们觊觎。张雪烽看高兴了,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向织女星呼出一口气。可叹呀!这微弱的气息怎能到达她的身旁?还有更感叹的事情呢,由于地轴运动,公元14000年,织女星將是北极星。她按照上帝的旨意,不与我们在一起了,真是我们的不幸。她是宇宙骄子,不只依恋一方水土。人们那时即使活着,她已经不在头顶上了。美丽,宁静,缓慢,不可逆转。

张雪烽蹲伏,再弯腰,头伸入麦苗间呼吸,好像一只羊把头埋入草丛里吃草,头脑清凉,思绪回到人间。

月亮升到东南方的低空上,被一排浓密幽暗的白杨树托着,好像月亮就是从那树团里升起来的,向田野、大漠洒着柔和的光色。树团的阴影安详、神秘,一道黑黑的高墙,走进去几个人影都会隐秘不见;若再走出树丛,则为明亮月色下的田野,心里惊喜,想说什么话,想奔跑。月亮周围的星星淡疏,看不清楚,头顶上面的银河美丽、宁静而遥远。麦子抽穗,在月光下呈现幽暗的明亮,一个个的麦穗弯曲而精神饱满,似乎比白天还要精神振作。麦田延伸到湖湾的拐弯处,朦胧不清,融化到月色里。好像另外一种力量或许多的力量互相吸附,相容,明灭。偌大的田野上,那两棵杏树的花早落了,树叶疏朗,树冠接受的光色向下流荡似的,宛如两棵垂柳静立在岩石草丛里。它孤清,无声,幽静而鲜活。夜风送来酸酸的味道。忽然,麦田里有声音,响动,窸窣,几排麦穗乱颤。哦,大概是野鸡。它们从湖滩里、大漠里,或者不知是哪里的灌木丛中,溜到麦田里来。张雪烽拿起一个土疙瘩,扔向田里,野鸡急速地窜向远处了,一排麦穗象一道微波划开去。在空中有迅疾的小黑影飞掠,是蝙蝠,——本地习俗,女人孩子怕蝙蝠,要蒙住头,避讳。他的脚边有什么在蠕动,不能再轻微的声音传到耳朵里,低头细看,用手遮挡了月光,才看清了,是一只不小的青蛙。它大不咧咧的,或者是在这平和闲静的一隅生活得很自在,笨重缓慢地爬行。青蛙是益虫,和蝙蝠一样,吃掉多少害虫啊!但他不大喜欢,当然,也不是很讨厌,就由它去吧。这里没有蛇、大蜥蜴,青蛙是无忧无虑的。,

田间小路上,一个人穿着雨鞋走路,粗重的哗啦声,双手在身后夹着铁锨。民工在月光下走路或干活心情也很好。他在浇水,进入到水里,水声泥浆相混。他弯腰铲湿泥,拦住一个坝口。铲完,拦出了,举起铁锨拍打“坝口”,啪——啪的声音清脆而厚实,传得很远。

“过来!过来喝一杯!”张雪烽喊。

那人走过来看清楚:“哦,张老板。”

“到早上这块地能浇完吗?”

“完了。”民工高兴地说。

民工蹲在沟沿上,听着水声叽叽咕咕的低语,看着反射月光的水流向麦田,银光抖动,心里很踏实。他们自从出生到这块黄土地上,这种情感是天生的,是土地传给的。他把手伸到水里,搅动一下,好象搅动日晒的麦子。张雪烽斟一杯啤酒平举着,让他接住,他兴奋地站起来接住,看看他的老板,乐呵呵地喝。喝完,他说:“清凉呀,就是有点苦。”用袖子把嘴角擦净。让他再喝,他不喝了。月夜里的静默,一只奇怪的鸟儿大概在夜空里翻飞,连嗓音都变了,唧,唧,唧了它,——者,者,者来去,——啾,啾,啾是的!

“你的家就在这里吗?”

“去年从山里迁来;我们那个山里啊,太苦焦了。山坡上种了糜子、青稞,十有八九颗粒无收,不下雨呀。连人吃的水都困难。吃的东西可以背上去,愁的是山上没有柴,冬天冷得不行,全凭羊粪蛋围炉炕。爷爷那一辈,在更远的山里,倒是有树有水,靠住青海了。”

张雪烽知道那里的地貌状况,地理书说属于高寒阴湿。递给他一支烟,二人的烟头明灭。

“家里好吧?”

“哄个肚子也行,就是没有几个钱。”

月亮升得更高,完全脱离开幽暗的树团,天地空明,田野有了灵气似的,万千的细微的生命颤动。张雪烽慢悠悠地说:“钱这个东西呀!多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家里几口人?”

他迟疑,不好意思地笑,没有声音的笑。张学烽感到他有难言之隐,准备他不论说什么也不吃惊。民工咳嗽一声,絮叨了:

“五口人。”他说出五口人,不好意思,好像舌头把牙齿、口腔里舔了几下。“养了三个丫头,计划生育就罚款一万五,把人罚穷了。娃子们多,负担也重呵。大的那个丫头不让上学了。她自己哭着要上学,说她是班里的第一名,好好学习,将来争气,挣钱,把她当儿子使唤,她将来也不准备结婚了,专门伺候父母亲。那是哪里的话?娃娃们的幻想么。我觉得上学没意思,就把她的书烧掉,要绝上学的念头,帮着她妈妈做饭,地里干活。我那大的丫头太想上学,虽然不上学了,每天还要哭一次,哭哑了嗓子,把人的心哭软了。你想,有一次她边走路边看书,还拉着牛,牛嘴伸到人家的麦地里,把人家的麦穗嚼了几大口,几天的吵架。唉!我女人没病就好了。我女人当姑娘时就有点风湿,结婚后,经常地上干活回家浑身的汗,不注意,爱喝凉水,爱挖凉水。做月时,我不让她挖,她挖,说不要紧,结果更严重。现在,她的手指已经弯曲,腰疼得直不起来。经常到城里看病,经常吃药打针。唉!这些事情也能凑合着过,就是没个儿子,让别人家看不起,自己活人也没精神。第四胎,女人想跑到新疆去,一定要生个儿子,最终没有去。我也到城里包过工程,砸了,人的钱都没有还请,要债的来,法院的传票来,叫人难受。”

张学烽想到他的大丫头经常嚎哭上学,着实心凉,说:

“我出学费,让你的姑娘上学!”那民工知道张老板是好心,但毕竟是好心,以后呢。笑笑,摇摇头。张雪烽见他没有信心,又一次说:“真的,我出学费,叫上学去吧?”民工苦笑一声,鼻孔里又哼一声,还是悲叹自己没有儿子,断了后代,再说,怎么让别人出学费呢?念不起书,就不念了么。便说:“谢谢张老板的好心!丫头不念书,二十岁给个人家,就活人去吧。”

张雪烽给他递烟,说:“以后,社会发展了,男女区别就不大了。”

民工摇摇头,苦笑一声,接住烟:“几千年、几百年来,这乡村里,没有儿子的难处,你们不知道。”

张学烽感到他的心情难受,知道他扛着铁锨干活也无精打采,只因为没儿子,失去对生活的信心,没有乐观豁达。的确,虽然农村家庭“儿子”千千万万,虽然步先父的后尘,继续如牛一样晒太阳干活,虽然没有顶天立地,光宗耀祖,但可以给一个家庭带来信心和希望!尤其可以使北方的妇女充满希望、坚韧的力量。他很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于是在心里祝福:

“但愿你女人的病好起来,大女儿闯荡成才,将来成为女老板,使家庭从阴影里解脱,扬眉吐气。”

难以置信,几千年过去,经历许多“盛世”,但一代代不幸运的穷人生个儿子这样简单的梦想都不能实现。

他们静默。月亮升得更高,她不管人间的什么,依旧风姿绰约,明眸善睐,脱离树团的阴影,把田野照得更亮。一排排禾苗间的水似乱银走串。因为沙子反射月光,大漠那边更亮,更朦胧,传来似有若无的鸡犬声。很遥远的大漠深处,也有村庄。四周安静,清凉的空气浸润他们的身体。听到了沟里汩汩的水声,它们也在低语,是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柔和而急匆匆地扑向森林。

“你歇着,我去打个口子。”他站起来,咳嗽几声,哗啦哗啦地走远。

一排房舍里亮着灯,农场里的常住户们喧谈、看电视、睡觉。也有喝酒的,一瓶酒两三个人乱嚷嚷,不容易喝完。门开,灯光射出来,一个人出门泼水,泼完,进门,啪!把门迫得响声大。随后就静悄悄的。忽然传来粗野的笑声,笑声过后,又归于静谧。房屋后面是稀疏的林木,在月光下清晰而模糊。河西走廊就是这样,在麦田里蹲着,感到世界就是干爽而湿润的麦田。站起身体来,整个原野都看到了。祁连山象一只巨大的灰兔,卧着,它的面前就是稀疏的草木。东面田野的尽头是沙漠,沙丘连绵,雾霭淡淡,——大漠里遥远的人家,炊烟袅袅,说不定一个村姑在月夜下走路呢。原野的中间,星星点点的是什么呢?城市和村庄,灯光闪烁。月亮升得跟高了,更明亮了,象一个照射光辉的美丽娴静的面庞,它把原野照彻,显示出一种难以说出的不安静和冲动感。人在此刻没有睡意,总想说些什么话,做点什么事。但是,这是夜,对谁说呢?做什么呢?毕竟是夜晚,整体上还是静悄悄的。如果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天上只有星光,除城市的灯光,火车的车灯照射,原野就是漆黑的,不给人特别的启示,恰好和过于安静的夜晚一致。

他喝了不少啤酒,胸腔里和头上热乎乎的,感觉不到的凉意吹拂着,滋润着,非常舒服。他把瓶子和杯子放在水沟边,到田间去漫步。

走上一条小路,路面洁净泛白,如落着一层薄雪。他惊异地面怎么如此之白?路面一个极小的石头,土粒,一个蝗虫跳过,都能看清。他的身体显得高,周围的麦田低缓平坦。在迎着月光的方向,千万个麦穗的叶片上反射着晶莹的闪光,与空中大片的月色融和,使人心情不能平静,久久地遐想,又归于平静。沟里银色的水面上哗哗反射着白光,轻微的汩汩声好象不是水声,而是闪光引起的。水从两个口子里流淌向田间,不闪光,没有声音了,它们从欢乐归于宁静消失。

听到响声很大的哗啦声,原来是机井在抽水。走近,忽然夹杂着笑声,说话声,哗啦声,两个附近村庄上的女人来洗衣服。张雪烽没有打扰她们,踏轻脚步,站立在十几米远的地方。犹豫。她们洗得很高兴。清凉银色的水从胶皮管里喷出来,经过她们的鼓捣溅泼,声音很有节奏,哗啦啦啦跌落进水池里,呼啦啦,啪!呼啦啦,唰!千万个银珠泡沫激荡回旋,在月色下泛银。机井出水的口子上,砌着水泥石板,冲刷得光洁清凉。旁边放着两个胶木大盆子,堆着两堆衣服。每人又一个小胶木盆子,她们的内衣,从来不与别的东西混洗。她们把水从石槽里舀出来,一件件的衣服放进去透洗,不时把衣服举高,在水盆里猛烈鼓捣,或者直接把衣服放入水池里让水冲洗。总之,洗得柔性快活。她们喧谈的话题杂乱无章:有一个男人可讨厌,说话恶心;有个女人说一句啥话,传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结果给气炸了;某个亲戚去年春节提什么礼品,今年过年还得给人家提相应的礼品哪;那天到城里,买的那条裤子裤裆太浅,干活不自在。忽然不喧谈了,说这水太好啊!太清凉啊!她们也开玩笑,你说我的哪里长得好,我说你的哪里长得好,二人齐齐发出爽朗的笑声。张雪烽听一会,他不出丝毫的声音,走开。走了二十几米远,他回过头去看,月光如水,四周的麦田包围着机井,井上杂草丛生,两棵槐树,一间土房,两个女人在石板上快活忙碌着……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66519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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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生活时尚小说 《魂桥》

作者:丁林野
现有字数:26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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