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粉碎》：第八章

------第八章------

方楚谷从林雪心家里回到学校，见朱品残和胡番已在他宿舍门外等着。

胡番不满地说：“干什么去了？让我们等了老半天。”

楚谷不愿说出林雪心的名字，便胡乱应付道：“去书店买一本书。”

于是门也没有进，跟朱胡二人骑着自行车去普度寺。行到古帝市中心，忽然觉得腹饥，三人停住车子，稍作商量，便进了一家葫芦头泡馍馆。老板娘颇有姿容，只是由于终日和猪肉猪肠子打交道，脸上油腻腻地放光。由于认识方楚谷，便亲自趋前倒茶。待三碗泡馍端上来，见汤上漂荡着鲜亮的稀油辣子和绿盈盈和香菜。楚谷吃了几口，味道倒是鲜美，只是后味有点腥，便说了出来。胡番却反驳道：“吃葫芦头就是要吃这腥味。正宗的葫芦头用料不是猪大肠，而是猪屁股，是猪身上最脏最难堪的地方，怎能没有腥味？然而高明的厨师会将这腥气变成一种独具风格的美味，正如做臭豆腐的大师会将臭味变成佳馔。”

品残表示赞同，一边吃一边说：“就是香，腥香腥香。”胡番说：“再就上一瓣生蒜看看。”

品残照办，果然更觉鲜美异常。

楚谷说：“葫芦头是陕西独有的风味小吃，比羊肉泡更稀罕呢。”

胡番说：“物以稀奇为贵。譬如今天要去见的妙空大师，生得也不是十分的漂亮，却因为是秃头尼姑，和一般女人不同，反倒显出一种独特的妩媚，让许多男人见了流口水呢！”品残摇头道：“胡说胡说，猪大肠怎么却引申出妙空大师来了。”

吃完饭付钱，每碗竟要了五元。楚谷出门后便吐出舌头：“前月还是三元，怎么今天就涨成五元了？”

不久便到了普度寺。三人在寺门前锁了自行车，情绪忽然都肃穆起来。走进去，见东西两边是两溜厢房，有接待客人的客厅，有厨房，剩下的便是尼姑的禅房。后面是佛殿，两边的对联是：佛门里法无定法然后知无法即法；世间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楚谷看罢，觉得此联似乎在某名胜处见过，不过重复也是一种强调。那联句的含义确实不俗，从中能玩味出很多道理。

佛殿里香烟缭绕，正中是如来佛祖，两边是两位姿容妙曼的女菩萨。一位小女尼立在佛像前的供桌一侧，慢悠悠地敲着木鱼。再下面的砖砌地面，匍匐着十几位善男信女，鸡琢米般地一个劲儿地叩头。三人便随在众人后面，也跪了下去。砖地太硬，方楚谷跪得膝盖生疼，正待爬起，却听胡番咚咚地放出几声响屁。响屁过后，仍是空前的寂静。而小尼姑终于憋不住，仍下木槌，格格地笑了起来。后来大概是怕破坏殿里的神圣气氛，竟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到殿外去了。

品残叩过头，站起来看着胡番，说道：“磕了一个头，放了三个屁，恶多善少！”

胡番却乐得哈哈大笑。

三人退出殿外，在院子里碰见妙空大师，楚谷双手合十，连声说：“有缘！有缘！”

妙空大师面白如雪，修修长长的两弯细眉。小唇红似樱桃一般。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神情恬寂。方楚谷禁不住疑她是妙玉再生。正怔怔地发呆，却见妙空大师双手轻轻一挥，将三人让进了客厅。

妙空盘坐在蒲团之上，让客人在一旁的长沙发上坐了，吩咐小尼姑上茶。小尼姑就是刚才敲木鱼的那位，见了胡番，又忍不住要笑。

朱品残斯斯文文呷了一口茶，问：“请问师父贵姓？”妙空两手拨弄着一串念珠，答道：“我姓释。”

品残疑问：“百家姓中似乎未有此姓？”

妙空说：“佛祖释迦牟尼姓释，同道一姓，所以我也姓释。”

品残“噢”了一声，如梦方醒似的，却又接着问出一句不该问的话来：“师父多少岁了？”

“我们佛门子弟，与天同寿，没有岁数。”

方楚谷见妙空说得过分玄虚，便生出调皮，问道：“请问什么是佛？”

妙空答道：“那佛殿里供奉的，不就是佛吗？”

方楚谷说：“那怎么能是佛呢？在金刚经里，如来讲：‘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可见佛是没有什么形状的。若说佛殿里的泥塑便是佛相，那岂不是执著于相状，违背了佛的本意吗？”妙空笑道：“居士原来是位深研过佛经的人。但你确实在佛殿里见过佛祖了。因为你不认为那些泥塑是佛，便是真见佛了。既然你研究过金刚经，怎么忘了其中的两句话：‘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胡番摇摇头说：“越听越糊涂了。”

方楚谷又问：“佛经里讲：‘见性见佛’，‘即性即佛’，意思是说自由自在地表现出自己的真性情，便是表现了佛性。但出家本身就是一种拘束。譬如说你，你是女人，而且正当青春，性情中自然存有爱欲。但你却因为做了尼姑便没有了爱的权利，爱的自由，这难道不是和佛理相悖吗？”

妙空脸色微微一红，半晌才说：“你说和佛理相悖，可佛是无理无法的。说有佛理，即是谤佛。这也是金刚经里的意思，你难道不懂？再说爰欲，世人指的是男女情爱，而佛门弟

子却指的是爱教爱善爱天下众生。将彼爱移为此爱，才是大情大爱，怎么能说是一种拘束呢？”

楚谷说：“你说的固然道理很大，令我佩服。我也不想和你再争辩什么了。但春夜漫漫，情思自发，唐诗中有这么两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相信绝不是妄说。”

妙空道：“人各有性情，不要以彼去推想我。我是何等性情我自己知道。只不过听先生一番话，更深知你是情场中人，可惜情天孽海，痴男怨女，恩怨爱恨如同火上油锅，会天天煎熬先生之心，若不能从中解脱，便会如狱中活鬼。望先生尽早醒悟啊！佛门慈悲，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说罢，径直走出客厅去了。

三人忽然都有点灰溜溜的。

等走出寺门，胡番便连声说：“惭愧！惭愧！”

方楚谷却是另一番心思：“妙空啊妙空，你固然极聪明，极有辩才，但口中话语却未必是你的真心。只怕那狱中活鬼，不是我而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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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名家名著小说 《人格粉碎》

作者：程海
现有字数：20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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