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还复旧罗裙

 

我们不能接受的,正是我们需要修炼的。...

心之声  灵之音
与你话心音
文 / 薇言大异




大银是山东济宁州土生土长的妮子,人样子长得很美,粗黑的大辫子煞白的脸蛋子很符合当时美人的标准。笄礼刚过,夸张点说,托人提亲的快把门槛踢烂了。

大银有一个年长她十来岁的哥,两个挨肩的弟妹。大银的爹性子很温和,特别疼爱他的俩闺女,相应地对那两个儿子到是不太上心。老爷子虽是山东人,偏喜听京剧,戏园子凡有名角飙戏,定少不了老爷子的身影,当然也拉不下大银和二银。平日里,老爷子要是来了兴致,一家子即兴唱上一出也是常有的事,大银擅长老生,四郎探母是她的保留节目。

大银的哥为国民党做事,年纪轻轻官运亨通,官衔为国民党驻济南特派员。这样令世人艳羡的儿子,老爷子却不以为然。用老爷子的话讲,乱世之秋,自家正经买卖不管不问,干哪门子特派员,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每当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乖巧的大银总能哄得老爷子开心。



解放前的济宁州

大银的爹在济宁码头做贸易生意,兄弟六个合股经营两条商船,在济宁州开了三家店铺。大银的爹负责货物的销售,心情好的时候会带上大银到店里历练,大银的心算很了得,比算盘珠子都快。日子久了大银也学会了“掐指”交易,一次铺子里突然来了几拨人,店里的伙计忙不开,大银上手还谈成了一笔大生意,为此老爷子非常高兴,同时感叹,大银要是个儿子该有多好。

袖笼掐指算法,来源已久。上世纪平头百姓谈个买卖都在露天地,私密性无从谈起,为了获得最大利益,买卖人渐渐地流行起袖笼 (掐指算法 )。在宽大的衣袖中用手指掐算价格的一种交易方式。再后来大袖子改成小袖子或穿西装了,有些人会在手上搭一块遮布。据说这种交易方式目前在一些偏远地区依旧盛行。

大银心灵手巧,女红饭食无不精通,特别对数字敏感至极,打了一手的好算盘,只可惜老爷子想法守旧,没送大银念私塾。

济南解放了,商船被大炮轰了个干净,店铺没收,大儿子被当作汉奸锒铛入狱,判了无期。突如其来的巨变让老爷子如遭雷击。一气之下,怒火攻心,含恨离世。

后来大银的娘托亲戚在乡下给大银找了户人家,草草地把大银嫁了,没过多久老太太也撒手人寰。

大银嫁的这个汉子海。人高马大,性子暴烈,好在心地不坏。过门的第二天清晨,大银天不亮就起床,第一件事情给公婆倒夜壶,抹桌子扫地,和面摊煎饼。

山东人喜吃煎饼蘸酱卷大葱,地道烙煎饼的火最好用麦秸秆,锅是两尺见方的铁板,用油刷蘸一点清油,一勺和好的棒子面糊糊,用刮板顺着锅面一转,一反一正,焦黄翠香的煎饼就烙好了。再煮一锅面疙瘩汤,配上豆酱葱段,早餐就齐了。

摆好了桌子,放齐整了碗筷,请公婆,招呼小姑子小叔子上桌吃饭。虽是乡下人,这家人的规矩还蛮多,没生养的新媳妇是不能同婆家人一桌子吃饭的。可怜的大银当时也才19岁,如是现在不过是个孩子。

大银体弱,连着生了三个孩子,可怜都没活几个月就夭折了。为这事没少遭婆婆的冷眼冰语,稍有怨言,粗燥的丈夫经不住老娘的挑唆,拳脚相加,正所谓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一次大银的弟弟二宝来看姐姐,发现端倪,再三追究缘由,委屈至极的大银捂嘴垂泪。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二宝跳到院子里提了根铁锨,直奔姐夫。海见势不妙,左躲右闪,灶台,厅堂,院落齐齐地追打了个遍。十来岁的小伙子急红了眼,泼了命地砸!

又过了两年,大银怀孕生下一个健壮的儿子,起名喜 。

大银的婆婆是有名的难缠,十里八乡没人敢惹。嗓门出奇的大,人送外号 (一管笛 )。自大银生了喜后,一管笛对待大银的态度好过从前。有的时候二银到姐姐家玩,一管笛会让女儿雪带着二银玩耍,刨些花生撂进炕洞里,噼噼啪啪,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剥花生讲笑话,平静美好的日子也过了几年。

后来大银的公公得了麻风病,被政府强行下到地窖里,(在荒地里挖一能容得下一个人的深坑 )定时给吃喝,但不能出来。得麻风病的人皮肤会慢慢地腐烂脱落,痛苦难当,再被下到地窖里......可想而知,人很快就崩溃了。大银的公公很想念他的大孙子喜,弥留之际嘴里还念叨着喜。麻风病传染,大银和婆婆带着喜,远远地探望他,只能露出个头的老爷子含笑瞑目了。

接下来山东乃至全国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到来了,地里颗粒无收,饿死了很多人。大银夫妇和兄弟二宝一合计 (商量),这样也不是个法子,最后决定同大银的嫂子一家连同二宝一家外带年幼的二银,浩浩荡荡十来口子,手提肩挑,随着逃荒的队伍,一起下了关东到东北去讨生活。(俗称闯关东)



东北这片黑土地搭救了无数山东老乡

一大家子先是落脚大北山,辽阔富庶的东北平原,搭救了无数山东人的性命,也养活了大银一家子。在大银的谋划下,开了个馒头店,海和二宝每日到林子里打些活物,背到镇上卖了换些粮食,大银领着妹妹和嫂子揉馒头卖包子。有时候二宝回来的早也帮着干活。一家人在他乡异地过得虽清苦,却也能混个一家大小肚儿圆。

再后来,海和二宝参加了工作,调动到哈尔滨,自然十来口子一起乔迁而去。



刚解放的哈尔滨

在哈尔滨,大银家相继又添了一双儿女,孩子刚满半岁,大银一把交给了嫂子看管,自己也参加了工作。大银心灵手巧,口齿伶俐,加上当闺女时在家历练的经历,用在工作上那是如虎添翼,大银出色的表现很快受到了重用,当了街道办事处主任。只是不能入党,究其缘由,大银的哥哥是汉奸。

大银没有记恨哥哥,兄妹俩虽隔着十来岁,但这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情感,大银的爹中年得女自是对其疼爱有加,年长的哥哥亦复如是地疼爱这个妹妹。美好温暖的回忆如一壶永久保温的手炉,在艰辛苦楚的岁月里温暖着慰藉着大银的心。一年冬天,大银得着哥哥的信,说监狱里寒冷刺骨,缺衣少食......大银落了泪,连夜拆了自己的棉裤,给哥哥赶制了件棉袄,一早到邮局寄了出去。大银的老寒腿估摸着就是那个时候烙下的病根。

二银上了哈尔滨女子师范,喜也上了学堂,丈夫也不那么生猛了,自己的工作也得心应手。在哈尔滨的那几年,可以说是大银自婚后最为畅快的几年。

好景不长,一年冬天,天格外的冷,雪下了几尺厚,一脚踩进去没到大腿根。小侄子和喜同时染上天花,喜熬了过来,大侄子没等到阳历年就去了。为这事嫂子记恨,彼此慢慢生分了。再后来二宝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农场,大银带着三孩子跟随丈夫调遣到大西北,从此落户长安。



60年代末的长安

60年代的中国还真是混乱,大银家调遣到西安时,随行带了几个大包袱,四个花梨木箱,八块两尺见方一寸多厚的老杉木。到站卸行李,却只剩下几个包袱两个木箱,那两个箱子和八块板子不翼而飞了。

到了陕西西安,大银家又添了个小闺女,俩儿俩女。海八级工每月68块钱,足够养家还有结余。丈夫工作,大银在家操持家务,照料孩子,一家人生活的还算幸福美满。

人生总有很多处转弯,迎头面对的总是出乎人的预料。大银的丈夫海喜酒,好哥们义气,一次熏酒回来倒在路边,露天地里睡了一夜,醒来回家后就不能动了,医生诊断(半身不遂)。海不是工伤,单位每月只补贴13块钱。四个孩子等着吃饭,丈夫瘫倒在床看病抓药,积蓄很快就用完了。没法子,还在上高中成绩优良的大儿子喜,只能休学到砖场拉砖贴补家用,大银当了社区清洁工,一有空也去到砖窑拉砖。砖窑热如蒸锅,一出一进,身子骨弱的大银时常感冒。

大银很忙亦辛苦,可看看四个可爱乖巧的孩子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唯独丈夫让大银心灰意冷身心疲惫。经过治疗,悉心照料,大银的丈夫基本上可以一拐一拐地走了,只是说话不利落,干不成活。或许是病魔的折磨,海经常半夜在家里敲碗砸盆,骂娘,不仅惊吓自家的孩子睡不成觉,也搅扰着左邻右舍。大银气不过上前劝阻,拉扯中没少挨打,如藕的胳膊常年保留着深浅不一的淤痕,故此好面子的大银再热的天也不穿短袖。



城墙根

那个时候缺布少粮,逢年过节,孩子们都想穿新衣,大银不想让孩子们失落,买些布头回来,想着法子给孩子们装扮,大女儿爱好,妈妈的手笔总能得到她的首肯。夏天闷热,房间狭小,孩子们并排睡在大床上,大银手拿着蒲扇,挨个地扇风,直至孩子们熟睡。平日在家手不离鞋,一家大小的鞋子,都是大银做。这些还不算啥,辛苦点也就达成了,关键的是那点钱没到月底就捉襟见肘 ,刚强的大银从未向邻里伸手借过一分钱。散场的菜市场时常能看到大银低头捡菜的背影。

风风雨雨年复年,大银的丈夫被病魔缠绕十几年后,安静地走了。

大儿子喜,复考上了大学,毕业留在上海成家立业。没几年大姑娘和二小子相继也参加了工作。八十年代初中国大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银一家子的生活与中国老百姓一道,慢慢地好转起来。

这期间有个特大好消息,大银哥哥汉奸的罪名平反了,关押了二十几年的哥哥沉冤昭雪。接到信后,大银愣了很久,哇地一声痛哭出声。为了一命呜呼的爹,含冤受苦的哥哥,被下到地窖里的公公,夭折了的孩子们,被疾病折磨的丈夫,自己龌龊悲伤的一生.......大银捶胸顿足,哭声凄厉。站在一旁,不明就里的孩子们,哪见过这样的妈妈,纷纷扑倒在大银身上怀里一起大哭。四房邻里跑过来劝解,明白内情的人无不感慨人生苦楚,生死轮回,其间不乏多愁善感者,想起自家的伤心事,由不得眼红目刺,落泪抽泣。

泪是个好物件,它能冲刷走侵蚀已久的伤痛,排泄不能与人言的痛苦哀情,释放心神,接纳新一轮的人生课题。

人生是一出没有预案的戏,没过几年平静日子,更大的风浪拍在了大银身上。大银的大女儿丢下几岁的闺女自杀了,年仅29岁。

有那么好几年,大银都缓不过来。大儿子怕老娘有个好歹,回来劝说跟他到上海换换环境。大银不去,大银说她哪里也不去,就守在家里,等她的大闺女,想问问她,“死妮子,你的心是嘛做的。”再后来,老太太跟着街坊邻居信了耶稣,慢慢地化开了心结。

大银一路风雨悲愁,身心千疮百孔。幸! 风烛残年,幡然醒悟,化解开人生的真谛。



教堂里唱歌的老人

大银平日里跟着大院子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打太极拳,唱京剧,参加礼拜聚会,唱诗背诵经文。生活过得很充实。老太太身体虽清瘦,身子骨倒还硬朗。大银从不愿麻烦打扰孩子们,一个人独居,生活自理。

这位84岁,叫大银的老太太就是薇薇敬爱的姥姥。

2015年11月23日,在北京看病的薇,接到姥姥突然昏迷住院的消息,惊慌失措地赶回家中。听爸爸说,老太太滑了一跤,心脏病复发。这期间姥姥清醒了几次,竟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拉着大舅叫爹,拉着小姨的手叫大闺女的乳名。老太太已然糊涂不认人了。

在几个孙男娣女中,老太太最疼爱薇薇,生不如养,姥姥对薇薇而言亦是可以恣意安歇的家。

夜幕降临,病房外的走廊静悄悄的,单人间的病床上依偎着祖孙二人。薇薇垂目靠在姥姥的怀里,任她抚弄长发,任她云山雾罩,颠三倒四,絮絮叨叨。老太太说到高兴处,又笑又唱,早已鼻酸目刺的薇薇展眉含笑,颤着嗓子低声合唱,四郎探母......

太阳寒水,2015年12月的冬天格外寒冷。一进入腊月,姥姥再度昏迷,完全靠呼吸机药水维持生命。

2015年12月13日,微雨天未亮,薇薇去了教堂,跪在青石板上,向耶稣祷告:“求主的宝血遮盖我们一切的罪孽,求主饶恕我们一切的过犯,求主不丢弃软弱的我们,求主赐给我们永生的道路……”

散了堂,薇薇迎着冬日的寒风,漫无目的地走着。大雁塔依旧是斜立着,长安大道的车辆如往日般川流不息,生活在这的人们无可厚非,快意着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因薇薇稚气离开而改变,是薇薇梦幻了生活,太过执拗心中梦一般曲折绚丽惊喜的泡沫……其实什么都不曾改变,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心境而已。

踏上600路公交,潜意识地点开2014年珍存的那首《布列瑟农 . 马修.连恩 》。马修大叔的嗓音依旧苍凉的让人落泪。



无言

有人曾对薇薇说:“马修·连恩我也欢喜,昔日风雨天,也曾给我平静,给我安慰,这些年,一路歌哭泪笑,许多事,都得学着接受,即便不接受,心里默认也是好。我们不能接受的,正是我们需要修炼的。”

我们不能接受的,正是我们需要修炼的。这句话反复在薇薇心里挥之不去。

空荡的车厢里,乘客们面目漠然。窗外飘落的灰雨弥漫了长安城,亦侵湿薇薇的双眸。

2015年12月14日清晨,一米阳光驱散了滞留数日的雾霾,长安城晴空万里。大银安静释然地走了,安息在主怀。

薇薇望着高高耸立冒着白烟的烟囱,两眼直愣,心中黯然平静。人真是可怜,赤条条来,受尽人间苦难,临了一股青烟一把灰骨,就这么没了。细细想来,没意思,好没意思。

推开房门,薇薇挨着房间看,一室一厅老居所的房子,很快就遛了一圈。窗台上已然冒出花苞的君子兰枯萎了,两口深紫红,花梨木箱盖上,落了一层薄灰,凌乱的厨房,枯黄的菜叶子散落了一地......薇薇的双退颤抖站立不住,跌坐在地。

“姥,姥姥......” 薇薇轻声呼唤,可闻的只有自己卡在嗓子眼,越来越粗重的抽泣。

“ 扫罗的眼睛上好象有鳞立刻掉下来,他就能看见,于是起来受了洗, 吃过饭就健壮了。”



慈爱的主呀,您剥掉保罗眼中的鳞片(属世的眼目),让他心里看见。您何时垂下眼眸,看顾双目长满了白花花鳞片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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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阅读。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姥姥,也献给那个时代的人们。虽然生不逢时,生在战乱年间,可以说尝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世态炎凉,但那一代人留给我们的是乐观豁达,是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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