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龙 衣湿乐队:烟火里的烟雨

 

方言的帷幕一降下,市侩和质朴的分野就骤然模糊,或者说诗和远方都被剔除了,留下的只有苟且,拿四川话来说就叫“陋溲”,一种不雅的,但毫无疑问最属于生活的那种质地。...







本报记者:

刘心怡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4级本科生

国师级乐队,弄堂级歌手。

这是民谣乐队“衣湿”的定位——“国师”二字显得可疑,“弄堂”却能一眼望穿。好像除了他们,也没有哪个乐队,敢堂而皇之地拿宜宾方言翻唱小众音乐爱好者心中的经典。

《旅行去宜宾的意义》、《宜宾公路打群架》、《杀死那个宜宾冷血动物》……这些歌曲属于同一个系列:《宜宾夜市土摇金曲》。掺着“龟儿子”和“蛤蟆皮”等方言词汇,搞着顺着方言腔调游走的编曲,浓重的四川特色便扑面而来。粗鄙里带着浓重的人间烟火气,嬉笑怒骂间飘出几分烟雨般的空灵。

而我恰恰在期末季听到他们的歌曲。强调期末季,是因为还有一两周便能回家,这一两周却全被焦虑填得满满当当,使人不敢遥想“来日方长”。这当口听到用我的乡音唱出来的歌,第一反应就不是震惊,而是想落泪。毫无疑问,这是件情绪化,且无道理的事,也正因不讲道理,才无法辩驳无从还手,情愿呆呆站着劈头盖脸被蜀地夜雨浇得湿透。

自然,是从他们的翻唱歌曲开始听起:曲子和原曲八九差不离,有所偏差的那“一二”才值得称道。诚如乐队自陈:他们并不只将词句改变,更不是将方言生生嵌进原曲里,而几乎是依着宜宾话的调子“说”出来,于是烟火气和烟雨气都一并有了,狡猾地躲在一两处不经意上扬,越出“正轨”的调子中。

而歌词的改动似乎更容易为人注意,方言的帷幕一降下,市侩和质朴的分野就骤然模糊,或者说诗和远方都被剔除了,留下的只有苟且,拿四川话来说就叫“陋溲”,一种不雅的,但毫无疑问最属于生活的那种质地。

于是,同样是《米店》所处的三月南方,在张玮玮等人口中,那是淡淡的一句烟雨飘摇,到衣湿口中,就变成绵长的一声“落雨兮兮”,粗鄙的大白话,却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同样是唱着《公路之歌》,痛仰的坚定被衣湿唱出来,就混在一片号子般的酒令中——都是市井里厮混的人,抽烟喝酒打群架,总是被醉意绊着脚步,磕磕绊绊地往前。衣湿们也仿佛不知道富贵人家的闲愁,不知道辞藻要如何堆砌才够秀丽,于是就谱写一出肥肠汤传奇,在《卷珠帘》的“古风”里将头肥猪开膛破肚,一面仿着川剧的腔调,一面弄一碗撒满葱花的肥肠汤,足以壮阳。

戏谑得入了骨,简直像是为戏谑而戏谑,这是衣湿的《宜宾夜市土摇金曲》带给人的印象。土摇的定位让他们有“土法炼钢”的权利,以一种庶几称得上粗鄙的方式,放纵不羁爱自由;而夜市,则让他们的翻唱里带上几乎为人鄙夷的炝锅味道:周杰伦的“岩烧店”听上去令人食指大动,衣湿的“烧烤摊摊”却只散发出呛人的油烟味——偏偏,这种味道总是浮现在月亮升起来时的故乡路口。

再听下去,从翻唱摸到原创,才听出被烟火熏出的苦意;再收束一点,多一点“雅”,就成了烟雨和土壤交接处的涩味。



衣湿乐队成员
2011年发行的EP《衣湿是个好乐队》,名字颇有些自卖自夸的味道,好在歌曲的滋味并不赖。虚无的戏谑成了有明确指向的讽刺,从“有出息”到“文化病”,都被拎出来批判一番,但可别以为这是吃过红汤火锅后酣畅淋漓的辛辣,歌词中频繁出现的“走不脱”和“求你们放了我”才是他们一直萦绕的呐喊——才知道甩开膀子对着火锅指点江山的慷慨并非生活常态,更多的时候,人们只能蹲在“苍蝇馆子”的一隅,端上一碗放多了花椒的宜宾燃面,吃到口角发麻。

但从他们的第一张正式发行的原创专辑《神怪词典》开始,这支“三线城市的乐队”就展现出不小的野心。曾为李克勤《红日》等经典专辑制作人黄祖辉的强势加盟,让这张专辑变得相当精致。在精致之余,令人难以割舍的泥土与燃面气味却未脱落,更令人惊喜:按主唱兽医的说法,他们走的是民族和世界音乐的路子,要将宜宾方言山歌、川剧、号子和小清新、摇滚、爵士、布鲁斯结合起来。

《神怪辞典》中的神怪并不多,属于生活的成分仍占主流。从水上的风到秋夜的雨,从墙内墙外到花椒葡萄,从夜市打群架到分手骂猪头,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乡间地头的景致(偏偏是越逼真越撩人,也越刺心)。小阮和箫等民族乐器的加入,幽雅而精致地包裹着俚俗辛涩的内核——或者是巴山蜀水养出的清凉古意,先被细腻地揉在混不吝的气质中,随着纷纷夜雨,一起迷迷蒙蒙地下起来了。

巴山,蜀水,就成了衣湿逃不开的情结,也成了听众放不下他们的理由。

就连经典四川民谣《采花》,也经由重新填词,被重命名为《乡情歌》,也安上了相当无奈的内核。“采花”变成了“菜花蛇”:“三月里菜花蛇漫山遍野,田里的奇猫儿(蛤蟆)到处爬,菜花蛇咬得奇猫儿造孽(可怜)哦”,三句歌词,勾勒一个相当现实又有些荒诞的故事,故事的结尾,却是蛤蟆们像水里的泥鳅、树上的知了一样消失无踪,最后只剩下父母的呼唤——“还有我的幺儿诶,你在哪儿?”

幺儿在哪?幺儿们已走出宜宾,走出四川,回不来了;同时也陷入更广阔,更无法超越的焦虑中,“走不脱”了。

《神怪词典》的Intro名为《风行水上》,寓意如此洒脱,但洒脱的嬉笑怒骂背后仍埋伏着无奈,要等到无奈彻底成了悲凉,才知道这也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故事,是一个宜宾人在珠海拿乡音唱家乡的调子,却回不到家乡的故事。


专辑《神怪词典》封面
因此,乐队最新专辑《流杯池》更是将乡情作为核心要素。川江号子一起,就从家乡景观“流杯池”唱到家常菜芹菜牛肉丝,最后却只能叹息一声“走远了”——回都回不来了。即使可以骄傲地(同时也是自欺欺人地)说乡音不改,结局却是无可避免地远乡:空间上的复归无法带回已掷在另一座城市上的年华。

听到这里时,已不能说这支乐队是粗鄙的,甚至不能说他们是一个“接地气”的乐队:正如一个人很难以“粗鄙”这个词去形容他所熟悉的乡土,而“接地气”其实是一个格外居高临下的形容,一段不为本地人所认可的“赞誉”。

可我们究竟如何看待我们的家乡?这问题太难回答,只知道十七八岁的时候,大家都恍兮惚兮,想顺着迂回水道,沿着省道国道,一路转着出去——直到漂拢远方,才知道远方也有着遥远的苟且,而故乡已蒙了故去的风尘。

严格说起来,宜宾并非我的家乡,衣湿所操的“宜宾话”和我所熟悉的“成都话”,也总有偏差。但隔着二十五小时的火车或十四小时的轻轨,距离已让整个大四川在游子眼中凝成一小点。只是即使顺着轨道披着风尘回去,我所能见到的家乡,也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而主唱兽医说,《宜宾夜市土摇金曲》从1到3唱了四年,我却没有回去看过一眼。

图片来自网络

微信编辑|刘勤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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