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你遇见过自己吗？

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好和幸福？

你孤独吗？

你的故乡，还回得去吗？

老树，这个因“无脸长衫男”的古体画在微博上走红的“著名画家”，近日接受了岛君的专访。这个有着粗犷线条的山东汉子，一度被学生描述成“是山东野地里一棵又正又妙的庄稼”的人，用极简洁极清丽的小画将上面这些问题的答案，诠释得透亮透亮的。

你永远都不要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跟老树先生聊完，我接受了这样的残酷考验。

没有了“想象”、“诗意”的他，突然变成了一个“混不吝”的“老顽童”：

能说说这画的构图意义吗？

都是技巧，不重要。

画家、摄影师……最认可的身份是什么？

我就一大学老师，一教书的而已。算不得画家。

能谈谈……？

说那些很无聊。“我一个50多岁的人，为什么要掉在你预设的框架里？”

……

就这样，一个集大学老师，图书出版人，展览策划人，影评人，陶器匠人，杂志插画师，书籍设计师，不太差的厨师，不太好的花匠，以及，微博网红，等多个身份为一体的人“被迫”地，别别扭扭地，聊了聊他的画，他自己，孤独，焦虑、故乡……



老树画画(简称“老树”)，原名刘树勇，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视觉文化评论家。2013年起，他开通“老树画画”微博，以古体画搭配打油诗的形式，调侃现代生活，迅速受到众多网友的热捧。正和岛：很多人看了你的画都会感觉很“干净”，不焦虑了，不着急了，但你在公开场合曾多次表达实际上自己也活得很“焦虑”。可否谈谈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差”？是不是说，要想创造出打动人的东西，就必须自己先痛苦、抑郁？

老树：王小波跟他的外甥说过类似的话：你的痛苦生活会成为别人创作的题材，或者你痛苦的表达最终只是娱乐了他人。

现实只是现实本身的样子，它就在那里，无所谓好与不好。只是你舍身现实当中，你会遇到各种事情，你一定要有现实的应对，你得去解决它。

就是我过去经常谈到的一句话，眼前两碗米饭，心中一粒飞鸿。飞鸿是在高远处，你得心存这样一个所在，否则你会活得很难受。但是前提是眼前得先有这两碗米饭。为这两碗米饭，你必须认真应对很多很多现实的事情。

凭什么有这个饭？谁给你这两碗饭？“江湖”上的事情，你要端得起来，你得有代价。

正和岛：是否内外冲突的越激烈，你的表现也会越平静？

老树：因为没有这个平静，你就会格外渴望这样一份平静，所谓向往。画画，无非画的就是这个你所没有的一种向往。

但是，一旦你的“欲望”达到了，就必然不是你当时之所想，所谓“草色遥看近却无”。所有的事情，最微妙之处，最惹人动火之处，就在将成未成之际。

所以，很多东西说白了，我们之所以对这个东西有兴趣，迷恋，是这个事儿还没成。

如果真成了，就没多大意思了。正和岛：崔永元说，孤独，那是知识分子追求的境界。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追求孤独，因为孤独他才能见，他才能听，他才能想，那是他要的一个空间。你对此怎么看？对于“孤独”，你怎么理解？

老树：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但孤独是大境界，不是随便说说的。人在大多数时候，顶多了，是个寂寞和无聊的状态，谈不上孤独。

人之活着，一个基本的状态，就是他的自处，自己待着。

没人来，我就一个人待着。可能一天都不画一张东西。喝喝茶，抽抽烟，谈不上幸福，只是感觉平静。不是因为今天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此时此刻，我跟我自己相处。

我待在这种安静里。安静就好比一面镜子，我在镜子里照见了我自己，如此而已。

许多的人，迷恋的都是在现实中，都是待在自己做的事儿里。这事儿成或不成，一面镜子，事儿成了，我证明了自己。

人活着，为什么要向别人证明自己？你已经在了。麻烦的是要如何处置这个已然在的事实，搬运自己，一直搬到死亡那里去。

正和岛：从小到大，你对“孤独”的理解有着怎样的变化？

老树：不说孤独了，那太严重。我只是比较享受这个一个人自己待着的状态。

我小的时候，就享受这个东西。一个人玩泥巴，一个人造汽车，一个人造一支木头的枪。

大学毕业后，依然迷恋一个人待着的状态。

但是，跟很多人不一样的是，我一直在干事儿，并不是无所事事。比如刻一张板子，画一张画。你会有一个自处的时间和机会。对我来讲，这是个机会，我非常感激。刻版：“这是我昨天夜里刻的一张版子，我挺喜欢。很近景的一朵花，一个男人，他在采摘。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诗人从醉酒的幻景转向直面罪恶的‘花朵’，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


上墨：“第一遍肯定不行，油墨跑不匀，一般要十几次。”



拓印：“现在有很多版画工作室做的很专业，有很多专业设备，比如这一步，一般会有个定位，四个角卡实，机器印，或者用一个印驼或马莲手工印拓。我喜欢手工印拓，包括这个手压的感觉，会承载你各个方面的细微感受和变化。所有流程你都可以自己来掌控。”



“他们非常专业，技术上没问题，但那种标准化、专业感恰恰是我希望回避的，有一种专业腔。我希望这个东西可能不完美，但他就是你的。”



成稿：

世间行走一趟，有花开成这样。

独自夜下徘徊，心中忽然悲伤。

你跟自己相处，哪怕是一刻钟，半个小时，自己跟自己待着，想想自己，就挺不容易了。你遇见过自己吗？

我在一个风景里，有所感，有所思，然后画一幅画，在这幅画里会看见我自己。这就够了。

现代人最大的毛病是总想着跟别人交流，你跟别人怎么交流？

我终生所想，莫过于有自由的空间和时间能自己待着，想自己所想，做自己所做。正和岛：你现在的“身份”有很多：画家，大学老师，图书出版人，展览策划人，影评人，陶器匠人，书籍设计师，以及，微博网红。那么，你最认可的“身份”是什么？

老树：我就一大学老师，教书的。画画就是一种个人表达的方式，就跟我写作一样。我写过很多东西，但不是作家。作家是另外一种写作的人。同样，画家也是另外一种画画的人。我不是。

现在大部分采访都把我摘扒成一个画家，我怎么就成了一个画家呢？

我唯一确认的身份就是，大学老师，我所有的社会关系中，最真实的关系就是我跟学生之间的关系。

正和岛：那做老师，最享受的是什么？

老树：我也没什么享受，只是尽职尽责而已。

比如某个学生，做什么事情，他达到了我期望的样子，他很享受。但这未必是好事儿啊，他为什么要变成你啊？

我最享受的是他们成为他们自己的样子。

你教学生，不是在找一个奴仆。

这是我的研究生(指旁边的学生)，跟了我快8年了，从本科开始一直带到现在，现在像兄弟一样。

正和岛：您最看重学生身上什么东西？

老树：灵性。一个导师牛B之处，就是发现一个学生身上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灵性”，然后帮助他有效地释放这种灵性。

导师其实不可能教给学生什么，他只是一个桥梁，让这个孩子从这个桥上走过去。

我就是希望我的学生，通过我所有的努力，让他成为他自己的样子，他是独一无二的。

正和岛：灵性有时会很脆弱，您会怎么保护？

老树：如果你连日常应对都解决不了，你就别扯别的了。比如，你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你都不知道如何在江湖上存身，你还扯什么别的？

所有的相遇，就是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的相遇。这是大事情，也是你要用一生时间去学习和应对的事情。比如与父母、朋友、同学、同事、恋人，该如何应对？处理好这些关系，大不易。正和岛：关于“逃离”“逃避”“出走”，你觉得用那个词形容这些画呈现出来的感觉最恰当？

老树：逃避。

正和岛：但“逃避”这个词会不会现实感太重，没有“诗意”了？

老树：什么“诗意”？这就是日常现实应对当中最真实的状态啊。

所有的诗意都是一种假象，想象，一种无法企及的向往。真实情况是，今天我不高兴，遇到麻烦了，不开心，所以你就躲，但是你能躲到哪儿去？躲不出去。

如果对现实没有认同感的话，你能去哪儿？

心中有避，避在心中罢了。现实中无所避。正和岛：故乡，对你意味着什么？

老树：故乡有吗？故乡在吗？故乡是当年之故乡吗？

我离开我的故乡快40年了，我与故乡的所有关连都只是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现实很不堪。村子里的人老弱病残，很多当年认识的人都已经过世了。走在街头没有可以说话的熟人。当年打柴的山，被人家开成矿，整个一个山被挖成一个大坑，感觉是一个巨大的伤疤。很难过。

还有，也是最重要的，构成你故乡记忆的最重要的人不在了，那个故乡就不在了。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想起来很伤感。故乡回不去了。每一个人都活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故乡是一个很奢侈的所在，短暂而且脆弱。谁有故乡啊？没有故乡。水墨

素以为绚兮，就是说最朴素的就是最绚烂的，墨分五彩，但何止五彩，就是无穷的色彩，在这个水墨里，由白到黑，无穷度的灰度，就是无限的色彩。

画画

“作为一个业余绘画爱好者，持续的绘画过程给我带来的影响谈不上有多大，但却很具体。其中一个具体的影响是，它改变了我个人跟外部世界各种事物的关系。比如，在没有画画之前，每天出得门去，眼睛投向一个混乱嘈杂的远方，内心充满抱怨和没来由的愤怒，与无数活泼泼的生命擦肩而过，从无数奇妙的事物旁边匆匆走过。自以为对身边的一切熟稔于心，其实却是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画画，开始注意到四季的移易、风物的变换，开始仔细地观察不同花儿的样子、颜色变化，叶子是对生还是互生的，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物体的阴阳向背，物体表面的不同肌理，马路上的一条裂痕，横亘眼前的一根树枝，等等。这个变化似乎微不足道，但对于我来说就很重要。”

“能够觉察到自己的这个一无所知，心中开始有了谦卑，老实多了。在这个惶惶不安的时代里，在我这个年龄上，能谦卑一点地活着，复归于对周边事物的好奇与专注，并因了这种好奇与专注，渐渐有了一种持续的喜悦和平静。”

找自己

“把内心关注放在怎么做好一件事上，解决这个具体问题就可以了，最终东西拿出去别人说好，不重要。是让自己的内心丰富起来，而不是去炫耀，不是表演给人看，你要相信这一切东西都是解决你自己的问题，让你自己通达、精细，对自己日常生活起居坐卧有要求，你这个人慢慢才像个样子了。”

活着

“求之不得，不求自得”

就是这种感觉，顺其自然。年轻的时候就大彻大悟。慧能，上上慧根的人才能那样，咱们是平庸的人，就是一步步过来，经历各种烂事，遇上各种烂人，自己也是一路狼狈不堪生活过来，慢慢明白点儿事。

江南美

我喜欢江南的精致，尤其是春天。我第一次去南方是1981年，去的南京，刚过春节，北方一片肃杀之气，光秃秃的，麦子才返青，坐着火车一过徐州，油菜花都开了，我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这就是江南！其实咱们离江南还远着呢。

我去中山陵、明孝陵转悠。周末出游的人们提着录音机，在草地上跳舞。到现在我还记得大录音机放着邓丽君唱的那个《这儿小路静悄悄》。看到一束花开的明艳而稀疏，我还感叹杏花都开了，旁边朋友给你泼冷水“这叫梅花”！都傻了，这是梅花啊，特二儿的感觉，活的很惭愧。那时，我才知道，那种江南的文化精致到已经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焦虑

我觉得人处在一个焦虑的状态，会有一种做事和思考的张力。如果一个人绝对的舒服了，这个人也废了，但是处于绝对的紧张，可能到精神病院里才能找到那样的人，我恰好处在这两者之间，目前尚未分裂。

梦想

在现实中，很多人习惯于做别人指示他做的事情，习惯于做他内心抵触的事情，最后发现他内心没有梦想了。我觉得这是很可悲的，人就废了。人要心存梦想是很重要的，任何时候都要这样。要不然这个人就没有灵魂了。

男人

一个男人，做任何事情，遇到各种困境，忍着，一直做。

(备注：语录部分根据媒体公开报道资料整理)1、过度的自信就是自卑

2、如果再重新选专业，你选什么？我选哲学，哲学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谁能离开哲学活着？

3、画画很好玩儿，满脑子可以跑，你想想现实那么不自由

4、你只有进到自己心里去，你扎的越深，你越能体会到我是什么

5、艺术是唯一让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柔软的东西

6、不能为外边所有的东西，所谓的公共话语，把我们通往自己的内心引诱出去，然后流浪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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