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赠

 

癌细胞在侵蚀他的身体深部,一切都像加了速的火车。...





我们科室的窗外不远处,正对着一个幼儿园,虽然听不到孩子们的玩耍和嬉闹声,但查房后的间歇,却能看见稚嫩的娃娃们有板有眼地做操。

每天手术后,疲惫像冷风一样捶打着肌肤,慢慢摘下口罩,就能看到孩子们欢快地奔向爸妈的怀抱,回到温暖的家。这时的夕阳,真好。

“您是患者的什么人,头部CT恐怕有问题,大脑的额叶、颞叶还有小脑都有散在的高密度和混杂密度,有大有小,大小差异明显,有的高密度内还有液化,囊变。”看着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我试探着耐心解释。

“我就是患者本人,大夫您跟我直说吧,我去年已经做过了肺癌手术,还有放疗化疗,是不是扩散了?”中年人淡定地说道,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苍白的皮肤和眼结膜,还有瘦骨嶙峋的身体,让我相信了他的话。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恐怕得跟你说一个不好的消息,你的肺癌大概有了脑转移,并且数量不少,现在已经无法手术了。”我也尽量平静地回答。

“哦,那我住院吧。”于是,周良成了我的病人。具体说,是一位在等待死亡的病人。

初期,在激素和降颅压药物的治疗下,头疼的症状明显有些缓解,周良的精神状态不错。每次查房,他都很配合,和蔼地对待每一个和他接触的人。他喜欢在有阳光的午后,一个人打开窗户努力地呼吸,大口喘气。甚至有一回我误会他要跳楼,吓得一把给他抱住。“老李,我不会主动去死,我等着老天爷来收我,放心。”无论说什么话,周良永远是不紧不慢,轻声细语。

一次,周良输液时突然高热,不停发抖,心率加快,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发生了典型的输液反应。一番抢救后转危为安。他平稳后第一句话竟然是对我说“别怪输液的护士,我早晚要走的,这次全当是演习”。

他一个人打饭,一个人输液,一个人做检查,也并不愿意和别人交流。有一次,我问他要不要叫家属来照顾,他拨浪鼓一样的摇头:“我没有家人。”

每天下午幼儿园放学的时候,都是周良输液结束的时间,他一定会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到窗边,看着一大群孩子奔到一大群家长的怀里,每天如此,并且总是脸上不由自主地微笑。大概他也喜欢孩子吧,我想。

“你有孩子吗?”我问得非常唐突,周良怔了一下,“曾经有过。”他回答,眼睛里掠过一丝落寞,这种眼神在他确信自己时日不多时都不曾显露。

我有点后悔,忙岔开话题:“你要对自己有自信,没有绝对的事情,要相信奇迹。”周良笑着:“我的奇迹魔法棒已经用完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鼓励。”我竟然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嘴里看见了一颗虎牙!

“这群孩子真可爱,不过看上去滑梯有些旧了,昨天就好几个孩子摔跤了!”周良说得一脸认真。

时间和药物对于癌组织无法阻挡,虽然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周良颅内的转移瘤还是在不断增大,周围的水肿带也更加明显。他的头痛持续更久,疼痛更剧烈,甚至有的时候竟然出现了癫痫。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大多数时间开始昏睡。

给他的时间,不多啦。

在他清醒时,意外的跟我说,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大概他自己也知道时间紧迫,把未尽的事宜安排妥当。

来的人竟然是一个美学教授!而且他说周良是他同学,曾经是一个著名的画家!这让我吃惊不小,从住院开始,没见他摸哪怕一次笔啊。

癌细胞在侵蚀他的身体深部,一切都像加了速的火车。身体的衰竭,恶液质更加明显,周良整夜整夜睡不着,随着脑瘤的压迫,肢体也出现了瘫痪,呕吐,偶尔还有癫痫发作,幸亏有他的朋友在。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眼看着他的生命渐渐停滞。

一天夜里,心跳、呼吸在预料中停止,心电图成直线,周良就这样悄然地给他几十年的人生岁月画上了句号。没有亲人,没人哭声,甚至都没有寿衣,就像这个世界他未曾来过一样。

他的朋友拿出了周良签字的遗体捐献书,原来他早有打算。

“我替周良谢谢大家啦,这些天麻烦大家啦,周良不打算死了再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愿意把遗体捐献出来,从哪来,到哪去!”说完,他的朋友给我们在场的医护人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医生,麻烦您借一步说话。”他的朋友把我拽到了一个僻静角落里,拿出了一沓钱非要塞给我。我执意不要,双方相持不下。

“李医生,这是周良的遗愿,我没办法不办到,他说您是好人,您能用好这笔钱。”我似乎明白了一些,没再拒绝。

“最后一个问题,周良没有妻儿吗?”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有,他以前是画痴,工作狂。有一次他媳妇和孩子只好自己出门旅游,结果发生意外,都不在了,从那天起,周良再没碰过画笔。”

那天知道这些后,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恍惚了好几天,就像喝醉酒了一样。

又是一个课间时间,阳光明媚,幼儿园的孩子们撒了欢一样的追逐,奔跑。还有更多的娃在园里一个崭新的露天淘气堡里乐开了花,滑梯上再没有人摔倒,再没有人拥挤。

我笑笑,满意地关上了窗户继续工作。我很开心,因为那淘气堡上写着——“周良赠”。

作者 | 老李飞刀,本名李海。生的平凡,依次小中大学,顺利工作结婚生娃。每天柴米油盐,笑脸迎人,买菜讲价。但,不知何日起,浑身没有一个细胞不骚动,鼓噪着要革命,要主义!才有了安静人生下不安静的心。

编辑 | 青石

投稿 | yuexiangdyh@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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