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 潘小楼:喀斯特天空下(中篇小说)

 

喀斯特天空下(中篇小说)潘小楼1“你的耳朵一点问题都没有。”面容姣好的女校医给他仔细检查后说。他仍不死心:...

喀斯特天空下 (中篇小说)
潘小楼


1

“你的耳朵一点问题都没有。”

面容姣好的女校医给他仔细检查后说。

他仍不死心:“像我这样的情况,有没有可能会出现幻听?”

“你是听到什么了吗?”

“也不是,只是感觉岁月不饶人,”他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上周我没有去参加老白的追悼会,就是我们系教现代文学的那个老白,从发病到去世,不到半年,他也是59岁,也是今年退休……”

她打断了他:“你和他不一样,那人我们医务室的人都知道,一天三四包烟,得喉癌不意外。”她灵巧的指尖摁压到他的太阳穴上:“你最近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了?”

西医总会把弄不清病理的病症往心理学上引,中医则是往玄学上引,詹嘉民现在愈加笃信这一点。

十多年前,母亲的左耳也是无端肿了起来,市航道局门口私人门诊的老中医就说,是“阴阳失调,气化失司,蒸腾无力,水谷不化,水温泛滥,湿浊内生”。

而母亲对这自有一番解释:“这是你外公在我耳边说话呢,人鬼不能通话,谁要硬这么做了,保不准会伤到人的元气,病痛就这么来的。”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给你托梦?”

“他怕我醒后忘了,所以只在我醒着的时候说……”

当时詹嘉民正在为女研究生张晓心神不宁,母亲后来的话,他没怎么往心里去。不到半年,她就去世了。

就在今天上午,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一种不好的说法:人尽油灯枯,气息微弱,才会看到不该看到的,听到不该听到的。

疼痛的确让人长记性。他现在终于知道,母亲跟他提过的,“像用绣花针剜”的耳痛。伴随着这新鲜的痛感,他本以为冥灭在记忆深处的话,慢慢地浮现了起来。

今天该是他去接女儿。红灯的时候,右前方停了一辆公交车,像个沙丁鱼罐头。车上的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几个靠窗的,半张脸挤兑到了玻璃上。过了正午,东南风已变得湿热,他们身上都起了一层灰的粘膜。

往时,这情形还能让他感觉到些许优越,但现在,对沙丁鱼们他竟生起羡慕来,心想至少他们还在社会流水线上运转啊。这想法一完形,即刻让他对自己感到厌恶。他这一代人,总习惯性地把自己当成颗零件,一旦被卸下来,便无所适从。而要他承认自己在精神上无法自主,是不行的。

前妻张晓的电话打了进来:“詹老师,”她对他的称呼从十几年前延续到了现在,只不过阶段不同,内涵各异,“你今天不用过来了,孩子自己有安排。”他行使探视权的时候,她总没那么痛快。还没等他发作,她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似的,补了一句:“是女儿自己不愿见你,她嫌无聊。”

前面有辆跑车别车,他扔开了手机,等他再捡起来时,她已经另起一行:“……那边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和她下个月过去。”“狼来了”的出国戏码,张晓闹过几场。几乎成真的那次,是她在外文社交网站上认识了个法国人,据她说是卢浮宫艺术总监。那人还带了儿子来南宁见她,不知怎的就没有下文了。

所以这一次,他没放在心上。倒是父女两人的隔阂,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让他心有触动。他改了主意,没有掉头,继续直行,抓了手机回拨过去,张晓说,女儿和同学在会展中心参加活动。

詹嘉民立马就可以判定自己是整个展馆年纪最大的人。

南宁市国际会展中心在举办动漫节COSPLAY超级盛典,各路神通熙来攘往,白娘子拉着机器猫玩自拍,精灵王子和白发魔女双剑合璧。他不耐烦地错开人群。

“大叔!”一个黑袍少年,眼角画得斜飞,呲着獠牙给他塞了张宣传单。他接过来一看,是哥特动漫社的简介,他看到了女儿的头像,旁边印了个词,在他看来的新组合:哥特洛丽塔。

而詹优优本尊就在不远处伸到人群中的T台上,穿着黑白相间的宫廷蕾丝齐膝洋装,裙摆不短,但却是蓬开的,领口还开得老低,对于这个年纪来说,她胸部发育得未免过于丰满。

出于一个父亲的警觉,他一眼就看到了T台另一边戴黑框眼镜的男子,二十五六岁,电脑前久惯牢成的模样,身材肥厚,面色惨白,眼神迷离,宅男的脸谱。

那人半张着嘴,目光追着詹优优走了一路,又在台下折腾了一阵,终于,试探着朝台上伸出了一支带摄像头的挑竿。这一幕是有高传染性的,在詹嘉民看来,连同趴在T台周边举起手机的人,都成了嫌犯。

他没想到年轻时的三步上篮在今天还能派上用场,“噌”地跨上了T台,抓起她的手腕就往台下跳。

人群中传来一阵尖叫。

然而,最夸张的是詹优优:“教授,不要啊!教授,不要啦!”人群中自动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道。刚打过照面的黑袍少年堵在道上,龇开了獠牙,不知怎的,也让开了。

看她的样子,不情愿归不情愿,他拉扯起来,却也不费劲。

快到车边时,她倒甩开了他的手,一个箭步冲到后座去趴着了。等他坐到车上时,因为疼痛变得薄弱的耳膜差点没被她的笑声震破。

这让他感到羞赧。他跟她解释了他刚才的担忧。但她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也不再强求。父女两人自说自话的状况由来已久。或许也没多久,从她十三四岁开始吧。

在他倒车的时候,她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行啊,詹教授!我从小就幻想着,有那么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男人挟持,没有解释,他就这么紧紧地抓着我,所有人都不敢反抗,谢谢啊詹教授,我的十七岁就此圆满!”

她呼哧呼哧的气流让他脖子很不舒服,他直起了脖子,朝另一个方向偏。仿佛赌气似的,他越是挣扎,她越是要把他往回拽。

“青春期!”一和女儿有沟通障碍,他就这么想,在某个特定的时期,这简直是一通百通的安慰剂。

待她消停下来,他说:“我耳朵疼得厉害。”

“去看医生啊。”

“医生也没办法。这是你奶奶在我耳边说话呢。人鬼不能通话,谁要硬这么做了,保不准会伤到人的元气,病痛就这么来的。她跟我说……”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她没在听了,而是摸出了手机滑滑滑:“哇塞,同学们都在屏刷詹教授和我在展馆的照片……”

2

“这回又是去哪吃饭啊,”

车子驶过白沙大桥,詹优优虾一样在后座弓起身来,又倒了下去,“江南?江南有什么好吃的,‘宁要江北一张床,不要江南一间房’。”

“你还知道这个?”

“我一个住江南的同学说的,她妈老在她耳边叨叨,她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从江南换到江北。”

开阔的江面一收,车道两边换上了灰黄的大板楼,隐约还能见到远处的工厂烟囱,詹嘉民说:“我年轻的时候,这话可是反过来说的,那时候的南宁市,江北都是菜地,江南都是工厂……”

“那是古时候吧!”她说完,又独自咯咯大笑起来。

对于女儿的钝感,詹嘉民一直很纠结。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该是这样,总该有一点点他的影子,他的敏感,他的矜持,甚至是他的自负,他的冷漠;而另一方面,他又暗暗庆幸,在她五岁的时候,他和张晓离了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钝感,让她免受伤害。

车子驶入福建巷道,他放慢了车速。路越走越窄,巷道尽头,收在一被老葡萄藤下的,是市航道局大门,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

“到这干嘛来了?”詹优优从后座爬了起来,土拨鼠似的四处张望。

詹嘉民没搭腔,在院内停好了车,对她说:“下来!”她顺从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摸到了和这一代网络原住民的说话之道:不要祈使,不要能愿,不要主谓,只要指令,要么像刚才在展馆一样直接动手。

六层米石外墙办公楼后,是职工生活区,排排红砖外墙的筒子楼前,是各家各户废弃的沙发和长椅,三三两两老人错落着,老得如同一个年纪。

詹优优朝詹嘉民伸出了手心,可他仍旧抓了她的手腕,绕了过去。

这条偏路他记得以前是后勤处的花木培植园,荒了一段时间,现在被改成了菜地,碎红砖砌成的外围墙坍塌处,能看到反弓的邕江。

“这么说,我们是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河边的粘土把上一次的雨水储存得很久,她在他后面轻盈地跳跃。她有着张晓一样颀长的双脚,只不过还没完全褪掉婴儿肥。

詹嘉民能跟她说什么呢?

他曾在市航道局工作过一个月,其实也就是清了一个月的淤,是母亲带他去人事处静坐三个月换来的。

继父去世后,该是子承父业。但人事处的答复是,编制紧张,先缓一缓。他当时二十出头,照母亲的话说,这么一缓下去,他工作、对象都成问题,这辈子就废了。

母亲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推进一场持久战。她卖掉了从果镇带来的一对金戒指,在单位周边开荒种的大白菜腌下了好几缸,母子两人的饭食也由一日三餐缩减为两餐。深挖洞,广积粮,筹备停当,她便每天拉了他去单位人事处静坐。

到了人事处还好说,处长对他们算客气,就是从家里到路上这一段,对他来说无异于示众。像一个开放的动物园,单位的人得以近距离参观他们。针对被抛出大流之外的人的指摘,仿佛都获得了豁免权。

对面楼刚搬来一个扎长马尾的姑娘,她身上散发着柠檬的气息,他老远就能闻到。他知道这一切她每天都会看到,而两人关系将止步于此,他在同龄人中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没人愿意和一个笑话交往,这让他一度难过到窒息。

每次他都跟在母亲后面,弓着腰,挎着黄绿的帆布袋,袋子里是他从工人文化宫淘来的封皮残缺的各科课本,他的视线所及是她坚定的脚步,唯有这能让他安下心来。不管是多坏的境况,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个子女人,都能像扁虱一样在夹缝中存活下来,这是他不能及的。她静谧的爆发力,让他在获得安定之余感到陌生。

然而,这么大的阵仗,换来了什么呢,航道局里和继父一样无足轻重的位置?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学,那三个月的壮举,更是无足轻重了。不过也无所谓了,那个年代本来就有太多的徒劳无功。

詹嘉民印象中这栋大板楼似乎从来没有这般薄脆,每走一步,就会震下一层碎屑。一梯两户的单元,楼道只容下两人。邻居刚刚装修了房子,换了铁门,粉刷了外墙,白生生地止于单元中线。

詹优优从头上取下一根U型夹,掰直了,在另一户的木门锁芯里捣,看詹嘉民不解,她直说:“绕那么远的路,我们不就是打家劫舍来的吗?我挑这一家,门上都是灰,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要是少了东西,近期也不会有人发现呀!”

他由着女儿折腾,直到她耸耸肩,摊摊手,才掏出了钥匙开门进去。

一年前他上锁的时候是下了窗帘的,屋里很暗,空气中静置着呛人的霉味,是陈年屋子的体味。

“詹教授,你你你是不是需要解释一下……”詹优优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岔开了话题,“德古拉伯爵古堡的调性,我喜欢!”

他推开主卧的房门。房间里的床被支了起来。一个老式五斗柜,透着大工业时代的审美取向:简单、方正、实用,取代床成为了房间的中心。他拉开了窗帘,光束中颗粒悬浮,那只雕着白兰的白瓷坛子,就摆在五斗柜上。

“你奶奶。”

“奶奶?”詹优优睁圆了眼睛,凑近坛子,“没有照片,没有家庭纪念日,我一直觉得她是传说中的人物。”

“在你出生前,她就去世了;你妈妈她,一直反对我把你带过来。”

每年他会过来待一会,只是到了他这里,烧香叩拜的礼数都免去了。

“骨灰坛放在家里,”她眉头紧蹙,“詹教授,你这么哥特,你邻居知道吗?”

这么想或许不对,但在他看来,尤其是现在的光线下,装扮上了的詹优优真的像一具眼神空洞,没有灵魂的玩偶娃娃。然而,有些话他已无人可说。

“你奶奶走之前说,不愿意葬在南宁,至于葬在哪,她还没想好,我也还没想好。”

“为什么不把她送到他们的大本营去?”看他没反应,她又说:“青龙岗墓园呀!有一次,我们动漫社的人玩真心话大冒险,我玩砸了,被罚去那转了一圈,当然啦,其他人在出口等我。”

他没有跟她说的是,他去青龙岗查看过继父的墓地,继父的原配最先葬在那,继父入葬后,入口让母亲用水泥给封上了,按两人合葬规格立的碑,她没有留出自己的位置。

“不过,今天我听到她跟我说,她想好了。”

“托梦?”

詹嘉民想起今天上午,下课铃响了,学生退散了,他放下手头的事。他不敢相信这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课了,他第一次觉得民族大学文学院二楼梯形教室这么清静,南国五月的阳光从半壁大窗外斜照进来,是看得到的清润,所有的一切,轻盈又易碎,他心里涌起迷雾一样的伤感。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个声音,像是从胳肢窝传出来的,“我要回去”,那是母亲的声音。十多年前她跟他说过,外公在她耳边也这么说。

“南宁离你出生的地方有多远?”

他没想到女儿会这么问。他十多岁随母亲来到南宁,就没回过果镇,印象中似乎是坐了一整夜的船。

“哎呀,我都帮你搜出来了,两个小时的车程!”詹优优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机,“我们这就送她回去!和詹教授约会了十二年,这是最不无聊的一次啦!”

3

副驾上的詹优优举起手机,

使劲往后座偏,“咔嚓”了一声:“在我认识的人里,还没有过死去的人呢。”

詹嘉民在她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她的脸和后座的白瓷坛子,他想跟她说逝者为大,但沉默了一会,只说了句:“我认识的人里,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

“那些不在的人里,你常常会想起谁呢?”他这才注意到她戴着蕾丝美瞳,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闪得晶亮。只有对遥不可及的事物,人才会产生这样异乎寻常的热切吧,他想,有了足够的距离,人人都是叶公。

从他记事起,便没少见过死人的场面,但真正让他过敏的,是市航道局对面楼扎着长马尾的姑娘。

他大二那年暑期的一个夜晚,工会主席老婆揪着她的长发,从三楼拖到一楼,又从居民楼拖到篮球场。篮球场历来有集会广场的功能,对这个地点的选择,工会主席老婆用意昭然。

人们听到动静后蜂拥而至,他们的生活已沉寂太久。作为事件关键人的工会主席始终没有露面,最后还是工会的一个老大姐适时收了尾。

第二天早上,他早读回来,她迎面走来,她的气息还是像清晨一样清新。她把长发绞了,绞得乱七八糟。对满脸的瘀伤,她没有掩饰。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这次也没有。错身而过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她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他脸红得发烫,他知道她昨天晚上在操场的人群里见到了他。

五天后,她在母子湾被人发现。母子湾原来叫母猪湾,位于南宁市的边界。邕江流到这里打了个回旋,常常浮起上游淹死的猪牛羊狗,饥荒年月,还有不嫌污秽的人去捞。

时不常也浮起淹死的人,大家都说,上游的尸首顺着江流来到这里,即将离开边界了,总会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最后一眼,所以也叫母子湾。上游的人无端失踪了,亲属会来这里守上几天,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邕江的一个捞尸点。

他闻讯赶去。洪水刚退,河岸沙地上是一层稀松的泥浆,连同各种

搁浅的秽物,在骄阳下挥发着温热的浊湿。远远看到滩涂上围着一大圈人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一股不好的气味。他知道气味的源头在那,但他管不住自己的脚步。

带着自戕的冲动,他拨开了人群。在看到她搁浅的那一刻,他再也回想不起来她在对面楼梳马尾的样子,她在他印象中变成了物理存在。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她残留在世界上的最后气息,直到鼻腔麻木,而他整个人也跟着腐败和分解。

他当时没有想到的是,多年后,他接触过无数女人,但再也没有办法闻到她们身上的任何气息。在他的嗅觉王国里,这一扇小小的闸门“砰”一声关上了,滴水不漏;看似无碍,但几乎毁掉了他对情欲的味觉。

当你没有办法在一个女人身上嗅到任何气味的时候,她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这么想或许不对,但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看着躺在身边的又一个女人,他真觉得就是一具人形硅胶。

可在她被冲上母子湾的那一天,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是第一个让他难过到窒息的人,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头也不回走向那片滩涂。

他大病了一场,不知道母亲是否察觉。她什么都没有问,他也就什么都没有说。此后的告别式和纪念会,他一概不参加。周遭人知道了他这个习惯,这类的活动不再叫他。

在母亲住院的最后几个月里,张晓因为结婚的事和他闹得不可开交。系主任还专门找他谈了话。每天往返于教师宿舍和医院之间,在他看来像悬崖漫步。

关于结婚的事,母亲没有逼他,在这一点上,他还算自在。一天,母亲喝着他从住院部食堂买来的鲫鱼汤,忽然停住,放下了碗说:“你找个人好好过;要是实在没办法,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仿佛是有光的。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维持着她那个年代的人里少有的从容,从自主里衍生出来的从容,这是他学不来的。在生命的洪流中,她知道哪有激流,哪有险滩,她知道水流的方向,她能够自己把控航向,跟随溪流汇聚到江河,最终奔流入海。

真正困扰他的是,和母亲最后的告别,他一个人应付不来。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种心理准备本该随着年纪的增长,在同类经历中圆熟,但那天从母子湾回来后,自我纵容让他一次次错失良机。

母亲最后一个月是由一个叫静姨的人护理的。

在他尚未磨灭的果镇记忆里,家族要是有了白事,一定会有几个得力的婶婆在主持。平日里,她们被埋没在普通的家庭主妇中庸庸碌碌地洗衣、做饭、带孩子,被尚在人世的婆婆折磨,或去折磨新晋的儿媳妇。只有在特殊的日子,她们非凡的操控力才有机会施展出来,大到白案的组织,小到对遗体的处置。

静姨把他挡在各种琐事之外,她用这样的方式间接向他表明,她拥有这种担当。即便到了最后一天,她仍坚持独自给他母亲的遗体沐浴更衣,直到收拾停当,才让他进去。最后一面并未引起他的任何不适,母亲的遗容宛如真在。这个槛对他来说,就这么过去了。

他一度误认为静姨是家里的远房亲戚,但她是凭空冒出来的,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她又凭空消失了。在他料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母亲存折上的钱少了一半,他才明白静姨是她请来的。那年暑假他在滩涂上的遭遇,母亲原来是察觉的。她只是尽己所能,来延长他在世间的安乐。她甚至早早把身后事安排妥当,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对他的最后一次纵容。

而他长久以来逃避的副作用是,他从不觉得死亡有一天会迎面走来,完成和他的拥抱。当他意识到这终将发生,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自己会没有任何缓冲地为这几十年的逃避付出成倍的代价。

好在詹优优没有继续纠缠,在过久的冷场中,她昏睡了过去。她眼睑上涂着全黑眼影,仿佛仍饶有兴趣地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后视镜中,江水逆流而上,江面慢慢收窄,河堤也由黄土变成了石灰岩,这意味着进入了喀斯特的地界。

4

詹嘉民加好了油,

把詹优优摇醒:“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朝另一边歪了过去:“不吃。”

“那你自己在车上等着。”他转身下了车。

没想到她跟上来了:“我还是下车活动一下吧。”

自进门后,詹优优那身戏剧化的装束就吸引了加油站便利餐厅所有人的目光。她身上所有的细节都是能够满足“被看”的,黑蕾丝宫廷齐膝洋装,白色蔷薇花缎带发箍,黑宝石颈饰,茶晶串珠连指手链,连同她黑漆漆的成套妆容。

又仿佛赌气似的,詹嘉民越局促,她就越不在乎:“还真是没什么好吃的,哎,阿姨,再给我们这边上一根老玉米,两条火腿肠,三串卤煮豆腐皮……”

他看到她黑唇膏粘到咬了一半的小笼汤包上,给她递了餐纸:“你扮的是谁?”

她嘴唇慢慢显出了原色:“这你就不知道了,COSPLAY分两种,一种有原型,另一种是DIY。我呢,既不崇拜谁,也不想变成谁,我是后一种。”

他听到几声轻浮的口哨,循声看去,有三个小年轻进了餐厅,挑了离他们最近的位子坐下,发片留得老长,牛仔裤卡得老紧,一直盯着她看。

“我是后一种——”他们捏腔拿调学起舌来。

最高的那个还低声叫唤:“大波妹大波妹,大波妹!”

他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强忍怒气站了起来:“走吧!”

“我去下洗手间,唇膏没了,留着眼影怪怪的。”

等她的时候,他去超市买了两箱吃的往车上搬,这是高速公路上的最后一个加油站了。一看詹优优还没回来,他想起刚才那几个小年轻,赶忙往洗手间方向找。

就算吞食大麻,詹嘉民也没法想象出眼前这一幕。

詹优优抱着手,挨个看过围住她的三个小年轻。忽然,她从胸口里掏出了乳贴,往最高个脸上砸了过去,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胯下一掏,旋即竖起了中指。最高个发现他时,几乎是用上了求助的眼神。他迈不开脚步,和三个小年轻一样懵了。让他们惊吓的不是她眼下的举动,而是她的突变。

她倒大大方方扣上了她的手心:“啊,被你发现了,詹教授!”这回,轮到她把他往车里拖了。

“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重新上道的时候,她对他说,

“也不赖,总比以前把我当白痴的好!”

她把眼影和脂粉洗干净了,蕾丝美瞳也拿掉了,显出原本干净秀气的五官。所有父母看自己孩子时,都会似曾相识。但现在他看着她,却是隔的。

“你还真把我当过白痴啊,詹教授!”

他慌乱收回目光。

“你要是嫌弃人家呢,就大大方方地嫌弃,你知道不知道你拼了命要掩饰嫌弃的样子有多讨人厌!我要是母上,我也不和你在一起!”

她的情绪化不是第一次了。他不会跟她扯,那样只会更糟。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的话吞下去,冷处理。虽然知道是气话,他心里多少还是会堵,上一支名为“青春期”的安慰剂已经不顶事,他又创造了新的一支“女人嘛”。

“詹教授,为什么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和看母上一模一样?”她时不常会表现出些洞查他的本事,兴许就是从张晓那里遗传的。

车驶下高速,转了个弯,便进入了果镇地界。天际线上群峰起伏,近的黛青,远的淡蓝。他们走的是右江河谷冲积平原,不算陡。

詹嘉民自行摇下了车窗,一股饱含着雨后土石清新的空气活泼泼灌了进来,让他愈发畅快。经过镇前小山时,他忍不住停了下来。

风没有变,山没有变,树没有变,连同他们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他诧异于自己曾离开过那么多年,而其中间隔的时光,却透明得如同阳光下蜻蜓的翅膀。

“詹教授,詹教授,”詹优优举着手机一颠一颠地爬了上来,“你猜我和奶奶的合影在朋友圈里有多少个赞?”

从他不搭理她起,她反而酝酿了一股随时要讨好他的神气。

大概是怕冷场,她迫不及待喊了起来:“64个!”

这样的话,詹嘉民不知道该怎么接,父女两人今天说的话,比之前五年说的加起来还要多,他只觉得脑仁疼,越往她的世界里走,就越是嶙峋古怪。

不过,这孩子好就好在同时拥有忘性大和自得其乐两大优点:“哎呀,这山这么小,这树这么矮,这上面什么也没有呀!”

“一拨开,就什么都看到了,这是覆盆子,这是金樱子,那是桃金娘。”他说着,取了张硕大的覆盆子叶,折成甜筒状,递给她去盛那些红珊瑚珠一样的小球。

她啜着指尖上的茄红色汁水:“味道像蓝莓,不过要好吃一些。”

“现在当季的是覆盆子;金樱子要等到九十月份;桃金娘的果期晚一些,但仔细找找,还是有的。”

“你教植物要比古代文学好一点点。”

“我也就认识这些,你奶奶以前常用来泡酒。”

她已然沉浸在采集的欢快里,他找了一块光滑的母石,坐了下来。在前面不远的河湾处蜷曲着的,就是果镇。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但他不想动。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下去。

他果镇的家开过酒坊,但不是酿酒坊,是果酒坊。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后院屋檐下静置着的一口口陶缸,和空气中一团团雾白样的甜糟气。但他的儿时记忆多半不在那间黑洞洞的土石屋。

那时候的他大概六七岁吧。在吹着和风的日子里,母亲会把他带到这山上来,告诉他,这是覆盆子,这是金樱子,那是桃金娘。那时候的她还那么年轻,系着蓝靛裙兜,丰盈又健壮。她步履矫健,采集灵敏,神色里透露着一股野心,仿佛这山上结着的果实都是她的,她要把它们通通揣到怀里去。

尽管短暂,这是母亲最好的时光。往前去,她怀上他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他是个遗腹子,印象中爷爷奶奶从未给她好脸色,连带认为他这个孙子也是不祥的。往后去,一场席卷全国的大饥荒开始了,家家户户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像盘点细软一样盘点自家剩下来的粮食。

“你看,我找到了好些桃金娘!”詹优优兴冲冲跑来,叶子筒里的覆盆子已经被她吃光了,换成了半熟的紫红色桃金娘, “味道一般,太朴实。”

“等熟透了,变成黑红,会更好吃,这东西是好东西,但不能多吃。”

“要不然呢?”

“去厕所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黑暗水果,我喜欢!”她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我要拿去送朋友!”

他想起展馆的黑袍少年,在左右犬牙比划了一下:“是不是他?”

“你也不笨啊!”

他想到展馆里黑袍少年莫名让道,说不定就是她用眼色指使的,对她在加油站以一敌三的太妹举动,他忽然释怀。做父母的,自己孩子欺负别人,总比被别人孩子欺负的好,在这一点上,他和所有父母一样市侩。

“那么,我们走吧!”

“再坐一会,风挺好。”

“等办完了事,回去还要两个小时呢!”

“我说了,再坐一会。”

“等等,詹教授,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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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创作与评论》4月号上半月刊

《创作与评论》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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