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旭东:诗人用什么穿透现实

 

为张戈的诗集写评论是困难的。说实话,我对他这个人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对他的诗。当一字一句把这本《听火...



为张戈的诗集写评论是困难的。说实话,我对他这个人 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对他的诗。当一字一句把这本《听火的 心跳》读完,我发现动笔更难了。因为每读一首,脑海中就 会自动去搜寻他写这首诗的大概时间和在那个时间他身上发 生的事。我说过,我对他太熟悉了。不是说要写客观中肯的 评论,就要把作者从他的作品当中剥离开来吗?或者用句掉 书袋的话,作品一经写出,就不再属于作者了。但我依然无 法把他坚毅的神情、执拗的个性和因胃病而产生的疼痛,从 他的诗行中抹去。好在知人论世依然没从批评家的辞典中删 除,那么,就从他的胃痛开始写起吧。

一、理想主义者的疼痛


大概在 2007 年,那时我还单身,住在一幢建于 20 世纪 80 年代的红砖老宿舍里,他一有时间就跑我房间聊诗歌和 电影。聊着聊着,总能发现他脸上因胃病而导致的些许痉挛的表情。那时他的人生刚受了些挫折,对周遭的世界有些怒 气冲冲。所以我常常陷入一种恍惚,他的疼痛到底来源于胃 病还是生活中的不愉快,或者两者皆有。正是这挥之不去的记忆,我在他那一时期的诗歌中总能发现疼痛的印记:

我需要一种药品∕在疼痛的思索中∕拯救我支离破碎的睡眠

(《我的理想》)

田野里的老鼠∕痛苦地思索泥土的芬芳

(《十月》)

那些升腾又降落的微尘∕我的疼痛尚且羽翼未丰

(《十五号,星期六,十四行》)

可否在你转身时∕让我仓皇逃走∕疼痛是一份太具体的考卷∕

我答不出个所以然

(《香蕉和苹果》)

当然,至此可以确定诗人是疼痛的。我只是想知道,这 种疼痛到底源于何处。张戈不是一个愿意囿限于象牙塔中的 诗人,即便在他青春期写的那些诗歌,关于风花雪月的句子 依然不多。旺盛的精力让他充满入世的热情,甚至不乏锋芒。正如他诗句中写到的:“我们在∕四周荒草茂盛的那片空地上在麦浪起伏的田野边在漫天飞舞的斑斓的肥皂泡下在台灯和写字台前像一支刚削开头的铅笔那样义无反顾的开始成长”。“义无反顾”正是他那时候的生命状态。 或者说,“义无反顾”是一切理想主义者的生命状态,而张 戈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写过不少关于理想的诗,比如那 首我相对偏爱的《甘草》:“我是一段行走的西北植物∕雨露和微尘迎面而来从暮鼓到晨钟从温暖炎夏走到清凉寒冬我没有春华和秋实”。来自西北的张戈注定要以一株甘 草的形象来追寻他的理想,因为“甘草的梦总不比夜长∕甘草的昼也从不比夜短”。我以前说过,一个优秀的诗人总是和他周遭的现实保持着紧张的关系,我更想补充的是,诗人 之所以与现实的关系紧张,是因为现实对他们的真诚、热情 总是视而不见或沉默冰冷,他们的理想也往往被现实的冰冷撞得变形,甚至支离破碎。于是诗人们开始感到疼痛。张戈 感受到了,并用一首《乌鸦》来呈现这种理想与现实的撞击:

   流入墨夜

    盘桓在天上

    面对死亡

    报以尖锐愤怒的呐喊

    生得漆黑

    却是光明坦荡

    宁被视作不祥

    驻扎在营养贫瘠的高处

    宣布他们看到的可怕景象

    因为诚实

    注定遭遇累世的枪击、诽谤

乌鸦的意象漆黑、孤傲、愤怒,被视作不祥,其实只是 真诚不被世俗理解,理想被现实诽谤。顾城说:“诗就是理 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诗的确跟理想 有关,但未必如雨滴,还时时闪耀。“或许诗人应该首先把 自己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然后再来申诉我们的痛苦。”作家 虹影倒是直截了当地指出了诗人的本质。诗人本质上是痛苦 的,因为他有“一颗不肯媚俗的心”。
二、一颗不肯媚俗的心,或天生骄傲
写诗是困难的。过于直白,往往一览无余;过于含蓄, 又可能失去读者。再执拗的诗人也无法死守内心的秘密。这 真是写作者的尴尬,既担心别人看懂他,又担心别人看不懂 他。于是读诗也变得困难,在那些纷繁的意象与意象之间你 如何搭上一根天线。这时我开始庆幸自己对张戈是熟悉的, 因为我只要闭上眼,循着一个声音或是一种气味就能搭上那 根天线。对,就是那次朗诵会,当张戈以一己之力办了他母校首个个人原创诗歌朗诵会,当他最后不带任何技巧地读了 那首《一太孤单了》,我就看出了他的骄傲。

骄傲的人都是孤单的,或者说,孤单往往源于骄傲。张戈不止骄傲,还从不掩饰。在《一颗不肯媚俗的心》中,他 这样形容他的骄傲:“我吃了一个∕两个∕三个苹果∕怎么可能∕我把辉煌留到明天”。在中国人为人处世的信条里, 这样的人格类型是不大容易被人接受的,诗人自己也十分清 楚:“我承认有的时候∕我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正常”。 然后他把他的理想外化成棉花糖和铁屋子的意象:“于是我的棉花糖被如此迂回地放逐∕于是我顶着铁屋子上路”。周遭世界在他眼中不过是“满地的畅销书”和“吵闹的剧场”, 他选择的是“影子只留在自己的诗行旁”。叶慈曾经说过:“我们与他人争执,产生了雄辩;与自己争执,则产生了诗。” 张戈在本诗中的态度倒是与之惊人的相似:“当盲鸟们的喧嚣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仍然撇撇嘴∕不去看那些和西风辩论的人的模样”。他骄傲到不屑与人争执,他在诗里与自己辩论。

电影《三 峡 好 人 》里,当山西人韩三明来到重庆找到 自己的前妻幺妹,第一句话就是“我孩子呢?”幺妹说:“在南方打工。”“这不就是南方吗?”“在东莞,更南的南方。”2008 年,张戈去了比江西更南的南方:深圳。永远在别处,这正 是诗人的本性:“或是另一座城市∕另一种焦距∕在温暖的生活里∕也要∕默默忍耐绝望”。(《没有飞星的夜晚》)来到另一座城市的张戈是欣喜的,他“走出地铁的出口∕兴奋得不愿再回头”。但随之发现,城市再大,美好再多,那 也是别人的,面对深南大道,他又恢复了缄默:

来自田野的少年双眸

       没有伞和欺骗

       没有闪烁的摇头拒绝

       没有疲惫地穿越

       石头般的缄默

       堆放在深南大道边

       深南大道的路边

——《深南大道》

从西北高原到南方小城,从南方小城再到南方大城,骄 傲的诗人再一次感到疼痛,除了依然是理想得不到伸展外, 更增添了幼小个体面对庞大城市的惶惑。张戈惊讶地发现“世 界是一片玻璃”,在这片玻璃中,“猩红的车尾灯∕是败走疾走的兽的双眼”,“我的理想是孤僻的杂草一株∕是音尘几粒”,诗人不禁感叹:“所有的自由是遗憾的∕对生命∕我难以直呼其名”。(《世界是一片玻璃》)这种疼痛的抚平要等到理想与现实的诗意会师。
三、诗意的会师
张戈骨子里是个诗人,无论是生活里的桀骜不驯,还是 诗行中的卓尔不群,都在证明这一点。所以当他选择“扎紧 一身生命的绿”、成为一名现役军人的时候,很多人不甚理解, 恶意者赌他无法忍受清规戒律,善意者怕他才华被湮,沦于 世俗。张戈依然是一脸骄傲的表情:“从远方的过去走向未来的远方∕船沉默∕信仰上升∕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生活》)而我的判断是,他入伍以后 的创作(主要集中在第一辑《火样年华》)是整本诗集中我 最喜欢的,尤其是这首《棉被磨人》。

把棉被叠成豆腐块是军队中再常见不过的场景,至少此 前我没有看过有人把它写成诗歌。但张戈的津津乐道绝不是小题大做,因为对他而言,这是他扎紧“生命的绿”后的第 一道功课。

军号的一角就足够

    把梦里的故乡叠起放好

    窗外惺忪的曙光

    照在那床柔软的

    昨夜还盖在胸口的物质上

    经年勾画过汉字、字母和方程的手

    焦灼地开始一团棉花的雕塑

学校响起的叫铃声,军队里才叫军号,军号响起,梦里再美的故乡你都得叠起,这绝对不是一张请假条就可以忽略 的律令。诗人的手勾画过汉字、字母和方程,却从没做过雕 塑,尤其是面对一团棉花。诗人幽默的叙事中满含的是无奈 和自嘲。尤其让我惊喜的是,张戈不再仅仅满足于追求新奇 的意象,而是从生活中寻找“事实诗意”,事实有时比隐喻 更具备撞击人心的力量。

这样的雕塑对常人来说简直是“斗胆、冒险”,或者是“不 符合科学、逻辑和常识”,但诗人反而劝慰自己:“不是只有钢铁和白杨树∕砖石筑起的长城∕才拥有挺拔的魅力”“怎么让那顽固的褶皱消失∕怎么让那柔软的平面耸起”, 诗人写道:

我磨棉被棉被磨我

    让血气方刚磨平棉被褶皱

    也任那针脚分明的棉被

    熨平我狂跳躁动的心情

    这不是我的屈服

    也不是棉被的妥协

    这是青春与现实世界的第一次

    艺和美好的深诗入歌交在谈等着他!

如果说此前的生活于张戈而言,是理想与现实的碰撞,那这首《棉被磨人》则更像是理想与现实的“深入交谈”, 或者说诗意的会师。紧张感虽然依然存在,但诗人的神情开 始放松,语气变得柔和,他学会了幽默和自嘲,这一切都是因为即便理想与现实依然对峙,但也是充满善意的。正好比“我磨棉被,棉被磨我”,这不是折磨的磨,而是磨合的磨。理想主义从来都是不是单一的,当骄傲的诗人选择成为“救火的少年”,这绝对不是理想的败退,只是一种理想主义战 胜另一种理想主义,终究还是理想的胜利。就好像我此前说过,“义无反顾”曾经是诗人的生命状态,这一次他依然这 样选择:“默默地扎下根∕义无反顾地开始∕人生第二次生长”。(《青春的选择》)

张戈写诗已经十五年,早已养成从生活的细微处提炼诗 意的习惯;其诗歌语言有质感,既不晦涩,也绝不浅白。但我想,这些都不是写出好诗最重要的质素,能够帮助诗人穿透现实的其实是理想,而且只能靠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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