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200位顶级音乐家做调琴师,是怎样一种体验 艺术改变生活

 

幕后故事之“调琴师”...



明天,5月1日劳动节。对国家大剧院而言,亦是五月音乐节拉开帷幕的日子。2016年的五月音乐节以“巴洛克音乐”为主题。在此之前,为了给大家普及巴洛克艺术,剧院的工作人员们早早启动了普及计划。

4月11日,音乐厅,一堂别开生面的巴洛克艺术课开讲。舞台正中央摆放着三架形态各异的琴——羽管键琴、管风琴演奏台与室内乐管风琴。它们是巴洛克时期乐器的代表。开课前,有人在与观众做最后的沟通,艺术家们在做开讲前的准备。而有个身影则围着乐器铺线路、试键盘,忙前忙后。

他叫于快,在国家大剧院做调琴师,也被称作"键盘技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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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大剧院五月音乐节发布会现场,音乐厅舞台上摆放着三架巴洛克时期的琴。舞台是属于艺术家的,彼时的于快调琴结束就坐在了观众席中。(摄影:罗晓光)

“挣着工资当学生”

初次见到于快的时候,他刚从音乐厅正面那扇墙里的庞然大物中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桶。“北京空气干燥,这里要经常开启加湿器,保证一定的湿度。”被于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这个庞然大物,就是迄今为止中国最大的管风琴。在每年三月中下旬,国家大剧院进入休整期。此时没有演出,却是于快忙碌的时候。

带着手套,手里拿着一根类似于指挥棒的调音钢条,在管风琴内三四层的铁架爬上爬下,这副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机械师的侧影。其实,于快学的是钢琴调律。这个专业更偏重于实操,有的同学从母校北轻院毕业后,直接进了钢琴厂或乐研所。而他选择来剧院试一试,没想到考上了。2004年,于快上岗。一入职,就是参加各种培训。学习的内容并非“入职须知”“新员工培训”等内容,而是他完全没想到的一门全新的学科——管风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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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剧院休整期,摄影师无意中闯入管风琴,为于快留下了这张身在“琴身”中的照片。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调音钢条。(摄影:赵振超)

对于这个诞生于公元前3世纪的乐器,因其历史的悠久、建造的专业、演奏的复杂及音色的多变,被称为乐器之王。世界上诸多知名音乐厅更将管风琴作为镇厅之宝。对欧洲人而言,尽管管风琴的学习可与工厂相结合,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完善学习系统,但这项技术仍可称之为一门专利技术——世界上只有能够“生产”管风琴的国度和厂商才有管风琴的学校和教材。

而在中国,管风琴在十几年前方兴未艾,只有两三家演出场所能见到管风琴的身影(近十年国内管风琴建设飞速增长,多达20余架),连现成的教材都没有,更别提有几个人懂这个舶来品。但是,作为国家级的艺术殿堂,国家大剧院得有管风琴。

于快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开始被培养了,但学习之路并不容易。“最先学的是语言,德语。因为教材连英语的都没有。”所幸德国教材编撰的图文并茂,“看不懂的时候,还能看图片”。说着,于快特意翻出了手机里存着的很多可用于参考的图片资料,琴的剖面图像一张建筑图纸,周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单词。于快在谈论中反复用到一个动词——“建”,建造管风琴。这是一门如此复杂的课程,以至于不仅要学习管风琴的历史、结构、建造,还要学习建筑设计、声学、力学……

这一学,就学了两年。至今,于快回忆那两年仍记忆犹新,“挣着工资当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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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管风琴是镇厅之宝,更是“建筑中的建筑”。

建筑中的建筑

世界上所有的管风琴都必须根据所在地量身定制,所以世界上没有两台一模一样的管风琴。2006年9月,国家大剧院定制的管风琴驾到。

6500根音管,94个音栓,通常一个音栓控制一排音键,一排音键61个音,每个音,至少都有1个音管在发声。为了完成这些音栓与键盘之间相应的机械及电子的排列组合,德国厂商先后派了三批人马,轮番上阵负责琴的安装与调试。

第一批是负责安装的工程师,“他们就像铁匠、木工,组装一个大玩具一样”,第二批是电路,由专业的电路工程师排线布局,调试电气系统;第三批是声音调试,“我们叫tuner调音师,和voicer整音师。”这些工作听着简单,实际上很是复杂。单就音栓而言,就已是一套很系统的理论,“比如,我们经常听到的一个‘do’音,那个声音并非是一个音,而是由基音和泛音列共同组成,基于物理层面的规律设计而成。”不仅如此,管风琴的音管和音高在安装初期会受到温度湿度的影响变得不稳定,“按现在我们测的数据,1摄氏度上下的变化,会影响音高0.8个赫兹(HZ)的变化,”所以,在实际工作中,对专业人员的要求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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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管风琴的内部近景(摄影:赵振超)

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严苛的静音和无尘的环境下,这项复杂的工作终于在2007年11月结束,历时14个月。

这不是一架琴或一台琴,而是一座琴。更为准确的说,这是一座“建筑中的建筑”。

2007年12月,国家大剧院正式开幕运营。2008年3月,剧院举办了管风琴艺术周。之后,每年都会有这座管风琴的亮相。针对管风琴的维修需要一年一次。从最基础的清理到最后的调音,于快与他的同仁们都需要用一周时间来“伺候”好这个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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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风琴艺术家里查德•皮尔斯在排练中 (摄影:王小京)

钢琴家与琴

对管风琴的学习并没有改变于快原本的专业方向。相反,在平时的工作中,于快会将主要精力放在钢琴上。

2011年年初,国家大剧院策划了“国际钢琴系列”的主题板块性演出。与其他音乐会品牌不同的是,这一钢琴盛典,因时间跨度长,且连年举办,从而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钢琴“马拉松”。在这场马拉松里,世界顶级的钢琴家们相继接棒,为北京的乐迷带来不同风格的钢琴演绎。有钢琴的地方,就得有调琴师。用于快的话说,“要为这些艺术家做好服务工作。”服务的范畴,可不是照顾好艺术家的吃喝住行,也并非单指调试好这台琴,而是,他们要做好使者,在钢琴家与一架琴之间。

需要使者吗?钢琴家怎么可能不了解他的琴?!这个说法听上去不可思议,但事实上,很多时候,钢琴家的确不了解他的琴。“很多乐器都可以随身带着,即便是大提琴也可以上了飞机给琴买个座位。但钢琴就不行。”笼统讲,能带着自己的钢琴满世界飞的钢琴家着实不多。在面临异地演出时,大多数钢琴家都要使用当地场馆提供的琴。打个比方,一场钢琴独奏,就如同钢琴家与钢琴“共舞”,那么九成的钢琴家在现场表演时,其实才刚刚认识自己的舞伴。这也让钢琴家无形中承受着更大的压力。

“钢琴是呈现钢琴家艺术生命的物质载体,他所有的艺术表现、艺术理念,都要通过一架琴传达出来,但他们却无法控制这个载体。所以国外有句谚语,‘Do not shoot the pianist,he is trying his best!(不要对钢琴家开枪,他已经尽力了)。说的就是钢琴家的被动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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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家布莱克肖在音乐厅排练。他于4月22日在音乐厅上演一场钢琴独奏演出,这也是2016年国际钢琴系列演出的其中一场。拍摄时,他与这架钢琴刚刚“认识”。(摄影:王小京)

调琴师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这份压力。不过于快在刚工作的头两年,因为没经验,也发生过不少囧事。

有一次,在小剧场有一场音乐会的演出,其中涉及到的乐器有羽管键琴和室内乐管风琴。他与同事早早到了现场,干脆利落的调试完毕。谁知到了晚上临近演出,舞台灯一开,整个舞台空间的温度、湿度完全改变,艺术家到场弹奏了两下,两件敏感的乐器就跑音了。白天的工作全都白做。“那时候没经验。调音这个活儿不是抢着干就适合,必须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环境下,才能营造出和谐的声音。”

音乐是一门听觉艺术,观众要的是真正对声音、对音乐有感触的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弹琴的机器。而世界顶级艺术家的耳朵,更是“刻薄”的要命,他们对声音质感的追求近乎完美。

2009年,世界钢琴大师波利尼来到国家大剧院。他是那个能随身带着自己钢琴的少数艺术家之一。抵京后的试音阶段,他一米一米升降反音板以对比钢琴的音色。一天后,波利尼最终出人意料的放弃了自己的琴,而是就地选定了大剧院的一台施坦威作为当晚与他同台亮相的表演用琴。“我走遍世界各地寻找理想的钢琴,没想到在中国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遇见了它。”波利尼甚至曾高兴地在琴骨上留下了自己的签名。当年,这件事情还曾以“大师临阵换琴”为题见诸报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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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大剧院的钢琴,不止被波利尼大师点过赞。很多艺术家都曾在琴骨上留下墨迹。(摄影:王小京)

过了不久,小提琴家穆特造访大剧院,她带来的演出是小提琴与钢琴的二重奏。当晚的演出用琴正是这台施坦威。但让于快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这台“连波利尼大师都说好”的钢琴,却遭到了钢琴家Lambert Orkis的不满。“二重奏应该是钢琴‘让’着小提琴的。但这台钢琴声音太响亮了,有些盖住了小提琴的声音。所以说,一架好的钢琴,并不能满足所有艺术家的需求。”钢琴演奏形式也要考虑量体裁衣。

几年下来,于快积累了一套经验。在与钢琴对话前,要先与人对话。

比如,在开始为一位钢琴家筹备一场演出前,有些钢琴家会直截了当地问,“which is your recommendation”推荐哪台?如果为其先推荐了一台对方不认可的琴,钢琴家会认为“这个剧院很业余”。为了保证专业品质,于快会做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看对方的演出视频,听相关的CD等,以熟悉钢琴家的演奏风格、声音口味和音色的喜好,或明亮,或暗淡,或柔和……知己知彼后,他才好有底气的为钢琴家有方向性的推荐和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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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快说,调琴前,与钢琴家的沟通非常必要。(摄影:王小京)

“很多艺术家最开始试琴的时候,都会先弹一段非常简单的曲子,比如莫扎特。郎朗就说过,‘一台钢琴,只要用莫扎特来试,就知道琴的好坏’。”当然,也会遇到一些有特殊癖好的钢琴家。他曾遇到过一位土耳其的钢琴家,喜欢用自己的‘脏手’去试琴。之后叮嘱于快不要擦掉这些的痕迹。“他可能就是喜欢琴键上有那种黏黏的感觉。”

不管钢琴家对琴本身如何处理,他们在意的只有声音和触感。而对声音的追求,则是一个先用心,再用耳,再用心的过程,这也是调琴师与钢琴家们成为“知音”的过程。自2007年至2016年8年多的时间,总共有270多位钢琴家以独奏、协奏或重奏的方式登陆过国家大剧院的音乐厅。于快为其调过琴的钢琴家约有200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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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的舞台是孤独的,但所幸有知音。(摄影:王小京)

442与66

作为一名调琴师,“耳朵”至关重要。他们会从音乐和物理两个角度对声音进行判断,不仅要与钢琴家一样,具备一下子就能听出来“音色是否均匀”的能力,还要从物理角度“参透”声音。

比如,每次乐团开演前,乐手们都会一起吱吱啦啦拉两下。那并不是在熟悉乐器,而是在“调音”。因为钢琴的音准已经过调琴师调整,最“准确”,所以钢琴也就成为乐手们调整自己乐器的参照对象。他们对的这个音,就是钢琴键盘上的“国际标准音A(la)”,也就是一个乐团为自己定的“标准音”。任何物体,只要具备一定的共振条件,就会制造声音。标准音的概念,就是每秒钟振动的次数。不同的振动状态都会产生一个音高。笼统而言,一些德国的乐团,比如即将于“五一”到访国家大剧院的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的标准音是443HZ,美国的一些乐团是440HZ,古乐团通常是415HZ或430HZ。国家大剧院的标准音是442HZ,由剧院的音乐艺术总监陈佐湟指定,这个数值与国内一流乐团保持一致,亦是当下比较流行的趋势。“国际标准音是440。但并不是越接近国际标准音越好,而是有自己的特色最好。只不过,需要通过一个数值进行划分。”这些年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合唱团、歌剧、自制原创的所有演出等均是以442作为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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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琴师对耳朵的要求很高。(摄影:王小京)

谈论这些的时候,于快顺手拿出手机打开了一个可以测量音高的APP。这对他而言,是随身的常备。而为了保护自己的耳朵,于快很少使用耳机。

“一场音乐会,大家更多看到的舞台上呈现出来的,但其实舞台下做了很多工作。”到目前为止,国家大剧院一共有66架钢琴。于快如数家珍,音乐厅现在4个A类化妆间,就分别放着四台不同品牌的钢琴。钢琴家要具体使用哪个品牌的钢琴,都需要提前确认。除此之外,歌剧的排练现场、艺术家的坐唱训练、公共空间的音乐活动、唱片公司录音制作……于快与同事们会拉着工具箱频繁出入于排练厅、化妆间,只要有钢琴出现的地方,就有调琴师,即便幕后的这些钢琴并不会出现在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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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快与他的调琴工具箱(摄影:王小京)

去年(2015),于快从事的乐器管理专业有了一支3人组成的小团队。团队中,有人专门负责配套设施与公共空间中钢琴的调修(姜绍虹),有人专门负责乐器及乐队用品的调运与日常保养(胡墨奇、张小玉)。“可能舞台上最肯节儿的环节是我亲自做的。但之前的一系列的乐器及乐队用品的保障服务工作,都是团队共同完成的,他们是真正的幕后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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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一到,国家大剧院策划的五月音乐节公益演出又将会走进京城的各个角落。为了保证“走出去”演出的现场演出效果,钢琴经常被于快的团队“打包带走”。(摄影:王小京)

“调琴师”这个行业,首先要具备“音准感”。但这个感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赋。同时,对声音判断的练习,又是一个损伤听力的过程,尤其是管风琴。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类对声音的识别能力也会走下坡路。这本身就是一项透支自己来寻找声音的工作。为了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准,于快分别于2008年、2013年两次奔赴德国的管风琴工场、钢琴工场进行专业学习。自从进了大剧院至今,他说“学得越多,自己对琴本身就越来越敬畏。”

单就琴槌的新老,就能影响一架钢琴的音色。音准、音量等等亦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在一声声琴键的弹奏中,每架钢琴如同一朵朵玫瑰花,有含苞待放的生涩,有娇艳盛开的成熟,亦有花色凋零的垂暮。于快的工作,就是在这些生命力不断变化的“花朵”中,调试出最纯的声音。

到底怎样才能调整到最纯的声音?“调琴师是要在纯与不纯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就像平均律,12个音,并非每个音程都是纯的。而是尽量保证每个音都在似纯非纯的境界,从而使整个钢琴能处于一种平衡状态。”于快平和地说。

·五月,谨以本文,向所有舞台幕后的工作人员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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