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落脚点被命运迅速抽去,是我不敢想象的壮举和危险

 

是一些离开的语境,散碎黯淡。它们没有名字,不会被怀念。...

那片园子

1

前些时,我常常会去探访一片园子。早先朋友推荐的,朋友说起过园子里的一些药草,耐心讲述它们的名字、形状、药性,应对症状。我的朋友与园主人曾共同分享过某种非常深沉的东西,他认为我若走去,一定也能心领神会那些草木的妙处。去看看吧。若需要,向园主要一两株回来也可以的。

小镇已是春来到,只是山林经年积下的潮湿不是一季的春风可吹散尽的。我时常感觉自己就像陷在一滩湿地,而我的朋友们已经迈开步子,轻快出行了。甚至一位要好的女同事也在冰与火的路上,她在简短的留言中,用冰火署名,试图证明,所谓的自由和燃烧是有可能的。

我正在阅读博尔赫斯,同时我的手边还有一本莫奈的画册。如我的女同事那般一脚抬起,熟悉的落脚点被命运迅速抽去,是我不敢想象的壮举和危险。在博尔赫斯目盲的黑暗迷宫里绝望之后,我或许会眷爱起莫奈的莲在沉睡之水的生命中表现出温柔服帖的曲与直。我有一些简单安静的欢乐,有一些流散不定的心绪——有时我甚至能感受到一种隐约颤动的气流慢慢从我的弧形足弓部蔓延,沿着身体向上爬行,撞在自己的胸壁,又落下去……它们轻微地弄疼我,让我忧伤,让我生长。

朋友给过我一张纸片,上面标有前往那片园子的路线,箭头和门牌号。我看了看园名:草木子。字符里似乎有一种微渺而又无边无际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诗歌的叹息,一阵气流。

我希望自己尝试去那儿走走,就像探访树木探访一片庄稼那样,怀着安静和礼貌,去看看那片草木。

2

我本没有想过遇到它们,但是偶遇的欢乐是不容想的。恰如合适的光线遇见合适的风景。

在我刚步入那片园子的时候,在诸多标记着严谨学名的药草的间隙处,我看见了一丛丛,一簇簇零星的银白色的花儿,枝叶细瘦,花从剑形细叶子伸出,没有忧郁和挣扎,滋味天成,闪闪烁烁如乐符,在风中像草竖琴一样鸣响。

这些花草的身形如此纤小,植株下又都没有分科属性的学名牌子。也许因此阻碍了许多目光的探视吧?是哦,我们都知道命名的魔力。爱这些散碎草木的人,一定没有爱已列入疑难杂症处方的药草的人多,的确少而又少。朋友推荐的也不是它们,药草才是这里的重点,中心思想。当然啦,我知道,中药的疗效是极缓慢的,得了病的人又总是那么着急,没耐心,所以多半药草离开园子,也难以改变什么吧。

我应该不是来寻药草的。体内的湿气令我时常觉着凉冷,却因长时间的相处已经彼此融合,相互眷恋。或许我对阴影的需要比对日照的渴望更强烈?设若有一天体内的苔被清除干净,我不知道自己在轻松明快之余是否会生出一种没有遮蔽的惶恐?我想起自己少年时曾陪母亲一次次去药铺子的情景,那些排列整齐的药材小抽屉,那个关心男人肾亏和女人月亏,提笔满纸烟云的老中医,站在柜台后面,拿着一杆精巧的秤,他神秘又讲中庸。老中医的目光带电,他后来坐下来,用眼神,用手指,对我尚还年轻的母亲进行望闻问切,并且一点一点说出我母亲的身体秘密。然而我不喜欢,有些不安。

我喜爱这些无科目无所作为的动人生命。这片园子充满间隙,修葺得并不齐整,甚至显得随意任性,银白色的小花草从缝隙处生长出来,还在生长,呼吸顺畅。我俯下身,观赏它们的身姿、叶片,摸摸花瓣绒毛,似乎草叶的声波会传到我的手指和脚部,有长句,有短句,嘘嘘声,吸气声,平静而低沉的咕噜声......也许是这片土壤自己在选择语言符号,这样自顾自,这样无染,这样自由而精微。如果博尔赫斯站在这里,他会看到什么呢?一片模糊的灰影么?

“当然,它们是护身符,但无力对抗

我无法名状的黑暗

我不可名状的黑暗

……”    ——博尔赫兹

在后来的数次探访时,我看望的还是这些银白色的花草,并奇异地觉着它们是这片园子的敏感点。这些花草如此符合我的趣味,与我亲近,让我有了相遇的喜悦并充满幻想——它们正是我神往的种植:只与美有关,与土壤的激情,缝隙的呼吸有关,使生命不会枯竭。

我是唯一看见它们的人吗?当然不是。园主人在或不在,园门却无需关闭,自在放松得很。有次前往,他正悠闲地蹲在一丛银白色花草间,和他的徒儿聊着愉快的话题,转过脸来看见我了,亲切地微笑起来,点点头表示友好欢迎。

嗯,我们是朋友了。

3

最后一次前往,园子里的草木已愈见葱郁,簇叶的密度,就像合上的书本的密度。园主人,我应该称他朋友,他正从草木间侧着身子穿走,手指头夹着的香烟在冒烟,风把烟雾吹向天空。他和缓真诚地与我说着话,似自言自语,又像是与我,与许多看不见的朋友,一起分享他的草木,知识,自由,还有诗歌。

“我记下这些名字:远志,当归,知母,竹茹,麦冬,半夏,合欢花,夜交藤……这些名字在一起,就像一首诗,引我进入梦境。我熬药的时候,看着突突突冒出的水汽,念着这么一串名字,好像练习诗歌的学童……”

我尝试记下这些名字。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到一片漫不经心的阴影慢慢地从我的四周漂浮。

“像中医一样,必须深知世间每一物的药性,你必须深知每一词心跳,才能听见诗歌的声音。”他看着那缕烟雾,目送它远去。

是一种穿越深草丛、悄悄地从矮树枝中间溜过来的柔软的声息——我几乎怀疑自己听到了蛇的声息,而园主人的声音似乎也渐渐地沿着植株融合到地面的阴影之中……我小心看了看那片阴影,又什么都没有。那里正传来窸窸窣窣的翅膀的声息,继而是草木间传来昆虫响亮有力、持续不断的音符。

梦魇。不会有更合适的词汇了——我的视听尾随自己的内心阴影幻化出的一种柔软而可怕的事物。

或许这里的确有一条蛇?作为种植园的主人,我的朋友熟悉自己的领地和物种,植物和虫类都是他园子里的鲜活生命,它们全部以一种被容纳在对方空间里的方式生长着,并以自己的方式安置自己,它们和人一样拥有在世的时间。看看那些奇异的银白色花草就知道——尽管他从不正式庄重介绍,只是唠着家常一般称它们是零散的碎银子,但他爱“碎银子”并不少于那些有着古老谱系的药草芳名吧?一条阴凉草丛里的美丽危险的生灵,他是否也会不以为然地笑笑?或许他知道怎么杀死一条蛇——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一定懂得哨声,诗歌一般的哨声,蛇沿着自己散步的路线,回到洞穴…….

我的视觉就这么停在那片阴影里,思考着眼前的一切,并虚构起我身边这个人的内心活动。定神看看园主人,他在怡然地抽着烟,世界秩序井然地存在。从他指尖飘出的烟,那可能更像是一阵和风,是那种能让人安宁的东西。

显然他对我正在经历的小小疯狂毫无觉察,当我怀揣着自己无法言说的不安和脆弱,仓促道别的时候,园主人感到吃惊,但他很快理解并尊重我的奇怪言行。在风与花香中,他向我伸出手,这样的和善诚恳,是我少遇到的,让我温暖又歉意深重。

风很软,贴面过,树木簇拥着漫天光束。回来的小路上或有一支半截子的烟头,一个玻璃球,一只脱了线头的手套,小半支失去水分和油脂的管装颜料,接近灰烬,几乎又回到矿物质状态……是一些离开的语境,散碎黯淡。它们没有名字,不会被怀念。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片,在“草木子”边上写下:碎银子。这是我所能知道的关于那些奇异的银白色草木的综合名字。命名的魔力,也许是让那些美好的名字在记忆里产生回声,甚至是腔调,吟唱。我想我会怀念那些碎光一般的名字。它们曾与我的梦想,自由,爱,友谊,怜悯的空间有关,是记忆沿循着倒影和深度的辩证法,阴影中看见的点点微光。莫奈懂得它的色温和慈悲,博尔赫兹已经看见了上帝。而我时常在已经离开的语境中,怀着感谢,回望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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