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霁翔,走过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金水河到达宝蕴楼的时候,单霁翔已经开始给媒体们讲解这些挂在四周的黑白照片——它们呈现了故宫博物院1925年成...





▲金水河

到达宝蕴楼的时候,单霁翔已经开始给媒体们讲解这些挂在四周的黑白照片——它们呈现了故宫博物院1925年成立以来90年的历史全景,他一边走一边讲,所有关于故宫的数据如水一般流畅的从他嘴中吐出,仿佛这本就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若不是看过文献资料,你很难将眼前这位与故宫院长划上等号。讲解中的他穿一件普通的西服,会根据观者的步伐控制语速的快慢,就像一个普通的博物馆导览员。显然,这与大众印象中的“领导形象”不太吻合,甚至让我们无法想象即将要采访的这位人物曾经获得过文物保护专业内的最高学术荣誉——“福布斯奖”,简直应了那句“平凡是制造超能力的温床”。带着种种好奇心,我们在宝蕴楼的会议室坐下来,与这位没什么架子的“领导”来聊聊他与故宫的那些事儿。



▲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

单霁翔打开PPT一口气讲了近3个小时,中途时候,电脑卡壳了,单霁翔反复按了手中的遥控器几次,画面依然不动,在等待工作人员重启机器的过程中,这位长者更真实一面的性格显露出来。“这里面700多张图片,文件太大了,也怪不得电脑,有次在腾讯给马化腾讲,用了1700多张片子,用坏了两台电脑,能把这个IT巨头的电脑用坏,也是一种光荣啊。”

“老单做事儿,太拼命!”—— 这是周围人对他的评价。单霁翔的拼命不只在准备和讲解PPT中,2012年1月10日,受命上任之后,单霁翔就开始一间间房屋走访、察看,5个月,踏破布鞋20余双,终于走遍故宫9000多间房屋。





▲单霁翔走访图片

“我到任以后,做了个调研,因为当时故宫出了一些事,媒体批评了我们一年,我就想知道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们两个走了五个月,每个房子都走遍了,都照了相,史称六百年来只有两个人(即单霁翔及他的秘书周高亮)走遍所有的房子。我们有规定,副院长不能随便走别的副院长管的房子,不能串。皇帝可能能走所有的房子,但是没有一个皇帝走过太监住的地儿。前几任院长都没走,只有我走了。五个月以后给国务院写了一个报告,叫平安故宫工程。2013年4月正式批准了这个工程。”

因为有了充分的调研,为了让故宫愈加完整,单霁翔开始搞起了“收复失地”政策——原本故宫内有许多临时建筑,挤占空间,同时破坏景观和谐,单霁翔把它们一一拆除,目前已拆掉临时建筑1.3万平方米,原有的59栋彩钢板房拆掉了49栋。按照他的计划,到2020年,紫禁城内将“只有古建筑和复建的古建筑”。就这样,他把现代职工从古代宫殿中“请了出去”。原本在故宫内的13各单位,占据着一些古建筑作为办公室,单霁翔奔走西跑,让他们一一离开。其中有7个单位,原属国家文物局都被老单毫不留情的送了出去。“我知道这很难,但也得办!”





▲单霁翔走访图片

而午门前的端门及其广场,此前属国家博物馆管理,单霁翔心心念念着想让它回归故宫。最后,回归以一种交易的形式完成。午门的雁翅楼上,塞满了民间文物,共40多万件,是在“破四旧”的时代从民间收缴而来。因为不属于皇家文物,无法进入紫禁城,徒然占据午门雁翅楼的空间。“这批文物适合国家博物馆,它原来有60多万件文物,加上这40多万件,正好超过100万件。”

搬空了的午门雁翅楼,腾出来一个开阔的室内空间,经过改造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展厅,吸引了国际性展览的青睐,外展档期已经排到2018年。而收回的端门,则被布置成了一个数字展厅,让观众在情景代入中了解故宫的历史文化。

其实,对故宫每一间屋、每一寸土的这份深情,并不是在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以后才放上心头的。单霁翔讲起他和故宫的故事:“我教过中国建筑史,故宫作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古代宫殿建筑群,是我关注的课题。1989年,我儿子5岁。那会儿我的爱人在外国上学,平时由岳父母照看小孩,一到星期天,孩子归我管。他问上哪儿啊,我说带你玩去,看皇帝住的地方,就把他带到故宫。第二个星期天,又带他去。等到第三个星期天,他已经不怎么乐意来了。一连5个星期天,我都是一边带孩子一边工作,把故宫的很多细节都拍了,仔细研究。”

“ 与其说是领导,不如说是个捡垃圾的劳动者。”



▲九十年代末开始的黄金周制度加剧了故宫客流量的增长,故宫屡次推出强制限流等措施,但效果始终不佳。原因在于,这么多年来,故宫面临的不仅是游人数量众多的问题,更是长期存在客流分布不均的问题。自单霁翔履新以来,这一问题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单霁翔这番话乍一听怎么都像是开玩笑,但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又很难让你去质疑。拥有着近600年历史的故宫,面对着全世界最为复杂的博物馆观众群体。开放了这么多的空间,对他而言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情。他认为“有观众就肯定有垃圾”,这个定论印证了“破窗理论”—— 一间房子如果窗户破了,没有人去修补,隔不久,其它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被打破。同样,地上有垃圾的话,其他人也会跟着扔。当地上干干净净的时候,人们是不愿意去污染的,清扫人员的实际工作量反倒大大减少了。

“我想把这当成家,有一种想呵护每一个角落的冲动。”弯腰俯身,是下属对单霁翔最鲜明的印象。他还提出在观众进入故宫前,收缴火种,避免吸烟。他要求一片垃圾落地后,两分钟内必须有人清扫掉,开放区和非开放区,所有“犄角旮旯”,全部干干净净。久而久之,由于地面十分整洁,游客也不忍心扔了。另外,屋顶长草,会拱挤瓦面,导致漏水,从而朽蚀建筑的木结构。单院长要求墙头、瓦面不能有一根草,如今也已实现。

“亲力亲为”把老单弄得“腰酸腿痛”,在外人眼中,这位院长“一个烟头、一根野草、一块墙皮都要管”。而单霁翔却说,把一件件小事做好了,就会看到大变化。他知道,故宫的尊严一开始就是从清理垃圾中找回来的。故宫的史料记载,刚刚解放的时候曾经“动用了8300辆卡车来清运院内各处积存的25万吨垃圾”。在整个1950年代,清理垃圾是故宫工作人员的重要任务。



▲九十年代末开始的黄金周制度加剧了故宫客流量的增长,故宫屡次推出强制限流等措施,但效果始终不佳。原因在于,这么多年来,故宫面临的不仅是游人数量众多的问题,更是长期存在客流分布不均的问题。自单霁翔履新以来,这一问题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2013年10月3日,16.2万人次的观众,是一年之中人流最拥挤的日子。北京旅游委前来检查旅游环境。单霁翔很自信地说:“你们如果能在开放区找到一片垃圾,就请批评我们。”旅游委主任周正宇转了40分钟,还真是没看到一片垃圾,连称“ 神奇”。继2013年的“开放区不允许有一片垃圾”之后,单霁翔又在2014年提出“屋顶不能有草”。飞鸟或大风将草籽带到房顶,草生命力很强,生长过程中会拱瓦,瓦松动了,就会漏雨,导致木头糟朽,木结构的古建筑就得大修。为尽量完整保存文物信息,就应减少大修,加强日常维护。“我们做到了。从高处往下看,紫禁城的屋顶没有一根草。”

“墙壁要整洁”,这是单霁翔2015 年的目标。“故宫古建筑的有些墙体是残破的,带病的,看上去很可怜,没有尊严。”故宫已着手整治两处“脏乱差”的地方,一是内务府旧址,二是南大库,这两个地方长期施工堆料,现在要恢复它们的历史景观。

捡垃圾也好、拔野草也好、修墙壁也好,这在单霁翔看来,是极具有操作性的。只要是对维护文物生态有好处,就得有令即行、有禁即止。为保证执行力,须坚持原则,甚至下猛药,用尊严来捍卫我们中国人的“家”。

“总统也好,国王也罢,只要来到故宫,就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故宫有“三禁”:一是对内“禁烟”,实行“连坐”制度,一旦发现一例,就扣部门安全奖,至今无人触碰“红线”;二是对外“禁火”,把观众的打火机一律挡在入口处,一天下来,往往能查收上万个,收来的打火机放在出口,让观众自行领取;三是“禁车”,为保护观众安全及古建筑安全,也为了故宫的尊严,2013年起禁止机动车穿行开放区域,对国宾甚至是外国首脑也不破例。

“英国白金汉宫,法国凡尔赛宫,日本皇宫,不管是谁去,都不准开车进去。现在故宫也是这样。” 2013年4月,法国总统奥朗德的车辆,按照故宫要求停在了午门前,步行参观,自此以后,所有国宾都再无例外。当年10月,印度总理辛格访华,也到故宫参观,因为他年事已高,有关部门希望故宫能破例一次,让其乘车进入,未获同意,最后采取折衷方案:换乘电瓶车,才进入了故宫的大门。

在宫墙外的复建古建筑完工后,故宫的所有工作人员也都到外面办公。现在故宫1500多名员工,每天有830多辆私家车停在宫墙之内,让车搬出去,也在他紧迫的工作日程之上。“包括我的车,也不能停在里面。”秘书接过话茬儿说,“没有车,故宫这么大,到时从南到北赶会议,你能跑得动?是不是可以用电动车。”单院长立即反驳,“也不行啊,里面到处是门槛。

”是的,这就是老单最为明确的态度——一切机动车都不能进入故宫开放区。

而面对那些黄牛票贩子,单院长就立刻变成了“热血青年”,他提出实名制购票,以便把一些
不法分子挡在故宫外。那些以“一日游”为名招揽、坑骗游客的现象,一直是故宫内无法解决的顽疾,至少有200多人,每天在故宫“上班”拉客,恃仗人多势众,甚至还敢围攻保安。对此,老单曾经亲自上前制止非法经营者,“差点就跟人打起来,对方还扬言一旦你单霁翔走出故宫,我就要弄死你。”“我能够理解游客对故宫内出现人山人海的情况有负面情绪,但面对这些黄牛党,以及午门外广场前那些诸如‘十大酷刑展’之类的低俗商业展览,我的态度就是拒绝到底!”“原来的紫禁城文武百官分品分级,现在的紫禁城平民百姓无数拥趸。”



▲单霁翔要求墙头、瓦面不能有一根草,如今也已实现。图为皇极殿东庑,左为皇极殿,中间为皇极殿东侧的垂花门,右为凝祺门,门上挂有“珍宝馆”、“石鼓馆”的牌子。远处的两座楼分别是扮戏楼、畅音阁。

单霁翔认为在故宫设立行政级别是很可笑的,但在现有体制之内,他仍然是一名副部级干部,如果放到古代,在这座宫殿里,则称为“侍郎”。如此看来,这样一等“大官”,可是把老百姓的需求放到了第一位。

2015年9月,“石渠宝笈”展览期间,参观者甚众,而故宫为了保证高质量的参观环境,实行分批进入。为了更早看到展品,人们一进午门就撒腿疾跑,形成被社会称为“故宫跑”的景观。这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展览,竟引来男女老少无数拥趸。一位老先生全身运动装备,等候在展厅外,他对前来工作的单霁翔说,“还是跑不过年轻人,看这个展览就跟参加运动会似的”。

听闻此语,单霁翔冒出来一个主意——他制作了2000多个胸牌,分发给观众,就像运动员的身份证明。他让工作人员举着“第X组”的牌子站在前面,依次引领一批批观众入场参观,就像运动会代表队的入场式。这种形式既让现场更有序,又增加了趣味性,让等候的时光过得更愉快。

许多人排队时间长达五六个小时,心理上纠结当天能不能看到展览,单霁翔便承诺不看完不闭馆,给人们吃下定心丸。晚上8点多,他去看望观众,问:“累了吗?”观众说:“累是我们自愿的,就是口渴。”老单马上安排,架起大锅烧出2500杯茶分发给观众,在气温开始下降的故宫,这份贴心让不少人对故宫院长有了“更接地气”的印象。

几个小时后,单霁翔回到武英殿外时,等待观展的长队依然缓慢前行。有的观众在队伍里开玩笑地嚷嚷着:“有没有饭啊,都饿了。”老单赶紧说“行!”他让员工准备800盒泡面送来,“管够”。直到当晚最后一批观众看完离开,武英殿才关上大门,当时已经是次日的凌晨3点45分,“我想,这在中国,在我们各个博物馆举办的展览历史上,还是很少见的。”

“我不时尚,不懂新鲜词汇,但将故宫数字媒体化可千万不能落伍!”

夹杂银丝的头发,普通的西装和裤子,黑色皮鞋。从头到脚,单院长身上找不出时尚元素。他毫不避讳自己的“落伍”:“我老了,对很多新词都不熟悉。不懂什么叫‘萌萌哒’,后来才知道这是夸我呢;看到‘脑洞大开’,我问,这不是个好词儿吧,他们说,这词儿还不错;又看到‘霸气十足’,我心想这肯定不好,没想到他们告诉我,这也还行。”这些新词儿,是他在故宫文创产品推出后的反馈中看到听到的。

接着,单院长开始跟身边的IT年轻技术人员打起了交道,先是上线了故宫的微信公众服务号,并推送了第一条信息——“紫禁城这么大,一转身我遇见你,再转身,我怕不见了你,想和你手拉着手,一起数遍那传说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而在App的制作中,故宫率先推出了一款名叫《皇帝的一天》的App时,老单愣住了:“现在的小孩子很受宠,是家里的‘小皇帝’。我们推这样一款游戏,会不会更加纵容他们无法无天啊。”“不会。我们做出来你就知道了。”“行,那你们放手去做吧。”



▲现在的故宫,已经很难见到一片垃圾,图为皇极殿

App一出来,单院长体验之后感慨道:“皇帝还真是不好当啊。5 点就得起床,换装、读书、请安、上早朝、御门听政,然后才是吃早饭。接下来办公,召见大臣,批阅奏章,练武射箭……忙到下午3点半才能休闲一会儿,吃第二顿饭,一天只吃两顿,还不能吃饱。看样子,这款游戏对小孩子是能起到寓教于乐作用的。”

在《胤禛美人图》、《紫禁城祥瑞》和《皇帝的一天》这3款App之后,故宫在2015年再推3款,分别是刚刚上线的《韩熙载夜宴图》和即将推出的《每日故宫》手机应用、《清代皇帝服饰》Ipad应用。《韩熙载夜宴图》在传世名画中注入100多个交互点,通过点击,南唐巨宦韩熙载家开宴行乐的场景可通过真人舞蹈、真人演奏等方式一一再现;《每日故宫》以每日一赏的形式推送代表性藏品;《清代皇帝服饰》不仅展示皇帝在不同场合的不同着装,还能赐你透视的慧眼,看到皇帝从里到外怎么穿,甚至告诉你这些服装如何制作。

数字媒体的运用,打破了故宫和观众之间的时空局限,创造了一个个新的可能:《每日故宫》让手机用户利用碎片化的时间,与故宫每日约会;在即将开放的端门数字博物馆内,3D制作可以让观众把三希堂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个够,而现实中的三希堂因空间狭促是无法对观众开放的;在参观故宫时扫一扫标识牌上的二维码,你的手机里就显示出文物信息和展览信息,仿佛邀来一位贴身导游。

而从文物保护角度来讲,现有展厅条件无法满足展品的实体展示,这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都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单霁翔说,“故宫博物院藏品数量之大、种类之丰富、珍贵文物比例之大,在世界范围内极少有博物馆能与之比肩,实物无法全部展出对公众和博物馆双方都是憾事,而文物藏品的数字化一定程度上能够弥补这种遗憾。如今在故宫博物院的官网上有7000多件文物、古籍的详细介绍和精美图片可供公众细细品味。此外,由于条件所限和文物保护的要求,一些观众无法进入参观的宫殿,360度虚拟全景技术则可以帮助观众圆梦。这种以数字化技术为手段,将几百年以来大多数人的禁区向每一个有兴趣的人随意敞开,这可以称得上是让故宫这座古老的文化遗产真正‘活起来’。”

如此开明的老单通过微语言、微话题和微展览,让人们可以随时到掌上故宫博物院逛一逛;同时,也让近600岁的紫禁城“活起来”,故宫越来越活泼时尚,玩起了数字艺术,变得愈加“萌萌哒”。

“我的心愿是把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这是采访中单霁翔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解释道:“壮,就是健康;美,就是魅力;关键,在于完整。无论保护还是利用,真正的目的是传承。我希望,经过我们的手,让这座17余万平方米的古建筑群,得到真正的保护和永续的传承。”

更令单院长觉得欣慰的是,这么多来看展的人,其中绝大部分是年轻人。年轻人对这些“老古董”产生兴趣,甚至愿意深层次去挖掘每一个物件背后的历史,让老单觉得21世纪下的故宫真的“活”了起来,而它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懂得它价值的年轻人。

采访最后,跟着单霁翔走出宝蕴楼的二楼走廊,环视着故宫的一周,视野所及,曾经是朝廷天下,如今是百姓的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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