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最美的宋词》:第四章 补轶诗余遗秘

 

------第四章 补轶诗余遗秘------



它们是时光缝隙中点滴流露出的秘密,本身就是美丽的谜题;只是那些答案,已然随风……词牌的名称如同繁花绚烂,银汉无声,若计上同调异名者,一千六百尚且有余,加上异体的情况,便更是数不胜数。在众多的词牌中,总有出处不明或存疑问者,就像是失却了答案的谜题,令人百般猜测,心痒难搔。

缺憾,是一种美!

【永遇乐】旖旎雄豪归一梦《永遇乐》,双调一百零四字。有平仄二体,仄韵定于北宋,平韵始自南宋。从影响上来看,仄韵的传播范围更加广泛一些。本调虽然有着一个欢喜的名字,实际上却是沉郁深邃,常用以书写某种压抑、叹惋的情怀。也许,关于它缘起的那一个传说,始终像是解不开的咒,无论什么样的心绪填入其中,都会染上一层哀伤的颜色。

唐朝中期,有一位秘书郎,姓杜,名字不可考证,暂且称之为杜郎好了。这位少年郎君听说是填得一手好词,在以诗为天下的唐代,这个技能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出息,但是却为自己赢得了一份真挚的爱情。

杜郎的邻居家有个小女儿,名字叫作酥香。唐代崇尚胡食,“酥”

是牛奶之意。这个姑娘肌肤柔腻白皙,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故而得了这名字。她不光生得妩媚,还有一副好嗓子,不管是坊间的流行曲调还是宫中流传出的新词,都能唱得十分动听。一日,杜郎偶然间听见隔壁传来歌声,柔婉清亮,宛如天籁,不由得怔住。一连几日,歌声总在固定的时候响起,或是民歌,或是宫词,总不重样。

直到某天,杜郎惊奇地发现那人竟然在唱自己的作品,终于忍不住隔墙询问。那边清音遽止,轻捷的脚步声在慌乱中渐行渐远。后来几日便听不见歌声,杜郎未免自悔孟浪,日思夜想,总是那曼妙的声音。于是他填了一首新词掷过墙去,词中诉说了对歌者的倾慕之情,洋洋洒洒,十分真挚。

那酥香姑娘被陌生男子听见唱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这些天来都是躲在绣房中小声吟唱。这日她在园中散心,正巧被隔壁掷来的一个纸团打中发髻。她拾起那纸团展开,内中是一首新词,题名为《永遇乐》,无论是用词方式还是意境都与她平素最欣赏的杜郎有异曲同工之妙。芳心暗动,不知不觉已将那词唱了出来。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杜郎与酥香凭借这首《永遇乐》结下了不解的情缘,感情的火种在他们之间悄悄播种、萌发,终成燎原之势。花前月下,清歌丽词,爱恋愈深,缠绵愈切。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的私情被人察觉并告至官府。杜郎是有官职的人,“引诱良家女子”的罪名非同小可,就此被发配河朔。临行之时,酥香不顾家人的阻拦,毅然出门相送。杜郎见爱人为自己伤神以至于形容憔悴,不由得凄然一笑,向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个纸团,又是一首《永遇乐》,却已不是初识时候的满纸相思,别离的哀伤如同漫染的墨色在两人之间渲染开来。酥香微启朱唇,声音颤抖地将那首词唱了出来,缠绵的长调,她一连唱了三次,唱到最后已是声音嘶哑,如同啼血的杜鹃,而她的生命也在这绝望的唱词中逐渐凋零。唱完最后一句,便是魂断香销,生离瞬间变成死别,在场之人无不落泪。至此,《永遇乐》作为一个崭新的词牌,开始广为流传。

由于这个故事太过离奇,又没有杜郎的词作流传下来为之作证,最重要的是,唐代对于私情这回事还是比较开明的,所以历来的研究者多半持怀疑态度。但是,如此凄美动人的传说,即使相信又有何妨呢?

不管真相如何,事实是,在历史的某一个瞬间出现了这样一个词牌,并且辗转流传下来。到了北宋,在柳永的妙手改造下终于定了曲调字数,从此又衍生出无数悲伤哀怨,无可奈何的传奇。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个就是关于穿越百年的梦境,关于两个不同时代却有着相同名字和相似命运的女子。

相传,苏轼任徐州太守之时,恰逢百年不遇的洪水,赈灾救灾的繁重工作让他上任伊始就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完成了疏导工作,洪水退却,他才得以喘息。得闲时节,文人的浪漫情绪便如同春草一般滋生蔓延起来,他想起了徐州的名胜燕子楼,忽然有些担心这座前朝古迹会被连日的暴雨损毁,连忙前去视察。好在此楼已历经百年的风雨,此时仍旧悄然屹立着,苏轼放下心来,一时兴起,便决定在楼中住上一晚。

静夜,古楼,幽梦,芳魂,如真,似幻。

燕子楼的主人关盼盼已经离世二百余年,不知是否一缕精魂仍旧流连此间,徘徊不去,进而进入苏轼的梦境,相顾无言,似怨似艾。

她原本是唐代徐州名妓,能歌善舞,通晓诗书,嫁与节度使张建封为妾,张逝世后,独居燕子楼十一年,坚贞不移。直到听闻白居易“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中流露出的诘难之意,这才自绝饮食,抱恨而终。白诗许是出于无心,却深深伤害了这位敏感纤细的女子。这位大诗人没有想到,她会以这样近乎惨烈的方式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忠诚,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临终前遣散侍妾,以免她们重蹈覆辙。

斯人已逝,魂梦悠远,唯有旧楼历经百年时光岿然不动,仿佛在等待主人的归来。也许它承载了太多美好的、幽怨的、深沉的记忆,所以才会让在此借宿的苏轼有了一个难忘的梦境。梦醒之后,他写下了一首《永遇乐》,以纪念那穿越百年的悸动,豪放词的开山鼻祖,难得使用慢词,没有拖沓黏腻之感,只于清润中见深情。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词前小序自云:“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但是词中却并未出现盼盼的身影,也许是梦寐匆匆,不曾看得清楚,又或者是苏轼宁愿用寂寞的景致,倾尽笔墨勾勒出一个邈远模糊的概念吧!

此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是一个大胆却合乎情理的假设。那就是,他梦中的佳人并非已然化作一抷净土的盼盼,而是另一个还活着的同名之人。

古老传说中,当时的徐州确实有一名官妓唤作马盼盼,忽略姓氏的话,无论读写都与百年之前的人儿一模一样。这位盼盼姑娘擅长书法,总是偷偷摹写苏轼的字,久而久之,景仰中便萌蘖出恋慕的情绪。当时苏轼为镇水灾,在徐州东门建造了一座“黄楼”,黄为土色,取的是五行概念中的“土克水”之意。落成之时,苏轼让弟弟苏辙书写了一篇《黄楼赋》,本打算自己亲笔书写,用来刻碑纪念。

谁知写了一半有事离开,盼盼恰巧看见,一时兴起,便提笔续写了“山川开合”四个字。苏轼发觉此事,觉得这姑娘伶俐可人,便也没有责难,甚至没有重新书写,就这样任由一个官妓的笔迹混杂在自己的作品中永久流传。

这样看来,词中的“黄楼夜景”极有可能暗喻《黄楼赋》一事,他欣赏这个聪慧女子,又是即情即景,梦见她也是说得通的。

也罢,不管那个梦中的倩影究竟是谁,总归是苏轼的一场风流际遇。对于这些苦命的风尘女子,他总是怜惜的,只是这样一味的温柔对待,却不啻甜蜜的毒。苏轼离任之后不久,马盼盼便思念过度,郁郁而终。虽然与关盼盼的亡因有所差别,但终究也是在盛鬓堆鸦的好年景归于黄土,徒留几段虚无缥缈的传说,令人在茶余饭后扼腕叹息而已。

后来,同样是一座名楼,同样是一首《永遇乐》,却荡尽了儿女情,尽显了英雄气。那是辛弃疾在愤懑中的呐喊,千古江山历史尽数纳进词中,深沉的爱国情怀几乎破纸欲出。

如果说苏轼是文坛中的不世英杰,那么辛弃疾便是武林中的文章魁首,他是真正在战场上喋血过的,写出的词自有一股杀伐之气。

遥想当年,“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二十三岁的青年率领五十余人孤军奋战,深入五万敌后生擒首脑,千里归宋,何等的豪迈雄壮,何等的气吞山河。可是,一瞬间的惊艳之后,便没人再将他放在心上。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早已经没有了斗志。于是,几十年来,他一直在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环境中挣扎着,抱着北伐的信念,直到垂垂老矣。

那是宋宁宗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六十六岁的辛弃疾在镇江担任知府,在京口北固亭登临远眺,叹大好河山日渐沦丧,哀生年不遇明珠委尘,于是写下一系列怀古词。其中便有一首《永遇乐》,被后人评价为这个词牌的压卷之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酷爱在词中用典,常常被人讥诮为“掉书袋”,然而他的典故,个个都沉重如斯,仿若千斤巨石,压得人无法喘息。孙权、刘裕、拓跋焘……千古英雄皆沉埋于历史的波涛,在一个偏安的时代,想做英雄竟不可得,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他少年时候是霍去病,有着马踏祁连山的远大志向,现在老了,自比廉颇,却有谁来当赵王?

就像一头困兽,囚在樊笼数十年,虽然斗志未泯,终究无法摆脱这沉重的桎梏。终于,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悲愤的壮词,在纸上肆意流淌,倾泻哀伤。

当赵宋帝家终于走向无可挽回的末路,豪放派最后的传人刘辰翁也作了一首《永遇乐》,聊作祭奠,虽然,已经没人用心听取。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空相对、残无寐,满村社鼓。

小序中言明应和的是李清照的“落日熔金”词,然而辛弃疾所用也是同样的韵部,这难道真的是一种无言的巧合吗?恐怕冥冥之中,自有某种定数吧!你看,李清照与辛弃疾是同乡,小小的泉城养育了两位伟大的词人,一道淮水是他们生命中最犀利的分割线,而且都是在风雨飘摇中度过艰难的一生。刘辰翁的词在悼念易安的同时,也应当在追忆着幼安,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在伤怀自我,歌别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南宋王朝。

天若有情天亦老,正因为苍天无情,所以无论是旖旎的梦境还是悲愤的襟怀,都在星移月转中归于静默,只有那些破碎的记忆,雪泥鸿爪,点段零星,积淀成石精玉髓,留待后人赏玩。永遇永遇,虽然似乎与“乐”无干,但是占了一个“永”字,似乎便真的得以恒久了呢!

【眼儿媚】秋水春山总是情《眼儿媚》,双调四十八字,前片三平韵,后片两平韵。词牌名字的来源已经不可考证,有人说是源自白居易“回眸一笑百媚生”,但似乎宫廷味道重了些,不合“眼儿”

这样口语化的风格。它的别名倒是都有来头,《钦定词谱》载。

“左誉词,有‘斜月小阑干’句,名《小阑干》;韩淲词,有‘东风拂槛露犹寒’句,名《东风寒》;陆游词名《秋波媚》。”比较值得玩味的是陆游的那一首,秋波即是女子眼神。陆游书写的是边塞词,想来是嫌“眼儿”过于柔弱,才改了名字。词有所谓“正声”,也就是最准确、最工整、最符合声律的作品,这个词牌历来以左誉和贺铸的两首为正,大概有两到三个“变体”,但都是在平仄上微微改动,不甚影响普通的阅读。

大抵除了陆游之外,古往今来作此调之人皆取柔婉之道,似乎只有琉璃般幻丽静美的文字才能配得上这样风流的词牌名称。相传,最初见于经传的那一首,作者是王安石之子王雱。人们在谈论起他与他那首《眼儿媚》的时候,总会附带一个感动千古的爱情故事。

那是北宋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的清明,春来得迟了些,陌上也不过才蘸了些淡淡的青翠,桃杏芳菲的胜景自然也是不见的,霜风只是微微软润了些儿,还带着料峭的余韵。然则这些并不妨碍人们在汴梁郊外冶游的兴致,那时候乘轿的禁制已经松懈,达官贵人出门多乘软舆,也有装饰华贵的马车,平民骑驴骡或步行。

翰林庞公的小女儿庞荻坐在马车中,在春草初生的陌上缓缓行过,车外,欢笑之声不绝于耳。她略略掀起绣帘,但见一群年轻士子在溪畔的空地上作诗填词,好不热闹。

一身穿紫色锦袍的少年朗声吟道:“出阳关,对碧山,新酒萧条轻暖天,堪忧事万千。”

庞荻饱读诗书,自然识得这调子是半阕《长相思》。那少年声线清越,竟将这样婉转低回的小令诵得朗朗动听,于是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溪边的野风不识趣地将素手中挽着的半幅绣帘夺去赏玩,于是那幅青色的帘子就这样飘了起来,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绝色容颜。

庞荻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呼,于是那群年轻的士子便转过头来看她,一时间她被惊艳的目光刺得有些无地自容。

所有人的面貌都是模糊的,唯独有两人格外清晰。方才那吟词的紫衣少年,年未及冠,然身材已颇显颀秀,眉目也脱了稚气,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他望向庞荻的目光淡淡的,没有旁人那样艳羡的欲望,只有一种平等的、欣赏的意味。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一名绿衣青年,体格清癯,如翠竹临风,一双星目格外明亮,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倾慕之意。

绣帘重新掩上,马车辘辘地前行,风中飘来朗朗笑声:“托这风儿的福,岐王这半阕《长相思》,元泽对上了。”

继而便是曼声吟诵,语中颇见缠绵。

“小云鬟,竟娟娟,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欺杜鹃。”

庞荻从帘缝中向外张望,见诵词的正是那绿衣青年,诵时他似是刻意提高了声调,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的马车,不由得微蹙眉头,心道这人好生无礼。

话说那紫衣少年赵颢乃是英宗次子,神宗仲弟,天资颖异,文武双全,是时宗室子弟写字崇尚墨中露出丝丝白痕的“飞白书”,赵颢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那绿衣青年王雱是丞相王安石的独子,时任太子中允,丰神俊朗,传说未弱冠时已经著书数万言。两个年轻人乃是莫逆之交,陌上与佳人隔帘见了半面,都各自留了心。后者的执念还要更深一些,本来身体欠佳,又是春寒料峭,思虑深沉,还家后竟然病了好几日。丞相王安石心疼儿子,待他稍好些之后便赶着上巳节在水边办了场宴会让他散心。上巳乃是修禊之日,古来一直有临水祓邪的传统,丞相家的宴会,邀的多是青年才俊,又有歌儿舞女陪侍,免不了作些柔媚小词弹唱一番,端的是风流曲尽、入骨缠绵。

便有些好事者,明知王雱不甚在词上下功夫,故意撺掇一名歌妓向他讨曲子。王雱也不推辞,取了笔便一挥而就,众人看时,原是一阕《倦寻芳慢》。

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皱。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格调工丽,意切情深,竟是绝好的春词。尤其是“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一句,难为他怎样想来。那歌妓持着红牙板,引商刻羽,清声曼啭,满座皆赞叹不已,水滨宴客赏景的游人也纷纷被吸引过来。

也许真是老天爷可怜王雱的痴心,这日翰林院的庞公竟然也带着一家老小来此游玩。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在唱这首《倦寻芳慢》,不觉被吸引过去,近看方见是王安石的宴会。庞公作为保守派,向来对王安石的变法有些微词,这处相遇不免尴尬,只好草草寒暄一番了事。庞荻垂首站在父兄身后,只觉得一丝炽烈的目光始终缠绕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甚自在。

此时听庞公夸赞王雱道:“元泽世侄好词。”

王雱道:“世伯过誉,不过是有感而发,清明怀人之作。”

他故意咬重了“清明怀人”几个字,庞荻盯着自己的鞋尖,双颊滚烫。

还家之后,王雱开始积极地追求庞荻。虽然无非是尺素传情一类,却也是那个年代极致的浪漫。庞荻的心渐渐被他饱含深情的文字所打动,悸动与羞怯的情绪,随着帘外的春草一起蔓延滋生起来,在暖风中,与新扎的纸鸢一道飘荡。

王雱渐渐难以忍受相思之苦,便向父亲提出娶亲之事。他的态度很坚决,一如以前拒绝父母给他安排婚事的时候。

王安石只此一子,爱若珍宝,虽然与庞公政见不合,却依然乐呵呵地找了官媒上门求亲。庞公本欲回绝,便推说要去询问女儿的意愿,原想这个小女儿一向孤高自许,定然不会允婚,谁知一说起来,庞荻竟然红了脸,娇嗔不语,再看书案上有张花笺,墨迹依稀,题的正是王雱作的《倦寻芳慢》,遂长叹一声,告诉官媒,允了。

王雱拿到庞家的定帖,如痴似狂地笑了许久才肯放手,让父亲拿去找人测算两人生辰。

相士曰:“八字相合,当是美满夫妻。

”于是,王家纳了三礼六聘,庞荻在整个汴梁城的羡慕、嫉妒与祝福中嫁进了相府。

他们享受了一阵神仙眷侣的生活,有“去来窗下笑相扶”的欢快,有“画眉深浅入时无”的缠绵,他们谈诗论理,志趣相投,颇有些“如弟如兄”的默契。多少次午夜梦回,庞荻会想起那个不经意的清明,那个命中注定的上巳,然后看一眼安睡在身边的人,莞尔。

庞荻本以为,朝堂上的政治风波再强烈,也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

然而,在命运面前,人总是显得无能为力。

王安石的新政是一个美好、远大的目标,然而施展起来困难重重。冗官、冗兵、冗费、土地兼并……每一项都如千钧巨石,狠狠蹂躏着积贫积弱的赵宋王朝。在这样的情况下,变法便如同“青苗”

之名一样,完全没有破土而出的空间。在愈演愈烈的政治风暴终于蔓延到家庭生活中来,庞荻的父亲为不使女儿为难,辞官归隐;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因为反对变法而被黜免,歌咏着“春风自在梨花”,病逝于四十七岁的盛年;王安石本人也是两度罢相,着实大起大落了一番;而王雱,他原本就是个感情太过强烈的人,变法的过程中付出了全部心血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回报,他实在心有不甘,于是脾气日益暴躁起来。

这种暴躁就像食物上的霉斑,起初是不起眼的一丁点儿,但是蔓延得很快,等到庞荻感受到丈夫明显的变化时,他们的婚姻已经像腐败的食物一样,难以挽救。王雱怒极的时候开始折磨她,可是清醒之后又会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在这样反反复复的纠缠中,她的容颜像是开到荼的花事,一天天憔悴了下去。

老天给了他们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很快就不忍看到这孩子夹在父母之间受那柔软荆棘似的折磨,便将孩子收了回去,这件事使庞荻的世界几近垮塌。

此时,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子出现了,不,也许他才是第一个也说不定。毕竟那年清明,正是他的那上半阕《长相思》让她掀起了绣帘。世事弄人,转来转去,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赵颢,昔日的岐王,现在的扬王,不久之前王妃过世,目前正在鳏居。他与王雱本是挚友,平日里往来也算频繁,自然是渐渐觉察到了一些异常。他第二次见到庞荻时,险些没有认出她就是昔日清明陌上的佳人。怜惜的情绪,混合着一缕长久以来珍藏在心中的欣赏,渐渐酝酿出一种别样的眷恋。

王雱本有心疾,变法熬干了他全部的心力,他的身体愈发衰弱,连暴躁时都显得没什么生机,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不成了。变法与庞荻都是他心中放不下的结,如今前者几乎已经回天乏术,他只能尽力将后者托付出去。赵颢的情愫他看在眼里,他想,如果是这个人,应该能够好好照顾庞荻吧!

未几,赵颢向王安石求亲。这亲求得颇为惊世骇俗,他要娶的是王家的儿媳、好友的妻子。王安石惊惶地对儿子说起此事,王雱却微笑着点头应允,凹陷的眼窝中,水光一片。

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二月十二,花朝节,庞荻以王安石义女的身份再嫁。婆家变成了娘家,不是顶着不吉祥名声的寡妇,也不是因犯七出被休的下堂人。因着嫁入宗室,她走得比当年更风光,一身彤云般娇艳的大红,将她苍白许久的颊点染上了淡淡的春色。

年年花朝均有扑蝶盛会,据说,那一年的扑蝶会比往年更加热闹,无数士人在“扑蝶宴”上传唱王安石嫁儿媳的义举。满城的少女,遥望那车水马龙的迎亲队伍,痴痴地憧憬着一段如斯的传奇。

这也许是王家父子最后的疯狂了,王雱于几日后撒手人寰,恰是清明时分,“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倒成了谶语。同年,王安石去官,终生未仕。

那日庞荻正在花园中散心,赵颢从外归来,一身缟素,拿了封雪笺给她。她接过展开,内有一首新创的词,名字叫作《眼儿媚》,墨迹中血泪斑斑,几乎认不出王雱那原本丰神俊朗的字体。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夫人节哀,元泽兄,今晨殁了。”赵颢轻轻地说。

庞荻感到一阵眩晕,满院子的春柳春花瞬间化为一片虚无。她向后仰倒,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成婚前日,元泽兄约我夜谈,我向他许诺,会代替他好好照看你,好好……爱你!”身份尊贵的年轻男子,曲尽温柔之意,轻轻地安慰着她,就像在呵护易凋之绝艳、易脆之连城。

“他说,他不是不爱你,而是太爱你,但是他已经不能够继续给你幸福,只好找一个能够帮你延续幸福的人……荻,相信我……今生只你一个……”

庞荻哽咽:“妾何德何能,竟遇两个至情至性若此之人。”

于是,一园春色浸润着两个人的柔情似水,见证着三个人的地老天荒。直到千百年之后,我们读到“丁香枝上,豆蔻梢头”之句,犹能咀嚼出那薄命才子的凛冽爱意。

也许是这个故事太过令人唏嘘,竟然有人将署名贺铸的一首《眼儿媚》认作是对此事的演绎,甚至把这首出处有些争议的词的著作权判给了庞荻。此事真假不论,却足以说明王雱那首饱含深情的词是如何深入人心的。在此附上贺铸的《眼儿媚》。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惜分长怕君先去,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同调同韵,首句偏又暗含“荻”字,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又或者真的是庞荻在多年后思及前夫所作的次韵,真相我们不得而知,只好在春朝秋暮之日、月浅灯深之时,默默地诵读,轻轻地喟叹了。

同样是一个女子同两个男子之间的纠葛,同样是一首泣血的《眼儿媚》,在几十年之后,又撰写出了一段别样哀伤的传奇。比起王雱、庞荻与赵颢之间感情的纯粹与美好,这个故事略带些许功利,但是同样缠绵悱恻,使人潸然。

大约是在王雱逝世后四十余年吧,那时候大小苏、四学士、晏小山等泰山北斗相继而殁,贺铸、周邦彦也垂垂老矣,李清照尚与赵明诚过着美满的小日子。官场的新人们似乎都专心于仕宦之道,于是北宋词坛跟整个王朝一样渐趋衰颓。

这时候,即使能够写出些“有句无篇”的好词,也是十分令人称道的。在钱塘幕府谋职的青年左誉,趁了这个便宜,竟得以与词坛神话柳永并称。所谓“晓风残月柳三变,滴粉搓酥左与言”,虽然那个“滴粉搓酥”只是残篇断句,连词牌都无从考证,但终究是叫响了名号。

如此香艳的词句,自然是写给一个女子的。

这女子乃是钱塘名妓,姓张,单名一个“秾”字,人如其名,当真是容貌才艺皆秾丽无双。左誉虽然是进士出身,文采过人,但是难免有些寡人之疾,他和众多才子一样,为张秾所倾倒,为她作了不少花笺费泪的风流小词,传唱一时。

左誉貌丑,人称“判官”,这样的人能够写出如此婉媚深情的词句,张秾不能说是不感动的。他们来往了一阵子,但是就在左誉开始勾画以后的人生道路时,却传来了张秾从良的讯息。她最终上了大将军张俊的花轿,成了张府的如夫人,并改姓为“章”。

原本是为避讳与丈夫同姓,却因了个尽人皆知的典故,在左誉眼中变得有些讽刺。

章台柳,章台柳,昨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左誉失了魂,然而又无可奈何。是啊,自己凭什么跟张俊比呢?

官职是天壤之别,容貌是云泥之分。自己不过会写几首婉媚小词,在金钱与权势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

时逢乱世,张俊的军功日益显赫,人们传说这里有章秾的一半功劳。因为那些给皇帝的奏折表章,都是这位颇有才情的如夫人所撰写。左誉闻之,心中愈加酸楚。怨不得章秾不选择自己——文采是她最不缺少的东西,她何必跟着自己在官场底层沉浮。

宋室南渡之后,迎来了屈辱的偏安时期,左誉的仕途还算平稳,一路做到了湖州通判。湖州离南宋都城临安不远,他偶尔会去走走,体验一下“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醉梦,缅怀一下逝去的旧京,以及在这里发生过的,未老先衰的爱恋。

热闹的仪仗喝破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谁家亲眷出游,排场甚为铺张,竟然用了许多华贵的马车,须知南渡之后马匹资源紧张,即使是达官贵人也基本靠乘轿出行,能够使用这么多骏马的人家应当是十分了得的。

左誉被挤到路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临安的道路不宽,马车只能缓缓行过,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辚辚之声撞击着左誉的耳膜,他感到心跳加速,似乎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

最中间的那辆车,画毂雕鞍,绣帘重幕,华贵无比。当它驶到左誉面前的时候,那精致的帘子竟然微微挑开,内中佳人虽然红颜半损,却还是依稀能见到些昔日“滴粉搓酥”的风情。却原来,正是章秾。

她朱唇轻启,曼声低吟,当年叶底黄鹂般的歌喉已经交还给了岁月,但依然如玉盘落珠,字字清脆:“如今试把菱花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小晏的词,改动了几个字,倒是颇为符合当时的场景。

左誉如遭雷殛,瞠目结舌,直到张家的车队绝尘而去,他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相逢是梦,你我是梦,情爱是梦,人生,无非也是一场梦,而已。

茫然归家之后,多年沉寂的词兴忽然又生发起来。于是铺宣州玉笺、捧端州紫石、匀徽州松烟、执湖州白毫,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如此铺张的方式写一首词。

那是一首《眼儿媚》。

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燕,画角声残。

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写完投笔长叹,这实在是多年以来最好的一首词。以前身在局中,被限制住了,反而看不清、摸不透。秋水之目终会枯涩,春山之眉终会黯淡,倒不如,去真正的秋水春山之处,就此终老罢。

次日,左誉不辞而别,久无消息。后来有人在云深之处见到他时,已是暮鼓晨钟,焚香礼佛,俨然得道僧人。再后来,他的后人辑录的作品因为世道荒乱而散轶,只留下一首完整的《眼儿媚》,几句昔日赠送张秾的残篇以及一个蕴藉着淡淡苦涩的传说,供后人玩赏。张秾的结果呢?我们不清楚,那个时候关于女子的记载似乎总围绕着她们最美好的年华撰写成了一篇篇断代史。但是我们知道,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张俊永远地跪在了岳鄂王坟前,结局远远没有左誉那样自在。

每每读这两个故事,总不由得掩卷长叹。这两首《眼儿媚》都可谓是一段爱情的绝笔,前者更是生命的终章,而后者,亦可谓是俗世人生的终结。于是柔靡的篇章染上了哀戚的色彩,我们仿佛能看到那凄楚的眼波,穿透千年岁月,在我们的眉梢心上继续荡漾、醉人……【江城子】豪情欲共悲情语《江城子》,双调七十字,前后阕各七句五平韵。这个词牌起源于晚唐,韦庄是最早使用它的人,后来牛峤、张泌、欧阳炯也都写过,那个时候,它只有单调三十五字,在《花间集》的万紫千红中像是一朵不起眼的草花。直到宋人将其改为双调,这才变得丰润鲜明起来。

非常有趣的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词牌居然对宋词体例的发展定型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江城子》之名,源于欧阳炯词。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如西子镜”中的“如”字,在词牌规定字数之外,是衬字,在词的历史上是首次出现。江城指的就是金陵,残唐五代,半壁河山在铁骑下呻吟,金陵旧日的繁华让诸多诗人感慨流连。于是,《江城子》也可以被认为是对一座城市、一个王朝的追忆,如此一来,其中蕴含的感情便愈发深刻了。

后来有位叫作尹鹗的词人,也在这个词牌的句子上做文章,将首句七字变成了两个三字句,成了“减字”“摊破”的开山鼻祖。

后来的《减字木兰花》《摊破浣溪沙》等词牌变体,皆是源于《江城子》的成功试验。

在花间词的时代,《江城子》和大部分词牌一样,几乎都是用来书写柔腻的女儿闺情。后来宋词歌咏意境拓宽,也是闲情逸致居多,直到苏轼的一首“密州出猎”,才使人们惊觉——原来《江城子》竟然可以如此豪气干云。

苏轼最初是在朝为官的,因着与王安石政见不和,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自动申请外放,先是在杭州做了三年通判,然后又转调密州。在那三年中,水光潋滟的西子湖让他的生活闲适宁静,连带着诗词文章也变得清润疏朗。待到密州,山东的淳朴奔放却又是另一番风情,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一介文人恨不能变身武将,感受马踏中原的豪情。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自称“老夫”,其实那时候他也就是刚满四十岁,然而词中所抒发的襟怀却是标准的“少年狂”。射虎还不满足,定要射下天狼星才算得意,只有无所顾忌的少年才能有这样的嚣张气度吧!事实上,苏轼那时候在密州过得并不是很如意,恰逢凶年,治灾工作每每使他忙得焦头烂额,生活上也是艰难困顿,有时候甚至要靠野菜充饥。

在这样的情况下,却仍旧能偶发少年之狂,不得不感叹东坡公的博大胸襟。

但是,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只是他们平时都将那最柔软的一处深埋在心底,不肯轻易流露。而这柔软的一处,多半与女子息息相关,就连苏轼这样铁骨铮铮的男儿也未能免俗。

那个魔咒一般,能够使苏轼落泪的词语,是一个女子的芳名。

虽说苏轼一生中的风流韵事无数,但是他最爱的女子只有三个,巧合的是,她们都姓王。那个时候,续弦王闰之跟随在身边不离不弃,侍妾王朝云已经邂逅过却还没娶进门。一是常伴左右的堂前萱草,一是尚未含苞的梢头豆蔻,虽然也是常常记挂心间,却都不是那令人潸然的对象。

乙卯年正月二十日夜,苏轼从噩梦中惊醒,汗湿重衣,口中犹自唤着那个魔咒般的名字——弗。

王弗,苏轼的发妻,王闰之的堂姐,这个温润似水的女子化作奈何桥畔那凄艳而决绝的彼岸花,已有十年时光。

二十年前,苏轼负笈于青神县中岩书院,彼时他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才名声闻乡里,尽人皆知。书院依附于中岩古寺,寺中有一鱼池,池中游鱼颇有灵性,听闻池边有人拍手便会聚拢过来。

某日,书院先生王方与寺院住持请诸生到此游春,顺道为池子征名。

众说纷纭,都是俗不可耐,王方频频摇头,问及苏轼,得到“唤鱼池”

的答复,轻灵可喜,非常合意。刚巧王方的女儿王弗也为池子取了名,封在花笺里,差丫鬟送到池边,开卷之后,竟与苏轼不谋而合。王方本来就存了趁征名的机会择婿之念,此时见到苏轼才情不俗,又与女儿共题一名,真是天缘凑巧之事,当即便决定将爱女许配给苏轼。

这便是“唤鱼联姻”的佳话,在当时震动了整个眉州城,人人都道是天作之合,苏轼与王弗就这样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喜结连理。

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处得颇为融洽。王弗虽然只有十六岁,却能够勤俭持家,侍奉公婆,家中老人都对她赞不绝口。苏轼原本不知道王弗通晓诗书,直到某天读书之时,王弗无意中提点了他阅读中的错误,这才发现原来这位新婚夫人竟然还是位才女。仔细想来,便觉得自己之前太过武断,能想出“唤鱼池”这样清雅名字的女孩,怎会是目不识丁的庸碌之辈呢?因着文学见解上的共鸣,两人愈加伉俪情深,誓言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只是王弗先行毁诺,婚后不过十来年,便独自奔赴黄泉。她过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身后留下幼子苏迈,尚在稚龄,茕茕孤苦,怎不令人肝肠寸断。悠悠生死,一别经年,缥缈香魂直至今日方才入梦,又怎不令人徘徊留恋。

揽衣推枕,燃上如豆青灯,权作祭奠所用之香火,铺开宣纸,饱蘸浓墨,一挥而就,甚至不假思索。仍是一首《江城子》,却是黯淡了英雄气短,缠绵了儿女情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十年夫妻,十年生死,梦中伊人朱颜绿鬓不减当年,独活阳世者却无法逃脱岁月的制裁。这些年,苏轼仕途坎坷,总是无暇牵念早逝的人儿,但是疏离并不代表忘却,他只是将所有的悲伤全都压抑在胸中,一旦有了突破口,便会喷薄而出,态势汹涌,无法抵挡。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阴阳两隔已然恸煞心怀,偏生又是孤坟千里,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他们之间都横亘着不可企及的鸿沟。

唯有梦境能够成为沟通生死的桥梁,虽然渺渺茫茫,终究是唯一的希冀。梦里有故乡山水、故居陈设,还有故人容颜,本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诉说,只有默默相对、默默垂泪,恨不能一霎儿便是地老天荒。

后来,苏轼又写过几首《江城子》,都是感怀之作,再无“密州出猎”

一般的豪情,也无“十年生死”一般的哀恸。于是这两首写于同年却表达出两种极端情绪的词作,一直在《东坡乐府》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在佳作辈出的北宋词坛也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悠悠千年,不过一个弹指间的韶华陨落。江城依旧繁华,《江城子》却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在泛黄的书页中逐渐老去。苏轼究竟有没有在奈何桥边与王弗重逢,我们谁也不知道答案。然而在四川青神县中岩寺,唤鱼池的碧水依旧荡漾清涟,池边有两座铜像相偎相依,不再是“惟有泪千行”的怅惘,而是相守到下一个纪元的坚决……【醉花阴】赌书泼茶闲情寄《醉花阴》,双调五十二字,前后片各三仄韵,这种上下片句式平仄完全一样的体例又被称为“重头”。这个词牌几乎没有别名和变体,唯有每片第二句的句式可以灵活运用——有人使用上二下三的方式句读,有人则采用上一下四的方法,还有的前后片分别用以上两种不同的句式。

此外,在“换头”句,即下片第一句中,有时可以暗藏一个短韵。也就是说,第四个字跟第七个字一起押韵,比如杨无咎的“扑人飞絮浑无数”中,“絮”和作为韵脚的“数”

都谐了韵。

这个词牌,仿若贤良淑德的贵家女子,一眼望去稳重端庄,只有细品才能察觉出她俏皮活泼的一面。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词史上最有名的一首《醉花阴》,正是出自这样一位女子之手,她便是有“古今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

众所周知,李清照早期的生活十分优渥,她的父亲李格非是苏轼的门生,官至礼部员外郎,家中不仅衣食无忧,更是藏书丰厚。

在这样的环境中,她成长为一个很标准的贵族少女。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但也是才名在外,令人称道。按说无才是德,一般人家对这样的媳妇应当有些微词,好在她嫁的也是书香门第——丞相之子赵明诚,爱那金石之雅,也爱她咏絮之才,他们婚后一段时间的生活是相当幸福美满的。

只是,若岁月容许他们一直这样安稳下去,那么词史上的李清照只怕会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字,静静站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难以被人提及。苦难犹如蚌壳中的沙砾,不断地折磨着她,最终却孕育出璀璨的珠,晶莹如泪。

人生中的第一次风波来自夫家政治上的失利。那时正是北宋帝星昏昏欲坠之初,奸臣当朝,蒙昧天日,正直的臣子——如赵明诚之父赵挺之——屡被迫害。赵家在这样猛烈的打击下,不得不离京避祸,在青州一住十余年。不过,对于淡泊名利、醉心文艺的夫妻二人来说,这样清静安逸的小日子倒像是浮生偷闲般宝贵,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做喜欢的事情。

录金石,辑珍器,古韵盎然的齐鲁大地给予他们取之不尽的宝藏,夫妻间的感情也随之升温。谁家闺房乐趣不是画眉问妆卿卿我我,偏生他二人与旁人迥异。这个时期,家中的藏书日益丰厚,两人都是记忆超群过目不忘,棋逢对手,难免想要拼个高下。因此每每饭后烹茶之时,李清照便提出一个典故,说明在某本书的某页某行,与赵明诚“赌书”,赢了的人可以先喝茶。这赌约甚为高深,但是李清照却总是能够答对。其实也不过一盏清茶,先喝后喝哪有什么分别,但是对于夫妻二人来说这却是至高无上的情趣。赢了赌约的李清照,仿佛又回到了“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少女时节,带着“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娇憨神态,得意地端起茶杯,却忍不住笑弯了腰,将茶泼得到处都是。这样一个寻常而美妙的片段,成就了“赌书泼茶”

的不朽典故,绵延千年,一直为文学界的伉俪津津乐道并心生向往。

这样情深意重的二人,真是恨不能时时刻刻腻在一起,但是赵明诚却不得不重新出仕,于是便造就了那痛苦的别离以及甜蜜的相思。李清照的思妇佳作,大部分都出自这一段时间,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思妇词的黄金时期。因为在此之前,这一类的诗词大多由男人模拟女子的口吻书写,虽然也有经典之作,但毕竟不如女子通过切身感受之后的创作来得真实动人。

那年秋天,重阳将至,赵明诚却还是没有还家。西风乍起的时候,李清照只有独坐兰房,百无聊赖,揽镜自照,云鬓有些凌乱,唇色也略略淡了些,却实在无心打理。她思念那些举案齐眉的日子,现如今却只能独眠独坐,又是重阳佳节,理当团聚之时,怎能教她不愁肠百结?独自饮了几杯冷酒,借着醺醺之意,便在黄花丛中铺开纸笔,信手填了一阕新词,令人寄给赵明诚,以诉相思之苦。由于是花间醉笔,她便选了名为《醉花阴》的词牌,倒也应景。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没有登高,没有茱萸,重阳节的娱乐活动,在没有丈夫陪伴的情况下,悉数省却了。陶家的东篱成了独醉之所,却没有望见南山的悠然,唯有满地黄花相伴,伊人已是憔悴不堪。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原是别时耳语,此时化入词中,更觉愁苦。赵明诚接到书信的时候被深深震撼了。他虽然一直都知道妻子是个千古罕见的才女,也经常在文学游戏中输给她,但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了深深的危机感。不服输的情绪混杂在钦佩的情感之中,酝酿发酵成了一决雌雄的豪情。当然,这是纯粹的文学上的较量,与夫妻纲常并没有太大关系。

他闭门谢客,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用《醉花阴》这个词牌填出五十首重阳词。本想寄给李清照炫耀一番,刚巧好友陆德夫来访,向他索要新作赏玩。他便把那五十首词拿给陆德夫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李清照的原作也夹在其中。由于是誊抄过的,从笔迹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陆德夫细细品读一番,叹道:“字字珠玑,果然高才,更有三句乃是千古绝唱。

”赵明诚心中窃喜,忙问是哪三句,陆德夫答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那正是李清照的作品,即使混杂在五十首同调词中,也无法掩去其动人心魄的光华。赵明诚长叹一声,心悦诚服。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他穷尽一生之力也没能赢过李清照,在后世人的口中,他赵明诚将永远以“李清照之夫”的身份出现。

也许在艺术成就上,《醉花阴》只是《李清照集》中的寻常作品,但它就像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里程碑,虽然不是最辉煌,但少了它,漱玉词中的寻梦之旅便会怅然若失。

很久以后,孑然一身、流寓江南的李清照仍旧会想起青州的安好岁月,想起赌书泼茶的闲情,想起那个重阳之后赵明诚还家时的欣喜。虽然此时她已经蜕变成婉约词派的一代宗主,但她宁愿做个普通女子,无论贫贱与富贵,只要不生在乱世,夫妻二人尽享岁月安好,于愿足矣。只是,山河尚且破碎如风飘柳絮,身世又怎能不似雨打浮萍?这小小的憧憬终是成了奢望,重阳黄花再度看取,已是满地堆积,憔悴不堪,那比黄花瘦的人儿更是凄恻惨淡。这一次,没有人会为了与她一比高下而费尽心血,只得帘卷西风,守窗独坐,直到肝肠寸寸而断。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0484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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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传记名著小说 《遇见最美的宋词》

作者:赵小峦;行云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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