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 性生活 在医药代表的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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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性生活

by 云也退

如果你感到身上压力很大，

不妨去检讨一下自己：

最近是否又在迷信什么专业人士的意见了。

        我说过，我是一个极少生病、难得上次医院的人，故而，可以想见的是，我对医院的姊妹单位——药房——也是非常地不熟悉。不过凡事总有变化。一个男人若是长期与女人相处，自然会去增广见闻。

 “路过药房，帮我带一包健胃消食片吧。”

问题少女最近经常吃这种药片。我俩刚认识时，隔三岔五去吃火锅，她自称已经练就了一副无可匹敌的肠胃。我们附近有一家颇具国际色彩的川味火锅店，菜谱上的所有菜肴、锅底、酱料，包括店内的“小心地滑”等标识统统双语。

我们常在那里结束一天中的最后一餐，付完账后，经过巨大的闪烁着的花体字店招“Sichuan hotpot”踏入茫茫夜色。

但后来她的肠胃出了问题，她捂着肚子、却还想吃火锅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有时候去按摩会所，按摩师会提出给她按按小腹，说是能排毒，她都答应，结果，肚子被揉得叽里咕噜乱叫，起身之后，更是着了魔一样地想吃东西。

为了吻合我们这一片国际化社区的风气，那家按摩会所同样做到了所有标识采用双语，墙上贴了一张英文版的人体经络穴位图，甚至还配备了一名会英语的按摩师。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快结束的时候，问题少女翻着店里的服务项目册，突然发现了什么。

“嗨，”她跟按摩师说，“你们这里拔火罐的英文也叫hotpot吗？”

那项目册上真就是这么翻译的。按摩师却被问住了，不知道她的疑问点在哪里。

“我们俩一起拔个鸳鸯火罐吧？”她跟我说，“要么，你来一个养生菌菇的罐底？”

       外部的舒缓毕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最终还得靠内服。第一次去药房询问，他们就推荐给我健胃消食片，同时介绍了其他四五款胃药的特点和利弊，让我非常佩服。不过，我吃不准该管那些带着天蓝色帽子、披天蓝色褂子的营业员叫什么。

“医生，”我说，“来一包健胃消食片。”

叫“医生”、“大夫”明显是在奉承。特别是，里边那位戴眼镜的女士，天生一副得了便宜的表情，拿下一包健胃消食片，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把本子递给我：“去付钱吧。”

其实账台就在她胳膊肘的左边，一伸手够着了，但我不能要求她自己来。为了让顾客知道，他得到的是一项由专业人士提供的专业服务，不是像在菜场买菜那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必须接过本子——交上本子——递钱——等待收银员用验钞机验收——接过盖了戳的本子和找零——再度交上本子——换回药品。

这个行业是有很高的尊严的，为此我必须走完流程。

       但是问题少女不太珍惜，没两天的工夫，一盒药片都吃了。我又去给她买。

“医生，来一包健胃消食片。”

但那戴眼镜的女士看都没看我——她正跟一个顾客对峙呢。那顾客指名要买百服宁，结果挨了训斥，他被告知，如果是细菌感染，百服宁是没有用的。

“我以前一直给孩子吃百服宁的……”那顾客争辩，“日夜百服宁，日夜照顾您。”

“你不要搞了！”柜台里的人凶凶地说，“我可以代表我们药房的信誉告诉你，你在给孩子乱吃药！等于在找死！你找死！你知道吗？”

这个并不是医生的人，脾气比医生还大。她的大声恐吓果然把顾客吓退了。不过“代表我们药房的信誉”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概，这就是常听人说的“医药代表”吧。

       后来，我们也亲身体会到了医药代表说一不二的职业特点。有一次我们回家时路过药房，问题少女提出，家里得备一点创可贴了。我们走进去，那女士不苟言笑地笑了一下：她认得出我，即使她没这份兴致。

“我买创可贴。”

“要防水的还是透气的？”

“既防水又透气的。”问题少女说。

“有防水的和透气的两种，”她说，“防水的不透气，透气的不防水。”

这还真是，逮到机会就要显示自己的专业……不，简直就是专横。

我问：“就没有既防水又透气的那种吗？”我差点想说：看在我经常来买健胃消食片的份上，给我一盒既防水又透气的创可贴吧。

“我们这里没有的，”她说，“要么你两种都买，需要防水的时候换防水的用，需要透气的时候换透气的用。”

“那就都各买一盒吧，”问题少女说，“我算服了，连创可贴都要买鸳鸯的。”

医药代表写起了小本子。然后是走流程，交本子，交钱，验钞，盖章，找零，取本子，交本子，取药。“哇噻好麻烦，”问题少女嘀咕了一句。医药代表不齿地看了她一眼。

       麻烦的事还在后边。很不走运，在冬天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午夜，问题少女的胃疼又犯了。我两手揣着兜出门，一想到或许得把那个傲慢的医药代表从睡梦中唤醒，就有些心烦。

药房拉着网眼卷帘门。我摁下了夜间门铃，连续三次。里面还是黑的，但隐约亮起一点光，淡紫色，冷幽幽的。接着，趿拉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有人缓慢地往门口走来。

我认出了熟悉的眼镜和那张拉长了的、困惑的脸。她的身体笼罩在黑暗中，手里举着一个验钞机。

“要买啥？”

“我要一包健胃消食片。”

我连“医生”都没叫：在她的屋檐下，此刻我才是掌控者。失去了流程的加持，这个浑身散发着起床气、连电灯都开不着的人显得多么的弱小、惊恐、无力。她的身影消失了，那点淡紫色的光在柜台的方向晃动了一下，就又往门口过来。她手握着一盒健胃消食片，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另一只手先伸出来，示意我给钱——真是一个毫无自尊的动作。

我把钱交给她，拿走了药，就像一个轻车熟路的探监者。她没有验钞，黯然地退了回去。

“喂，”我轻松但又不失坚定地喊了一声，“找钱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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