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记忆是如何欺骗你的？专访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

“记忆”是电影和文学热衷探索的一个领域。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从《记忆碎片》到《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众多经典文本都探讨了记忆的奇妙特性。...

“记忆”是电影和文学热衷探索的一个领域。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从《记忆碎片》到《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众多经典文本都探讨了记忆的奇妙特性。小说家和电影编剧对记忆的浓厚兴趣很容易理解：它的神秘、复杂与脆弱，让人深感着迷。

哈佛大学著名心理学教授丹尼尔·夏克特是当今世界记忆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他对记忆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四十年，发表了许多论文。而他的几本关于记忆的书籍，如《找寻逝去的自我》和《记忆的七宗罪》，都很畅销。

近日，腾讯文化电话采访了夏克特，请他为我们“解密”他的记忆研究及其最新进展，以及普通人应当怎样理解记忆与“增强”记忆。

记忆能带我们重返过去，也能带我们理解未来

腾讯文化：你是怎么开始对心理学感兴趣的呢？对记忆的兴趣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夏克特：高中时，我选修了一门健康学的课，其中有一部分是讲心理学的，我就是那时候对它产生了兴趣。上大学时，我主修了心理学，而我的专业是临床心理学。

毕业后，我在杜克大学一个实验室获得了助理研究员的职位。实验室是由学者赫伯特·克罗维茨主持的，他刚开始对记忆感兴趣，对一些有记忆问题的人做试验。这些研究非常有意思：有些人看起来完全正常，可以进行正常交谈，有正常知觉，但他们连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事都记不住。

后来，我去多伦多大学读了研究生，跟随恩道尔·塔尔文学习。他是当时记忆研究领域非常著名的学者。从此以后，“记忆”就一直是我的研究主题了。

腾讯文化：过去二三十年里，你的研究方法有什么主要的转变？

夏克特：刚开始我用的是实验方法，主要是认知实验。实验对象有健康人，也有失忆症患者、存在各种记忆问题的人。研究方法的主要变化是神经成像技术带来的：磁共振功能成像技术在1990年代初出现，我开始为病人进行脑部扫描。说到方法论，在认知实验的方法之外，我加上了神经成像技术研究。

腾讯文化：随着方法论的变化，你的研究有什么变化？

夏克特：大部分记忆研究要求被试者“外显地”（explicitly)想起一件事，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的许多工作都集中在“内隐记忆”或“无意识记忆”上。这是一个很少被研究的领域。我想，我的工作帮人们认识到：记忆不仅仅是一种固定的东西。存在着许多不同种类的记忆。

近期，我主要是研究我们怎么利用记忆来思考和理解未来。记忆不仅能带我们重返过去。

腾讯文化：具体而言，记忆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夏克特：我们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功能性成像研究，这个研究大概是十年前开始的。我们让被试者躺在扫描仪下，给他们一些提示性词语，让他们回忆跟这个词有关的过去经历。

比如说，我会给他们“汽车”这个词，让他们试着回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跟汽车有关的事。有人可能会说，哦，我上个星期在停车场跟别人碰了一下，诸如此类。

在想象未来的情况中，我们也会给一个提示性词语，让他们试着想象未来几个月可能发生的与之有关的事。比如“商店”这个词，有人可能想象会去商场买几件新衣服。我们还有一个控制组。在这个组里，我们也给被试者一些词语，但不要求他们回忆或想象，而是对词语进行自由联想。

在实验中，我们发现，跟控制组相比，在回忆过去和想象未来的两个组中，被试者的大脑活动是高度相似的。他们大脑内的同一个网络系统显示出相似的、被高度激活的迹象，其中当然包括“海马体”这个早就被发现和记忆相关的部位。这个观察和一些其他观察告诉我们，回忆过去和想象未来是高度相似的大脑活动。

进一步说，这两者都依赖于“情景记忆”，这个词是恩道尔·塔尔文在多年前提出的，指的是关于具体事件和场景的记忆。情景记忆不仅能帮你回忆过去，还能让你想象未来可能发生的事。

法庭上，证人的证词为什么常常不可靠？

腾讯文化：你在书里也提出，记忆常常是不可靠的，有时候我们觉得我们“记得”什么事，但这是我们想象出来的。

夏克特：是的。就像你刚刚提到的，记忆很容易出错。有时候人们觉得他们记得什么，但他们其实是在想象。

大约十年前，我们在一篇论文中提出，情景记忆之所以那么容易出错，是因为它的功能之一就是帮助我们想象未来。它是一个非常灵活的系统，我们可以将一些过去的记忆片断结合起来，形成新的思维组合。

这对于想象未来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未来很少是过去的简单重复。如果希望让记忆帮助想象未来，就必须有一个能够让我们想象新情况的系统。但也正是这种灵活性，使得我们的记忆容易出错。

腾讯文化：但这种灵活性对创造性工作有好处吧？很多时候，艺术家说自己依靠记忆来创作，想象又和这种记忆联系在一起。

夏克特：是的，我猜测记忆的这种特性对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是很重要的。事实上，我们做了一些研究，证明情景记忆和创造力之间是有联系的。

腾讯文化：你的书中也强调了记忆的构建性特征，认为我们的记忆受到“提取”记忆时所处状态的影响。在个人和社会层面上，为什么认识到记忆的“构建性”是重要的呢？

夏克特：首先，我们需要对记忆有这种认识：记忆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你对过去的记忆受到当下情绪、思想、认知的很大影响。有这种认识是很重要的。

在《记忆的七宗罪》中，我谈到了记忆能给我们带来麻烦的七种方式。我将这“七宗罪”称作“偏差”。其中一点就是，我们当下的情绪、思想、认知会对记忆造成偏差。认识到这些偏差，对我们理解记忆、安排生活是有帮助的。

它当然有很重要的社会意义。比如，在司法系统中，我们要知道，证人的证词常常是不可靠的，有人可能会因为证人的记忆失误而被误判。

腾讯文化：说到这一点，你认为过去二三十年间对记忆的研究——包括你本人的研究——对司法系统起了什么正面影响吗？

夏克特：是的。不一定是我本人的研究，认知心理学领域的总体研究对司法系统确实起了正面影响。现在在司法系统工作的人，对记忆的不可靠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不应该去抱怨我们的健忘

腾讯文化：你对记忆偏差和记忆的不可靠性做了很多研究，但总的来说，你认为我们的记忆怎么样，是好还是不够好？

夏克特：很难笼统地去说我们的记忆是“好”还是“不好”，有多好，很难把它放在一个从1到10的天平上去衡量。需要认识到的是，虽然记忆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差错，但这些偏差并不是我们记忆系统的缺陷，而是为了让我们的记忆系统能良好运转必须代出的一些代价。

我们的记忆是很善于记住中心思想和意义的。虽然我们不能记住一个经历的所有细节，但我们通常能很好地记住它的主旨、教训和意义。

拥有一个能记住我们所经历事件主要意义的记忆系统是很好的，它通常不很擅长保存许多细节，但我们通常也不需要记住这些。我们要关心的不是我们的记忆“好”还是“不好”，而是要理解它的优势和劣势，并理解它对我们日常生活的意义。

腾讯文化：所以我们不应该去抱怨我们的健忘？

夏克特：是的。虽然忘事是很烦人，但记住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也不是好事——我们不想要一个让我们的头脑拥挤不堪的记忆系统，我们不需要记住所有无用细节。我们的记忆对记住重要的事情是很有效的，这就够了，偶尔的健忘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一些小代价。

腾讯文化：市场上有很多关于“记忆术”的书籍，教人们如何增强记忆。这些书有用吗？你会推荐人们去读吗？

夏克特：它们可以是有用的，取决于你想要解决的是什么样的记忆问题。大多数书里传授的记忆训练技巧，其实早已存在了，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视觉助记法。如果你的目标是学习新信息，比如在备考，去学那些技巧是有用的。那些参加世界记忆锦标赛的人，主要就是根据这些教记忆术的书来训练记忆的。

但要知道，学习这些技巧的问题是，它们需要很多的努力。参加世界记忆锦标赛的人在训练时是非常刻苦的，他们可以说是“脑力运动员”。大部分人都不会花那么多的时间和脑力去训练自己。这就是问题所在——人们很难在日常生活中用到它们。

要在日常生活中有效提高记忆水平，可以合理使用外部的辅助记忆工具。会影响日常生活的健忘，通常都跟忘记约会、或是约会的时间地点有关，现在对这些信息的记忆可以转交给电脑、手机来处理了。

腾讯文化：除了使用外部助记工具，还可以培养什么习惯来帮助提高记忆？

夏克特：记忆的“编码”和“提取”是紧密相关的两方面。只有经过仔细编码的记忆我们会记得牢。如果你想更好地记住一件事，就需要将它以一个有意义的、周详的方式来编码。仅仅是花几秒钟，将一个新经验和已知信息、过去经历联系起来，就能很大地提高编码质量，帮你更好地记住它。

日常生活中，让人感到困扰的是经常会忘了东西放在哪儿，这被我们称为“分心式”记忆偏差。也就是说，在放钥匙或眼镜的时候，我们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情，没有将放东西这一信息进行编码，所以事后就不记得了。要解决这个问题，可以试着为常用的东西找一个固定的位置，多试几次，这种“分心”的记忆失误会大大减少。

腾讯文化：你的几本关于记忆的学术书籍都相当畅销，你觉得它们为什么会这么受欢迎？

夏克特：我们都受记忆，尤其是记忆问题的影响。一个人逐渐变老时，这些记忆问题会越来越突显。所以记忆是一个人们天然会感兴趣的主题。同时，我也做了很多努力和尝试，希望把书写得浅显易懂，写得有趣。

我也在书里讲了很多故事。故事很能说明记忆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你需要以一种容易理解的方式，告诉人们实验室研究发现对日常生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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