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经典『艾克拜尔·米吉提小小说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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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经典(第26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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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推送内容,由志愿者Y编辑。

艾克拜尔·米吉提小小说专辑


航标

那天,雪后天晴,天空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

这可真是一场罕见的大雪,山口都被封死了。圈里的牲畜出不了牧,门前的雪堆积得快要赶上阳坡的木屋顶高。老人握着手中的半导体收音机听得细致,广播电台传来政府正在组织抢险救灾的消息——公路行不通了,已经派出了直升机。近处矿点的民工已快断炊,有人冻伤。这不,果然直升机飞来了。

巩乃斯阳坡的牧村虽被厚厚的积雪压着,但是压不住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心头的火苗。她们嘁嘁喳喳的,从收音机中传来的喜讯就像雪后的阳光,一下照亮了她们的心田。她们闻着直升机的轰鸣声,笑逐颜开,在家里翻腾着,赶忙把自己那一身只有节日和喜筵上才穿的鲜艳的衣服穿上,打扮好了急切地等待着直升机的降落。她们甚至遐思如飞,想象着在这个洁白的世界乘上直升机,凌空飞翔的惬意感觉。镇上一定很热闹,她们要是凭空而降,镇上的人还不惊呆了。

十分遗憾的是,不知怎么,直升机没有降落,轰鸣着盘旋了一圈,又像一只夏日的蜻蜓那样远去了。唯有螺旋桨在碧空留下难以觅迹的振痕。

没看见,他们没看见我们。老人喃喃着。他心里清楚,在这茫茫白色世界,别说人驾驭的飞机,如果没有一点鲜红的猎肉招引,就连鹰都可能难觅真迹。他想。应当爬到对面那座山坡上去,那里地势高,或许能让直升机上的人看到。反正窝在家里呆着也是呆着。

翌日上午,老人凭着经验和毅力攀上山坡。要在春秋之际,他骑着黄骠马,一溜水似的花走便会驰上那座山坡的,可是现在,他足足用了一顿茶的功夫才攀上那座缓坡顶上。雪的确太深了。世界一片洁白,巩乃斯河湾里的那一片片次生林轻描淡写地标示着河流的走向。在远处天际,蓝天与天山主干雪峰之间有一道清晰的曲线在起伏,划开了天与地的界限。真是难得的晴天,老人心底忽然萌出感动。

也就在此时,天边出现了一只苍蝇大的黑点,渐渐的那黑点开始放大。不久,便传来突突的轰鸣声。是的,是直升机!它又一次飞了回来。老人开始向天空招手,就像一个放鹰人在召唤自己的猎鹰飞归。然而,那只鹰并无反应,养不家似的。难道放野了不可?当那只鹰在头顶盘旋时,老人忽然急中生智,脱下大氅,在那里拼命挥舞起来,大氅似一面黑色大纛在他手上飘舞。那只鹰终于看到了,他敢肯定。于是,渐渐的,那只鹰开始向他靠近,开始降低。他忽然为直升机感动起来,它竟然能垂直下降!一层层的雪浪开始从他四周升腾。扬起的雪尘又落在他眼睫、胡须上。他来不及挥去,他觉得那是落满须睫的喜悦。直升机在快要接近雪被的当儿悬空停住了,表面的浮雪被螺旋桨下的气流掀去后,下面的雪床岿然不动。直升机的门开了,放下一个精巧的悬梯。有人在向他招手。那一身着装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他觉得很有趣。你九层的绫罗绸缎,御寒敌不过羔羊皮(ToghizKhabatTorkhangNanTokhtiXiektingTeriArtekh)。他突然想起了这句哈萨克民谚。他们这身服装在雪地里能顶事么?他不敢肯定。

他顺着悬梯上了直升机,那铁鸟便倏然腾起,他的心随之提了起来。他向直升机上的空军抢险人员用手比划着,那个地旁(方),那个地旁(方)……他不会汉语,只会说这么一两句。抢险人员明白了,通知飞行员。于是,直升机一个侧转,便飞向山谷,就那么一眨么眼,便飞到了小牧村上空。那一群身着花花绿绿的女人,争先恐后地奔向飞机,全然顾不上螺旋桨掀起的巨大雪浪和荡漾的冰冷雪尘。那是老人和邻家的女儿和儿媳妇们。直升机悬空停得很低很低。那些女人们嘁嘁喳喳地攀上直升机,女儿就说,阿塔(老爸),阿帕(老妈)说要给留下的男子汉们烧茶做饭,家和牲畜得有人照管呢。

老人嗯了一声。他在机舱深处,舱门已经被女儿和儿媳妇们堵塞了,他没法下去。当最后一个女人上来时,机舱门便关住了。于是,轰鸣的螺旋桨声将他们与雪原和雪原下的大地瞬间隔开,机身腾空而起的当儿,女人们不约而同地不无欢快地惊呼一声。不一会儿,直升机便平稳飞行了。有胆大的,从舷窗望出去,啧啧称奇。

其实,从他们的牧村到镇上原来就这么近,那点感觉还没过瘾呢,飞机居然就在镇中学的操场上降落了。要是骑着马或乘着雪爬犁来,那还不得小半天功夫。

更令他们惊奇的是,一下飞机,他们便踩在红绸缎上了。他们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哎呀呀,这么好的红绸缎,要是裁裙子可够咱们每人做一身了。做被面呢?有人问。那还不做个十几床被子。好呀,你出嫁时就给你做新娘被。你坏!你坏!显然,这是姑嫂间在打闹。她们似乎被方才的飞行搞得有点晕糊糊的,已经顾不得老人在身边了。生命的活力有时就是这样。

老人其实也很诧异。他问了问近旁的人。他们说,嗨,这直升机要降落,说要航标明确,要划出个红色十字来。当时也找不到红色颜料,只好用煤渣在旅店后面的空场上划了个黑色十字,这只呆鸟就是不落。所以昨天一天它空返伊犁了。不得已,连夜又从供销社仓库翻出一匹红绸缎,今天一早剪开在这个操场铺成这个红十字,这只呆鸟才落下。对了,就像您老人家的鹰只认血红一样。莫非能飞的鸟儿都是这德性?

老人莫可奈何。

这时,负责雪灾灾民登记的民政人员过来登记了他们的人数,询问是否愿意乘机飞往伊犁。老人和女儿、儿媳妇们一致摇头。他们说,不了,谢谢这个直升机,谢谢政府,让我们飞到这里,镇里有很多亲戚,我们正好去看望看望他们,走走亲戚。

于是,采矿点的民工们被依次送上了直升机,他们要飞到伊犁,再要到远方的老家过年去。他们说那边很温暖。老人觉得,冬天就该有个冬天的样子,冰天雪地,洁白无垠。在冬天里还很温暖的地方,有趣么?他想象不出。

第二天午茶过后,老人和一群女儿、儿媳妇们坐着镇上亲戚家的大雪爬犁,一路向着阳坡沟汊里的小牧村赶去。他们一路上的话题,还是昨天被直升机接回镇上的飞行感觉,全然忘掉了那块让他们惊异的红绸缎。他们甚至对直升机是否沿着这条乡间大道上空飞行,发生了小小的争议。

老人没有插话,他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又将平安赶回自己的小牧村去。

猎鹰手

这个地方叫萨尔托盖,意为金色河套林。其北边是上阿勒泰山,东边是北塔山,南边是一望无际的准噶尔原野边缘,乌伦古河便由此向西逶迤而去,一路袭向大小乌伦古湖(1942年起改称为福海),在那里蓄成两只蔚蓝色的眼睛,不倦地注视着苍穹。

乌伦古河的上游,其实就是从那上阿勒泰山和北塔山之间的夹缝里流淌出来的,在溯河而上折进阿勒泰山的当儿,河水与那条河谷齐名,叫青河。

此时正值隆冬,萨尔托盖——金色河套林已被皑皑白雪覆盖,除了偶或艰难地挣扎于山杨树杪梢的几片枯叶,河套林的金色气势已黯然无存。

在这天寒地冻的苦寒之地,漫长的冬季显然是农闲时节。而牧群也已迁徙到遥远的准噶尔盆地的南端,靠近天山北麓的沙梁和荒漠草原地带过冬。驻村工作组的几位,在向冬牧场送走了最后一批牧人后,忽然就清闲下来了。白天里放眼望去,除了雪山就是雪野,蓝天覆盖着一片白色世界,显得寂寥而空廓。这时候,一种念想便会悄然爬上心头。但是,工作组是有规定的,不准成员随便跑回县城或远在萨尔苏木别——阿勒泰市的家去。好在现在是信息时代,随时随地可以通过手机与家人联系。不过,还是得要转移转移注意力,排遣排遣内心的愁绪才好……

忽然有人有了好主意——阿桑说,咱们放鹰吧。

其实,这会儿正是放鹰的好时节,为了御寒,狐狸和狼密茸茸的毫毛长齐了,那正是猎获它们做狐皮帽子或狼皮大氅的最佳节令。

于是,他们几人开着那辆老掉牙的北京212吉普,来到阳坡那位老猎人家。他们知道,老人家养了一只阿勒泰山白翎猎鹰远近闻名。哪料老人家竟一口回绝。他说,你们不是放鹰人,放不了鹰;再说了,我养这只猎鹰也不是给你们放着玩的。虽说老人家用香喷喷的奶茶款待了他们,但他斩钉截铁的回绝让他们不无扫兴而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平淡甚或几近索然无味。

那天晚上,他们吃过晚饭,喝了点小酒,正围坐在一起打扑克,忽有人急急叩门。在开门的当儿,来人裹挟着一股白雾腾腾的寒气进来。起先,他们并没有在意来者是谁,反正当地农牧民偶或找到工作组反映一些情况也是常事。当来者摘下巨大的狐皮帽子的瞬间,他们看清了这是一位年轻人。

探寻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这位来者。年轻人有些局促,他差不多是嗫喏着说,我知道,那天,你们去我家时我不在家,我父亲没有把猎鹰给你们。可是,今天我父亲住县医院了,他不在家,那鹰你们可以拿去放了。

是吗?太好了!那我们明天早上就过去!

他们几位显得兴奋起来。他们还没来得及让座,年轻人说,我得走了。转身消失在门外。

翌日清晨,早茶过后,工作组几位开着那辆北京212吉普,来到老人家门口。老人的儿子——昨晚那个年轻人,将他父亲那只戴着眼罩的阿勒泰山白翎猎鹰交到工作组手上,并且把父亲用来架鹰的皮手套也拿了出来。

工作组几位一致推举阿桑戴上皮手套架鹰。

于是,他们踌躇满怀地出发了。

按说,哈萨克猎鹰手放鹰是要骑着快马的,那样,鹰与猎鹰手相互默契,见到猎物,只要猎鹰手摘下猎鹰的眼罩,顺手将猎鹰架向空中,那猎鹰便会腾空而起,在高空中盘旋积蓄力量,锁定目标后,一个呼啸俯冲,眨眼间就会扑住猎物,期待主人骑着快马到来。

然而,工作组这几位一则是马匹不够,再者是觉得大冷天的,骑在马背上抵不住严寒,他们的着装已经城市化了,那单邦皮鞋还没在马背上蹬几下马镫,双脚肯定会冻僵的。所以,他们早就商定就用这辆北京212吉普来放鹰。

现在,他们让阿桑坐在副驾驶座上,摘掉副驾驶座的车窗,身着厚厚的军大衣,手戴架鹰的皮手套,将戴着眼罩的猎鹰架在上面,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于是,他们告别了老人的儿子,北京212吉普一路轰鸣着绝尘而去。白色的雪尘在车尾飘起时,折射着七彩的阳光,甚至形成了小小的夏日彩虹。这在寒冬里真是不可思议。

小汽车就是小汽车,不知疲倦地在雪野里奔驰。要是骑马,那马匹早不就大汗淋漓了。只不过是由于摘掉了一扇车窗,车里平地生风酷寒无比的同时,还夹杂着浓烈的汽车尾气味有些呛人。

在看似大平小不平的旷野上,小汽车颠簸着。猎鹰戴着眼罩看似也在顺着汽车颠簸的节奏前仰后合一颠一颠的,尾巴也在一翘一翘的晃动。然而,谁也没有意识到,就在猎鹰尾巴又一次翘起的当儿,哗的一声,只见一股白色秽物由鹰尾底下喷射而出,喷得阿桑满脸满身都是白色泡沫。原来猎鹰也承受不住北京212的颠簸,不得不排泄出来——禽不尿尿,自有门道。大家只好停下车来,在雪野里用冻得近似干粉的白雪为阿桑净脸净身。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死去,有人则会快乐。车上的几位果然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桑只好自认倒霉,好不容易把满脸的鹰粪擦净,这才露出他面庞的本色来。而黄色军大衣却被鹰粪白渍搞得彩色地图一般,怎么揩擦,也擦不净污渍,只好作罢。

这时出现了小小的分歧,就此作罢呢,还是继续前进。最终是后一种意见占了上风。猎鹰好不容易到手,这还得感谢老猎人住院和他儿子及时报信,否则哪会有此刻的惬意时光。你阿桑就忍着点吧,事已至此,你就继续架鹰前行,我们为你殿后。

无奈,阿桑继续坐在副驾驶座上,架鹰迎风而行。

快近晌午时,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只跃起的雪兔。这让众人顿时紧张而兴奋起来——雪兔虽小,毕竟也是活物,应该放鹰猎捕——他们要的不是猎物本身,而是捕猎的过程。

阿桑果断摘下猎鹰眼罩,将架鹰的右手探出车外,高举着猎鹰,试图让它起飞。然而,猎鹰依旧是顺着小汽车颠簸起伏和迎面掠来的风势,前仰后合,尾巴一翘一翘的不肯起飞。雪兔已经不知消失在哪座雪堆后面了,一切显得那样的不巧。他们只好停下车来。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只猎鹰瑟瑟发抖,紧闭着双眼,压根没有了精神,更甭说展翅翱翔长空,搏击猎物了。原来,猎鹰已被汽车尾气熏晕了。唉,可怜的鹰,你本该在马背上与主人一道驰骋,腾空而起,叱咤风云……他们只好作罢,驱车将鹰送还,与老人的儿子约定当鹰精神好转后再次出猎放鹰。

翌日清晨,老人的儿子骑马架鹰,自己找到工作组驻地来了。他不无谦恭地说,这鹰昨天是被汽油味熏着了,不过,呼吸了一夜的新鲜空气,它已经完全恢复了,今天肯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们几位短暂地交换了一下意见,旋即决定,今天改乘皮卡放鹰。当然,最好是让年轻人架鹰立在车上,他们几个坐进驾驶室。

这个决定很快付诸实施。老人的儿子将坐骑拴在工作组门前的拴马桩上,也没有顾上在坐骑前放上一束干草,匆匆忙忙架着鹰就翻上了皮卡,那几位一一坐进驾驶室。于是,在蜇人的寒气中皮卡呼啸着驶向旷野。

放鹰狩猎果然奇妙无比,他们甚至忘记了午餐,忘却了饥饿。在接近黄昏时分,终于看到了一只狐狸的影子。他们兴奋地摇下车窗,阿桑向车上的年轻人呼喊,快拿下眼罩,放鹰!那边有一只狐狸!

年轻人果断摘下眼罩放飞猎鹰。猎鹰直冲苍穹,在高天盘旋了一会儿,突然后掠收起双翼,带着悦耳的呼啸声向远处府冲下去。

皮卡开得更加疯狂了,他们也不管地形坑洼坎坷与否,划过雪野,径直取向猎鹰俯冲着陆的去处。

在黄昏的暗光中,他们看到猎鹰似一座铁塔将狐狸牢牢锁定在身下。赶到近前时他们看清了,猎鹰的左爪抠住了狐狸的臀部,而右爪正好扣住了狐狸的尖嘴,狐狸的脊椎显然已经被猎鹰强有力的双爪挫断。猎鹰的一只尖爪甚至深深地嵌进了狐狸的一只眼睛。

阿桑不无快活地嘟囔着,都说猎鹰捕猎先抓猎物的臀部,当猎物企图反咬时,便会顺势抓住猎物的头部,将其脊椎挫断毙命。我一直将信将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老人的儿子也跳下皮卡,抱起了自家的猎鹰,他在不住地抚摸着得胜的猎鹰。

阿桑三下五除二便把狐狸皮剥了,按照哈萨克猎鹰手的传统方式,将还冒着热气的狐狸肉喂到猎鹰嘴边,以犒赏这位得胜者。老人的儿子接了过去,让猎鹰在雪地上尽情享用。猎鹰很是满足地撕扯吞咽着带血的狐狸肉,它对小主人很是满意。

猎鹰终于吃饱了。于是,他们卷起剥下的狐狸皮,撇下剩余的狐狸肉,纷纷上了皮卡回往驻地。

伙夫已为他们做好了晚餐。室内暖烘烘的,让他们感到无比惬意。正当他们享用晚餐时,老人的儿子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双耳,他突然惊叫起来,我的耳朵怎么了?!

阿桑和那几位一眼看过去惊呆了,年轻人的两只耳朵变得有两个巴掌般大,还潦起了水泡。

冻伤,是冻伤!阿桑也喊了起来。他立即冲出门去挖来一桶雪,就地给年轻人干搓起耳朵来,他试图以这种方式给他治疗耳朵冻伤。还算见效,那两只耳朵的肿开始消退。年轻人呻吟道,我的两只脚也没知觉了。

阿桑旋即又为他脱去单薄的皮鞋,年轻人的两只脚已经紫胀紫胀的肿了起来。阿桑又为他用雪搓起双脚,总算有了血色。于是,他们丝毫不敢怠慢,立即拉着年轻人乘上皮卡,开往县城医院,年轻人父亲就住在那里……

这一夜,人们手忙脚乱的,全然忘记了年轻人早上骑来的坐骑,没人添草添料,那匹马在拴马桩上整整饿了一宿。早上人们醒来发现,那匹马身上挂满了白霜,见了人,马居然求救似的在冬天里打着响鼻,咴咴嘶鸣……

灰灰

老张退休也近五年了。他由最初的不适应,到渐渐地适应了退休后的生活。

有趣的是,夫人养了有10年光景的两条小狗,居然成了他家生活的中心。夫人55岁就退了,还在退休头两年,她就张罗着养了两条小狗,一条是深棕色的,一条是灰色的。当初说起来,他心里那是一百个不情愿,但也只能是在心里不情愿而已,丝毫没有挂在嘴上,也没在脸色上有所表现。他们倒是给两条小狗取了两个最普通的名字:小棕狗叫黑黑,小灰狗叫灰灰。

很快在他家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活秩序。邻里街坊从他嘴里或多或少获知了这一新的生活秩序的内容。每晚他和夫人都下来遛狗,一人牵着一条,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他夫人牵着黑黑,他牵着灰灰,在院子里遛跶。

当然,有时也会看到他一个人或他夫人一个人出来遛黑黑和灰灰。无疑,每当这时,不是夫人回了娘家便是老张有了应酬。夫人是个十分安静的人,遛狗时遇到熟悉的邻里,至多也是含笑点点头而已,没有更多的话。老张则不同了,他人热情开朗,见着邻居总会主动打招呼。

于是,邻居们就会问,老张,遛狗呐?老张就会十分热情地答非所问,嗨,甭提了,现在是我给老婆做饭,老婆给狗做饭!

有一次,大清早看到老张遛狗,那两条小狗拽着绳子跑在前面,老张紧赶慢赶跟在后面,那两根绳显然被小狗扯得绷紧了。正好一位邻居下楼来遇见了他,便顺口问,老张,遛狗呐?

老张似乎被两条小狗激得有点愠怒,依然答非所问:嗨,这哪是遛狗呀,是狗在遛我!显然,这是老张退休以后的事了。有一段时间,邻里们发现老张情绪有些波动,也就不多问了。

渐渐地,这院里退休的人开始增多,老张的老伙伴多了起来。于是,他们开始在一起下象棋、打扑克、搓麻将,顺便还能传递传递小道消息,有时也颇具针砭时弊的意味,发泄发泄对某些看不惯的事物心中的不满。

当然,也有几位身体好的,每周总能找个机会聚聚,喝上个几盅。老张正好入了这个小圈子。酒桌上的事就不好说了,有时一高兴,保不齐酒也会跟着高一点。

每次这样回来时,他便会受到夫人的轻责。不过,他心里是高兴的,因为和那些老伙伴们聊得那叫一个痛快。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不可预料的事,他家的黑黑不治而亡。这给他夫人情绪带来很大的挫伤。有那么几天,他夫人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甚至还为黑黑流下过伤心的泪水。

由是,灰灰自然成了他家的中心。他们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被聘到香港一家金融公司去了,一年到头也不回家,更甭提结婚娶妻生子的事了。他们俩人差不多成天围着灰灰转,老张更是灰灰长、灰灰短地叫的心欢。

更惨的一幕接踵而至——灰灰突然双目失明。他们抱到宠物医院去看过,那挂号费就300元,与三甲医院专家号可以比肩。宠物医生作了仔细检查后宣布,灰灰患的是青光眼,已处不可逆转期。老两口望着灰灰突然感到心底一阵悲凉——原来,不论是人是狗,都会患病,而且生命的规律总有终期。这一点算是彻底悟明白了。他们心照不宣地彼此望了望。夫人甚至忍不住两行泪下。

从宠物医院回来,他们对灰灰更加呵护备至,老张地地道道是为夫人做好三顿饭菜,夫人专为灰灰做饭,精心呵护,甚至每晚都抱在自己床上,与灰灰同眠一条被。

灰灰虽然视力已经终结,但是,凭借超常嗅觉和听觉,依然会在家里与两位主人共度时光,默默体验着生命的旅程。

每天早晚,他们还会将灰灰抱下楼来遛跶,灰灰总会在他们身边形影不离。不知内情的人,还不知道这是一条双目失明的小狗。

有一天晚上,老伙伴们又在院里的小餐馆相聚小酌。这晚不知是聊得尽兴还是话太投机抑或是酒劲太烈喝得太猛,老张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几乎走不回自己的家,是两个老伙伴搀扶着他上了电梯送到家门口的。

想不到自打老张一进门,夫人便发起火来。她高声数落着老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个自重,瞧你都喝成什么样儿了……

老张试图为自己辩解,我……刚才……可能……空腹……喝了……几杯……酒……就……上……上……头……了……

老张抑制不住打了几个酒嗝,脚底下拌蒜——趔趄着。

夫人当下叫了起来,你看你,要吐了吧!瞧你这副德性!都醉成什么样了,你!

这时,一直在一旁静卧的灰灰突然冲着夫人汪汪叫了起来,引得夫人不免略略一怔。

老张嘴里含混地嘟噜着什么,依里歪斜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倒在床上,一切便昏然不知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发现灰灰破例地蜷伏在自己脚边,依偎着他的脚。老张不觉把灰灰抱在了怀里。

老张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一下床就忙着给夫人做早饭,夫人也忙着给灰灰做饭。但是,奇怪的一幕发生了,灰灰不愿意吃夫人做好的早饭,蜷伏在老张床上不肯下来。

夫人努努嘴,示意着灰灰,说,自打昨晚你酒醉回来我数叨你几句,这灰灰就不肯进我的屋,跑到你床上过了一夜。夫人在一旁轻轻摇头。

老张鼻根突然有些发酸。他克制住自己,心想,难道我真的是老了?

果子沟

那时候,气势如虹的果子沟大桥尚在施工中。人们还看不到它今天的雄姿。如今它已然成了新疆现代化的符号和标志性云端斜拉桥梁。过往旅客无不在高山之巅驻足,与这座高傲的桥梁合影留念。那莽莽苍苍的松海,洁白的雪峰,奔涌而去的群山,还有那四季转换色调的深峡,都成了这座大桥的背景。钻过松树头子(注:地名)之下的那条隧道,展现在眼前的是美轮美奂的蔚蓝色的赛里木湖,还有湖畔令人如痴如醉的雪山草原……

当时,在萨布尔眼里,只有他经年累月看顺了眼的果子沟,那清澈的溪流,两岸绿草如茵,密密丛丛的野果林、山杏、醋栗随处可见。再往深处走,那山是山,水是水,还有那由阔叶林开始,交错生长着针叶林、最终过渡为清一色针叶林的山势,壮观迷人,美不胜收。一眼望去,满眼的绿色。不过,他还能从这些绿色中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鲜绿,哪些是嫩绿,哪些是翠绿,哪些是浓绿,哪些是油绿,哪些是草绿,哪些是暗绿,哪些是墨绿。他作为曾经的畜牧局长,一年要从这条山谷里来回穿行多少趟,不夸张地说,他对这里的一切了然于胸,一草一木都可以如数家珍介绍给你。

不过,他已经退下来有两年了,所以往这边走动得也少了。这次是因为他身体欠佳,州医院同意他转院到自治区人民医院检查诊断,他便向老单位要了一辆车,赶往乌鲁木齐。

他早就听说果子沟里又启动了新的公路工程,但是进展缓慢,不但过往车辆常常受阻,就连牧民搬迁、畜群转场也受影响,果子沟里的大好自然景色也风光不再。他此行目的,也是想亲眼目睹果子沟究竟变成了啥模样,不然,打一张飞机票从伊宁直飞乌鲁木齐十分方便。他想顺路看看果子沟的变化,这是他的宿愿。

顺着新建的高速公路从伊宁一路走来,经过霍城、芦草沟,进入果子沟口都还挺好。但是,在卡营德塞——桦木沟和阔尔君塞——马褡裢沟口,正在挖山洞,沿基纳拉勒塞——将军沟口新的路基将要拐进沟内,据说高速公路将从那里钻过山洞攀缘而上直到高架桥,然后跃上松树头子隧道去。不过,眼下他还看不见未来将要实现的壮丽宏图,看到的还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分段路基,令他怒火中烧的是,那完美的白石崖被炸得七零八落,再也难觅那个神秘的小石洞的踪影,两边山坡的云杉林被切割得半片坡地都是光秃秃的,让人凄惶。而那河谷两边不同层次的绿色,全蒙上了一层筑路工地扬起的尘土,喻示着近些日子这边鲜有下雨。更可气的是,从果子沟口到新二台,小车原来不到一刻钟就能赶到的路程,现在居然走了整整两个小时还捱不到头。他已经实在忍无可忍。

好不容易磨蹭到新二台,这里的路段依然糟透了。沿途民工似乎在那里懒懒散散的做活,看不到什么活力。人怎么可以这样!他在心底呼喊起来。在一个宽敞处,他怒不可遏地让司机停车,自己跳下车去冲着那些民工喊了起来。

你们这是在干活儿吗?啊?!这明明是在磨洋工!这样干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完工!你们的头儿在哪里,把他给我叫来!

萨布尔似乎突然间恢复了昔日当局长时的威风劲儿。当年的他办事风格可谓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雄狮就是雄狮,虽然已是垂暮之年,心无余力,但是一旦抬头,那往昔的八面威风依然犹存。

没过多久,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满头蓬发,满脸灰尘的人冲他走来。

那人走到近前,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说,您就是领导喽?

他未置可否。要说领导他曾经确实是领导,要说不是他现在并不是在任领导。不过他乘坐的那辆日本产丰田陆地巡洋舰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

那人说,您不是找工头么?我就是!领导有什么指示?

我说,好好的一条沟被你们搞得乱七八糟的,看看你们的工人,干活不像干活的样子,这么磨磨蹭蹭的,何时完工?交通已经受到了严重影响你知道吗?

那个满头蓬发的工头嘴边滑过一丝不经意的冷笑,依然用四川话的腔调抑扬顿挫地说道:感谢领导来工地现场检查指导工作,我们已经很久见不到领导来了,今天可好,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领导送到家门口来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你们照这样下去,打算什么时候完工?

问得好,领导,你知道么,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有拿到一分钱了。我的那些乡亲们比我还惨,虽然成天跟着我干活,我只能对他们一日三餐管饱,却给不了他们工钱!

钱呢?国家的工程项目投资呢?哪去了?他愤怒地问。

问得好!告诉你吧,领导,这条路层层分包,包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四层分包了。钱全在那总承包商手里,那个人的面我到现在也没见过。每天的开销还要我这个工头从腰包里垫着。总算苍天开眼,把您这位领导送到我们眼前了。帮我们找到这个人吧,帮我们这些兄弟们把辛苦钱要回来吧。

他发现自己突然语塞,无言以对了。没想到才退下来两年光景,世事的变迁竟如此之快,这一切突如其来,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干了一辈子,自己还从没有像眼下这般措手不及。

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只是管过畜牧业,还从来没有管过这种工程施工,这里的玄机居然如此深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能力的渺小,他明白自己压根解决不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他转身准备上车,工头挡在了面前,领导,帮帮忙,替我们要回工钱吧!一群民工也围了上来,那一双双眼里释放着渴望与乞求:领导,给钱!领导,给钱!那些四川民工以起伏的腔调凌乱地呼喊着,把他团团围住。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血压窜了上来,左胸口开始剧烈地绞痛起来,他弱弱地说,药,药……。但是药放在车上的提包里,而车停在包围着他的人群之外,虚弱的他已经鞭长莫及。他近乎绝望地望了一眼新二台的老公路,他清晰地记得,州文化局已故局长哈利姆,当年就是在这里出车祸去世的。难道自己的劫数也在新二台?

他的耳边充斥着,给钱……给钱……的声浪,渐渐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轰然倒去。

他不会知道,后来路终于修通了,那伟岸的桥也架了起来,与这一方崇山峻岭、雪山松林融为一体,成了这方山川出其不意的新景。

此刻,这条高速公路全线贯通,果子沟大桥巍然屹立在那里,透过时间的烟尘,似乎依稀记得那天发生了点什么。
作者简介
艾克拜尔·米吉提,哈萨克族,1954年4月16日生,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作家,1979年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现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党委副书记、管委会副主任、《中国作家》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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