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嫁”——从此家人成亲戚

 

大姐跨出大门的那一刻,父亲朝接亲队伍泼了一瓢冷水。...



2004年夏,农历七月初十,夜色凝重。

我家却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接亲队伍酒足饭饱后,在客厅的木桌上砸起了金花(一种赌术),吆喝声此起彼伏,为早已沉睡的山村凭添了几分热闹。他们靠这种方式来消磨时间,以免在等待期过于无聊。这一天是我大姐出嫁的日子。

大姐在她的闺房里紧张而惆怅地准备着,她将以最美、最精神的面貌嫁入夫家。玉兰伯娓将大姐的长发盘起,梳成发髻,用红绳扎紧,插上髻簪,变成少妇发型。接着又娴熟地拿起一根长长的白线,对折并扭成麻花状,轻轻地在大姐的脸部绞刮。这叫“开面”,以绞去新娘脸上的汗毛,表示新娘不再是黄毛丫头,新生活即将开始。妈妈坐在一旁,对大姐柔声说着一些婚礼的注意事项,叮嘱她要勤劳本分,孝敬公婆。大姐低沉着脑袋,呆坐不语,眼圈慢慢红了,待妈妈说到:“以后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她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母亲轻声安慰她,她却越哭越大声,母亲也不禁跟着淌起了眼泪。是啊!母女同心,养育了这么多年,马上就嫁作他人妇,当妈的哪能不心酸呢。玉兰伯娓倒是经验丰富,她笑笑说:“哭吧,哭了才吉利,我们客家女人嫁人都得哭,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时辰快到了哇,该准备出门了!”楼下传来接亲队伍催促的声音。父亲急匆匆地去洗手,然后带领我们三兄弟一起到厅堂里上香,禀告列祖列宗,祈望祖宗护佑她婚后幸福美满、无事无劫、儿孙满堂。礼毕,松子哥已经牵着一身红衣、顶着红盖头的大姐缓缓走下楼梯,父亲赶紧让属猴的弟弟避开,说是生肖不合。

门外鞭炮骤响、喜乐齐鸣,山村瞬间又鲜活起来。姐夫家派来的全福妇(一位家庭美满、儿孙满堂的妇人,能给新娘带去福气)在大门口端正地伫立着。大姐跨出门槛的那一刻,竟停下了脚步,嚎啕大哭起来,豆大的泪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面,溅起一丝微尘。松子哥一用劲,她顺势迈出了大门,全福妇打开早已备好的红伞,轻轻挽住大姐的臂膀,快步向婚车走去。父亲立即端来一瓢水,“残忍”地朝大姐身后泼去,母亲命我熄灭家里所有的灯火,并把大门关上。我和二姐站在窗边,透过玻璃看着大姐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那一刻,我知道,大姐并不完全是我们家的人了,她有新家庭要经营。

我们上杭是龙岩市重要的纯客县,祖上从中原一带迁徙而来,保留了许多古老的汉族习俗,其中婚俗最具有代表性。而“哭嫁”,是客家婚俗中重要的一环。这种习俗有时甚至是“艺术化”的表演。有的在出嫁前几天就哭上了,除熟悉“哭词”外,要正式哭三天,直到出阁为止。出嫁前一日,是“哭嫁”高潮,家里女性“陪哭”、旁人“劝哭”,哭声连绵不绝。她们有的是真诚的哭,如我大姐和母亲。有的则是应景的哭,哭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这是一场新娘与亲人倾诉离情的“大合哭”。

上杭人认为“哭嫁”能保住娘家的财运不被带走,同时这也是一种吉祥的象征,不哭不礼貌,不哭不喜庆,不哭命不好。大姐出嫁时,父亲甚至向朝接亲队伍泼水,其实这并非心有恶气,而是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希望大姐从此孝顺公婆,敬爱夫婿,不能轻意离异。大姐走后,母亲命我即刻熄灯关门,也是希望大姐不会因夫家发生意外或夫妻离异再回娘家。

在我看来,传统时期,之所以上杭的客家姑娘们出嫁时要哭泣,除了封建礼数的要求(封建时代“哭嫁”是衡量女子贤德的一大标志)、迷信(求吉利)之外,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

一是感恩父母,不舍家人。父母含辛茹苦将新娘抚养成人,一朝离别,从此父母、兄弟姐妹等至亲的家里人,竟然要按亲戚的礼数来往,怎能让人不心酸痛哭?出嫁之日,下一次回娘家是三天后的回门,不过那时她已再不是闺女,而是别人的媳妇。
二是对婚后生活的忧虑惶恐。在程朱理学的深刻影响下,闽西地区形成了浓厚的男权文化氛围。女子一旦嫁入家门,就必须顺从、甚至伺候夫婿,实践所谓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客家话里,媳妇被称为生婢,婢意为婢女。客家媳妇不仅要生儿育女,还要淘衣煮饭、养猪种菜, 还要像男人那样打柴耕田,可谓身兼两职,既要做女人,还要当男人。而丈夫则一般出远门打工或游学,实践自己的梦想,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家里全靠女人操持。甚至有丈夫好吃懒做,不外出务工,媳妇也无可奈何,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客家妇女失去了作为女性的自我,消蚀了青春。但即便如此,只要夫妻能成双成对, 就是再苦再累,就是低眉忍气,客家女人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让人不由生出一股无奈的崇敬和悲哀。从这个层面来看,“哭嫁”其实是对客家文化生态一种血淋淋的揭示。

随着婚姻法的实施、经济水平的提升、社会文化的发展,以及教育的普及,上杭传统客家婚俗发生了深刻变化,如程式简化、西式婚礼兴起等等。“哭嫁”这一婚俗已经不像传统时期那么盛行。试想,在西式婚礼上,新娘都是在伴郎伴娘的喜庆哄闹后被接出家门的,怎么还哭得出来呢?另一方面,作为“单独一代”代表的90后陆续进入结婚年龄,单生子女的结合,使得娘家和亲家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密,媳妇出嫁之后想回娘家小住几日也轻而易举,不少客家妇女甚至就跟自己父母一起生活。

随着时代的继续发展,“哭嫁”,尤其是那些刻意为之的“哭嫁”,正慢慢退出历史舞台,而由更文明、更自愿、更能体现真情实意的方式代替。另一方面,新中国成立以来,女性的社会地位快速上升,女性的价值越来越被社会认可,客家媳妇以往“身兼两职”的可悲的命运,正逐渐被“夫妻平等、合理分工、共同发展”的新时尚取代。

(写于2016年5月7日,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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