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解读日本文学（1）：《缩影》为何被军国主义封杀

文学可以写战争，但是战争的时候也完全可以写战争阴影下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心情，普通人的爱，乃至普通人的忧伤。...

在中国文学界，我们常谈论欧洲、美国的文学，而对日本文学谈论很少，一方面是意识形态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日本距离我们太近，过分熟悉，所以我们不去谈论它。

我最早读到的日本小说是德田秋声的《缩影》，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在中国出版，今天日本作家已经不太看他的小说，读者几乎已经忘记了。但是对于我和我这一代中国作家来说，是相当熟悉的，他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一个高峰，而其最高峰的作品就是《缩影》，和《红楼梦》一样是没有写完的作品。

自然主义文学是日本近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流派，主张恢复到生活的原样。生活是什么样子，就写成什么样子。人在生活中是什么状态，就写成什么状态。乃至于一点点的细节、情绪都是恢复到生活的原貌。当然，真正恢复生活状态，像照相机一样写作，其实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们拍照片，你选择这个景而不选择那个景，这本身就是一种主观，一种意识。文学也同样，你说你是自然主义文学，但是你为什么写这个而不写那个，这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全部的写作几乎都是他的个人经历，乃至朋友的经历，是从这种经历上加工文学的。而《缩影》这部小说是自然主义文学中的一个高峰，川端康成说从《缩影》这部小说，我们已经能看到日本文学高峰的影子了。这部小说其实几乎是没有故事的，和我们《红楼梦》一样，无法去谈论故事。它就是昭和时期（二战时期）一个叫均平的男子因为家道中落，入赘到一个资本家的家庭，生了两三个孩子，但种种原因导致家庭不幸福，我想这是日本私小说惯常的写作方法，写到家庭，就没有那么幸福，就开始出轨，寻找情人，寻找自己的真爱、知己。这时，均平想到他当年相遇的一个叫银子的姑娘，均平重新找到她，和她住到一块。这部小说于二战时期在日本的《都新闻》（即今《东京新闻》）连载，每天发表的字数大约相当于中文的5000字，连载到中途停止，那时日本正在发动侵略战争，很多文人都在鼓吹战争，而《缩影》这部小说完全不配合战争，日本政府就命令这部小说停止连载，使这部小说没有写完。

这部小说几乎没有故事，语言非常质朴、简短，已写的十五六万字中，没有一句话超过十个字的，没有一个字是中学生不认识的，非常简单，中学生都可以读，没有一点弯弯绕绕的事。但是你读他的小说时，会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某一种文字的魅力抓到，他写得很日常，战争期间物资多么的紧张，生活多么的没有意义，人多么的无聊，均平就和银子每天就吃饭、看电影、买一点衣服。这个小说今天已经没人看了，但是在去年，我时隔二十多年重新从书架上拿起这部小说，仍然看得津津有味。这个津津有味不在于故事，而是在于翻译后的语言非常接近中文，让我们体会到中文的美，也同样体会到日本文化的美。

在这部小说中你也确确实实看到了日本在昭和时期，天天在打仗，物资非常匮乏，但是还有一批人对于战争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他们是普通人，他们过不同的日子，要吃饭，要穿衣，要买粮食，要和情人相会，也要闹家庭的矛盾，战争对于他们是一个遥远的事情。我们不能说这部小说有反战情绪，但是至少可以说它和当时整个的世界形势，和日本的战争是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这些东西导致这部小说没能写完，也恰恰是这个东西让我们意识到了文学的纯粹性，文学可以写战争，但是战争的时候也完全可以写战争阴影下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心情，普通人的爱，乃至普通人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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