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商报》副刊：【雁戈】小小说二题

雁戈本名张鹏程，四川仪陇人，文字散见于《四川文学》《小说月刊》《西南商报》《羊城晚报》《故事会》...



雁戈  本名张鹏程，四川仪陇人，文字散见于《四川文学》《小说月刊》《西南商报》《羊城晚报》《故事会》《意林》《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刊物，有文章入选多地中考模拟试题和各种年度选本，并多次获得全国性征文大奖。

房子去哪儿了 

 

是“房子去哪儿了”栏目组改变了白小四的生活。

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晨，白小四像往常一样蹬着单车去买菜。刚到菜市门口，几个自称是电视台工作人员的男子拦住了他。

我们是“房子去哪儿了”栏目组的工作人员，您很幸运地成为了本栏目的第99位嘉宾，我们诚恳地邀请您参加第99期节目的摄制工作。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双手奉上一张卡片，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我们的邀请函。

“房子去哪儿了”是一档很有趣的生活类电视节目，也是白小四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白小四还曾打过热线电话，希望成为栏目组的嘉宾。他却没曾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白小四犹豫了一下，说，我还要上班呢。

我们已经跟您的单位沟通好了。

白小四又说，我还要买菜呢。

我们已经跟您的妻子签订了协议。

白小四又说，我还要给女儿辅导作业。

我们已经给她请了辅导老师。

白小四挠了挠后脑勺，大约觉得没有别的什么牵挂了，他便咧开嘴笑了。

一位工作人员立马给白小四戴上一副眼镜，另一位工作人员对白小四介绍说，这是一副特制的眼镜，只要戴上它，您就只能看到房子，像路标、街道名、门牌号之类的标识就会全部消失。您的任务就是戴着这副眼镜找到您的住房，也就是您现在的家。只要您不靠任何帮助找到您的住房，我们栏目组就将赠送一套跟您的住房价值相当的房子给您。

白小四睁大眼睛好奇地朝四周张望。果然，大街上所有的车辆、行人、树木、红绿灯、路标全都消失了，他的眼里只剩下一幢幢毫无生气的高楼。他甚至看到了墙体里的钢筋、卵石和水泥，全都冷冷地瞪着白小四。

这时的白小四已经找不到方向了，他觉得哪一幢房子都像自己的家，又仿佛觉得哪一幢房子都不是自己的家。栏目组提供的条件实在太诱人了，白小四花了大半辈子才买下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而且还是按揭的，现在却只需要在一档电视节目里扮演一个角色，也许要几天，也许只要几个小时，白小四就可以拥有两套房子，这不是天上掉馅饼，这又是什么呢？

白小四顾不得马路上汽车的轰鸣，顾不得司机的恶毒咒骂，也顾不得行人们的推搡谩骂，他庄严地踏上了寻找房子的道路。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爬了多少层楼，白小四感觉仿佛找到了他的房子。于是，他推门进去，兴奋地摘下眼镜，说，我找到了。

但那并不是他的房子，房间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捡垃圾的，一个要饭的。两个人给白小四挪出一块儿空地，都说，真好，又多个伴儿！

原来是一幢被圈起来的危房，还没来得及拆除。白小四只好重新戴上眼镜。捡垃圾的和要饭的都消失了，白小四的眼里又只剩下房子。

不知又走了多久，也不知又爬了多少层楼，在一道虚掩着的门前，白小四仿佛嗅到了家的味道。于是，他推门进去，兴奋地说，我找到了。

但那并不是他的房子，房间里跪着一个人，正对着窗台上的灵位磕头。磕完头，那人问白小四，你也是来祭奠的？

原来这是一幢烂尾楼，修建过程中死了十多个民工，不时有罹难者的亲人来这里祭奠。白小四只得默默地戴上眼镜。祭奠的人和罹难者的灵位都消失了，白小四的眼里又只剩下房子。

不知又走了多久，也不知又爬了多少层楼，在一道刚刚关上的防盗门前，白小四仿佛听到了妻子的声音。于是，他敲开门，兴奋地摘下眼镜，说，我找到了。

但那并不是他的房子，替他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老太婆摇头说，你也在找房子吗？但这不是你的房子。

原来老太婆的丈夫是“房子去哪儿了”栏目的第66位嘉宾，至今他都没能找到这里来。白小四说，如果我遇到了他，一定叫他回来。说罢，他重新戴上了眼镜。于是老太婆消失了，白小四的眼里又只剩下房子。

不知又走了多久，也不知又爬了多少层楼，白小四眼里的房子拆了又修，修了又拆，但他始终都没找到他要找的房子。在他又一次敲错门之后，白小四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白小四悠悠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满屋子白闪闪的亮光，还有妻子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他激动地喃喃道，找到了，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但那并不是他的房子，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掰开白小四的眼睛看了看，摇着头对白小四的妻子说，趁早出院吧。

然后，白小四被几个护士用车推了出来。妻子替他重新戴上眼镜。于是，妻子和护士都消失了，白小四的眼里又只剩下房子。

大约又过了一周，白小四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房子。他兴奋地摘下眼镜，看到妻子神情凝重地站在那里，有人双手捧给妻子一个黑盒子。

他终于找到了。那人说。

妻子点点头，亲吻了一下黑盒子，也说，你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白小四激动得热泪盈眶，轻飘飘地钻进了黑盒子。

但是，白小四根本就不知道，他在一个电视节目里就过完了他的一生。

(原发《微型小说月报》2014年第5期、《微型小说选刊》2014年第16期转载、入选《2014年中国小小说精选》、《2014年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

　电话调查

我刚到九湾乡报到的第二天，乡长就把各村上报的新增残疾人名单交给我，要我仔细核实一下，再上报到县民政局。

这项工作并不复杂，报来的残疾人名单都附有本人的近照，我一一查看着。很快大堰村的材料引起了我的注意：李大发，性别：男，年龄：58岁，残疾类别：轻度精神病，备注栏里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少胳膊缺腿可以在照片中一目了然，精神病照片可看不大出来，为防止下面做假，我得核实一下。

我拨通了李大发的电话号码，很有礼貌地说，请问您是……

话没说完，电话那头就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进了一连串：我叫王一三是九湾乡老年高跷队的队长我们高跷队有队员32人男的20人女的12人我们经常到各地表演。

电话啪的一声断了。

切！怎么回事？我愤愤地按下了重拨键。强压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请问您是……

跟上次一样，电话那头又响起了一连串的鞭炮声：我叫王一三是九湾乡老年高跷队的队长我们高跷队有队员32人男的20人女的12人我们经常到各地表演。

又断了！

是不是装？我更怀疑了。

于是找来乡上的老炊事员老赵，他对周围十里八乡都熟。我问，九湾乡有老年高跷队吗？

老赵摇摇头，肯定地说，没有。

那大堰村有没有个叫李大发的？

老赵笑着说，谁不知道他啊？

可我给他打电话，他说自己叫王一三？

老赵笑道：还说什么老年高跷队长，队员多少多少人吧？老赵叹息道，他多半脑子坏了。

会不会是装的呢？我说出了心中的疑虑。但并没有说我在核实残疾人名单的事。

开玩笑，你去试试，叫你装你也装不像。老赵严肃地说，他是太老实了，一个电话就把他脑子弄坏了。其实不接电话倒还没什么。你要不信，我找人去把他叫来。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一天。老赵却真的把李大发叫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在李大发的脸上没有找到半点狡黠，他除了脚稍微有点跛之外，其它的都还正常。一见到我，他就说，我是李大发，领导找我啥事儿？

他的主动，让我感到意外，他正常说话，更让我感到意外。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李大发跟接电话的王一三是同一个人。我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李大发还是王一三？

我是李大发。他肯定地说。

那你在电话里为啥叫王一三？我的声音里多少带了点愤怒。

李大发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现出一些潮红，结结巴巴地讲了他的遭遇。

两年前，有人给李大发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调查各乡镇老年活动的开展情况，问他是王一三王队长吗？

李大发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叫王一三，我叫李大发。

对方愣了愣，接着就笑着说，肯定是乡里报材料的时候把电话弄错了。但这材料都报到市上、省上去了，没法改啦！

电话里郑重其事地交待：李大发，从现在开始，你就叫王一三，是九湾乡老年高跷队的队长，你们高跷队有队员32人，男的20人，女的12人，而且你们经常到各地表演。记住了吗？

李大发哪里记得住啊？对方就说，你一定得记住了，省上、市上随时都要进行电话抽查，这可关系到你们九湾乡的荣誉，也关系到咱们整个县的荣誉。你要是说错了。可要坏大事呢！

李大发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大事，一听这话就感到严重，就说领导，我记性不大好，说错了也别怪我噢。

对方说，你不用担心，你可以把刚才的内容都写下来背诵。明天我会再打电话来看你记住没有哦。

果然，第二天电话来了，李大发接到后刚说“我是李大发”，对方就严厉说道：“怎么搞的，不是给你说了你叫王一三吗？”李大发吓得一哆嗦，忙改口。对方让他背那段话，好在他头天背了一天，真还记住了。对方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记住呵，以后一接电话都这么说。

从那以后，果然经常有人在电话里称他王一三王队长。甚至在吃饭睡觉的时候，冷不丁就会来一个电话叫他王一三王队长。慢慢地，李大发就染上了这么个习惯，只要一有电话打来，他就噼里啪啦地背那句熟得不能再熟的台词。

李大发讲完了，突然眼睛有些湿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我接了那么多电话，也不知道有没有省上、市上打来的？也不知道还要我说多久？

我不知道说啥好，因为我知道，那个各乡镇老年活动开展的电话调查，早在一年前就结束了。我默默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了，你回去吧。

然后，我慎重地把李大发的名字添进了残疾人名单中，只是把“轻度精神病”改成了“瘸腿，丧失部分劳动力”。

然而，县民政局的批复文件里却没有李大发的名字。

而我，也因为弄虚作假离开了九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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