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小记:梦中繁华三千里

 

都落在了吴侬软语间。...



ID:QiQigushi

文 | 杨七七
尽管再回头去读,已经有点不适应《长恨歌》的繁复延绵的长篇修辞了,但我还是爱过王安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个贪恋语境而非结构的年纪,王安忆的上海故事给了我修辞上最优厚的享受,以至于有失偏颇。

看金宇澄的《繁花》,也讲上海,同样的长篇大论不分段的记叙,是密集的情节和行为变化。抒情少了,像春天太阳下的白衬衫,沥干了水,风吹的时候简约明朗,绝不拖沓。而今读来,是比《长恨歌》更有吸引力的。

细里讲来,《长恨歌》是湿的。语言极尽描述之才能,是自语的内在,不太打开,自说自话。女人为主,阴柔的程度已经带了主观的忧伤,开口就定了冷的基调,而又不多于尖刻,比之张爱玲少了锐利棱角。
从王琦瑶讲起,脂粉垫底,绚烂哀婉的背后是整个上海城四十多年的兴衰更迭。时代造就的女性命运:从“上海小姐”崛起,成为军政界李主任的情人,经历解放,旧时代逝去,生下女儿后面临更加艰难的生计和情感劫数,最终归宿并不是很美好。

这个故事缭绕着风花雪月的烟火味,既接地气,又是心气极高的。踮着脚尖写卑微到尘埃里的事,是上海人的奢侈调性,外乡人都学不来。
唏嘘,是《长恨歌》最多的叹词,既不是美好被打破的悲剧,也并非历史尘埃落定的仪式感,而只是平凡的命,既抗争又透露着被动的超脱。读它就像读诗,不要像金庸武侠一样去找谜底,要享受叙述本身。

王琦瑶的上海玲珑有致,就像她名字,是扶摇而绮丽的,温得不像故事,有点像一篇散文扩张为长篇。女性视角又赋予它柔和,这是《繁花》没有的东西,繁花是市井,弄堂街巷,邻里阡陌纵横,家常密集而琐碎。

《繁花》是纯粹的烟火气,不加提炼,也是长篇不分段,但对话和语气都被波澜不惊的格式抹平。有人说它写的是尘世而非人心,但尘世何尝不是人心堆砌。

(《繁花》插图 金宇澄绘)
故事里的上海味,是计较、讲究,对旧时光延绵不绝的追忆,极度琐碎到解构了故事性,如阿宝与蓓蒂讲邮票,蓓蒂阿婆回忆天王府黄金城,梅瑞讲母亲的旧衣布料。阿宝喜爱花卉静物,小小年纪会邮票收藏也颇有研究。蓓蒂问他,若是可以私人印邮票,阿宝想印啥呢。

“阿宝说,法国梧桐,做四方联,春夏秋冬四张。蓓蒂说,不好看。阿宝说,春天,新叶子一张,6月份,梧桐树褪皮一张,树皮其实有深淡三种颜色,好看。秋天,黄叶子配梧桐悬铃子一张,冬天是雪,树叶看不到了,雪积到桠枝上,有一只胖胖的麻雀,也好看。”

如此絮语,整写了四页半。再如阿婆追忆上一辈太平天国的皇宫,金天金地金眠床,宫女逃出城跑不快,因为全身装满了黄金,连马蹄掌、马桶浴盆也都是黄金。由奢入俭难,阿婆爱黄金成疾,心心念念地追忆,心痛不已,也写了两页多。
(《繁花》作者金宇澄)


有时觉得,金宇澄之所以获得茅盾文学奖,一大原因是他将过去上海市井的生活图景翔实记了下来,因为带了些纪录性质,好记忆将不会被岁月流逝抹平。

《繁花》在文体上有所追求,加之上海方言贯穿,于可读性是一种挑战。李劼人成都方言写作的《死水微澜》,上世纪30年代问世便成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里程碑作品,成也方言,败也方言。

百年前成都话的精髓在书里被展现,载起地道的风俗民情,而小说的文学性与巴金齐名,却远不如他的知名度。金子总是被不经意地埋没。

(《死水微澜》影视剧插图)
讲上海文学不能不说张爱玲,这当然,语言字句,故事本身,韵味及文学成就,都远高于前二者。它是密集的,有同《繁花》一样紧锣密鼓的情景变换,文字质地位居中国现代文学顶端。但她最厉害的,是写世相,告诉你们,人世间的美好都是镜花水月,都会被打破,只有算计长存。浪漫是纸老虎,生活是一辈子的补补修修。

所以她高蹈。看破爱情的真谛,那就是没有真谛。有的只是勉力维持的勇气,对抗岁月和平庸这种种敌人。她故事里的女人大多不单纯,生得复杂多疑,而又予取予求。单纯的如《半生缘》里顾曼桢,无暇的一个,也被磨出了沉痛的疮疤,而归于妥协。

这浮泛一个多世纪的大上海,十里洋场,梦里都是繁花。没落是因时代剧变,如《罗曼蒂克消亡史》里,被打断的是旧规制、旧生活,凋零的美好传统。但当战火抹去物质和常规,上海精致的根性不变,在瓷杯茶点里,晤面的气氛,旗袍的扣缝里。

梦里三千繁花,都落在了吴侬软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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