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孩子

 

很多人浪费一生,与自己和解,为上一代的决定买单。这些人如同蜗牛,平日背着重重的壳,听到半点风吹草动便缩回去。...



(这是小小琪朋友王一写的一篇关于单亲家庭的文章,看完我已经泪目了)

很多人浪费一生,与自己和解,为上一代的决定买单。

这些人如同蜗牛,平日背着重重的壳,听到半点风吹草动便缩回去。年头久了,这壳的重量也习惯了些,竟可以与人微笑了;但一旦有人说,咦?你背后有壳啊。便再次缩回去软体,躲在壳里。壳也不能没有,否则一副软体晒在众目睽睽之下,顷刻便死掉了。

这壳叫做单亲。



癞蛤蟆与风火轮

我的小学小的很,大家的父母职业差不多,圈子十分闭合。

班上有个东北同学,叫张冬雨,打架手黑,没人敢惹。又因为跑得快,成为体育委员。

他的母亲,迎着九十年代“去韩国打工热”,一去不回,音信全无。

有人说他的母亲被中介骗了钱,客死他乡;有人说他的母亲嫁了个韩国的有钱人,抛夫弃子,不回中国了。

张冬雨的家庭情况,总会成为小孩子间夸张的转述。

二年级的时候,在体育课的操场滑梯旁,总聚着一堆堆的学生。如果张冬雨走过来,大家就都不说话。

有个小女生叫徐悦,平时梳两个羊角辫,总因字迹工整被老师表扬。连徐悦也守着体育课的“默契”,张冬雨一来,就怯怯地看着他。

有一次体育课阴天,大家都担心下雨,被老师赶回班级上自习。上课铃响前,就在滑梯下面躲着,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跑去问体育老师“是否回班”的张冬雨,一脑门儿汗来通知大家,体育课照常上。没有预料中的欢呼,大家都看着张冬雨。突然有个孩子起了头说,走,大家去操场站队吧。

一个又一个同学路过张冬雨,没人感谢他穿过整个操场,兴冲冲地跑来通知大家,甚至没人和他说话。

走远了的两个同学大声笑着,其中一个说:“你离他近!你妈才跟棒子跑了!”

张冬雨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低着头向前冲刺跑去,然后一头撞在了说话同学的身上。两个人扭打起来,先前走的同学也跑回来看热闹,胆子大的男生上去拉架,张冬雨嘴里发出像牛一样的声音。

直到被拉开后,张冬雨的嘴不断地骂着脏话的嘴型,却嘶哑着发不出什么声。

后来,张冬雨的体育委员被撤了。我们班因为打架,没有得到那一周的流动红旗。

在周一下午的班会上,老师让张冬雨站在前面念他的检讨书。

张冬雨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不断被老师和后排同学要求“大点声”。我个子高,在后排,依稀听见断断续续的:“我不该打同学……没有集体精神……损失了班集体的红旗……”

一个夏天,沉闷死寂,燥热与雷阵雨折磨着人心。老师在课上讲得大家昏昏欲睡时,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癞蛤蟆,跳到了讲台上。

教室顷刻沸腾了起来。女生捂着嘴尖叫;男孩子时刻关注着癞蛤蟆的动向;就连讲课的年轻女老师,也一边让大家遵守纪律,一边瞟向那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

人缘颇好的女班长指挥着男生:“踩死它呀!它身上有‘癞’!”

小时候大家对癞蛤蟆恨之入骨,并流传着:谁摸了癞蛤蟆,谁身上就会长‘癞’(癞蛤蟆身上的凸起)。所以谁也不敢上去踩。

那只无辜的癞蛤蟆,在讲台上跳一下,大家的呼声就高一声。

老师头疼着学生纪律时,靠门坐的张冬雨忽然站了起来。

有人戏谑:“看张冬雨要踩他了,踩了脚上就长‘癞’了!”

同学们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如当日在滑梯下。

张冬雨小心地走到讲台边,盯着癞蛤蟆看,他弓着腰,如一只野猫,一把抓住了它。然后径直走出教室。议论声在张冬雨消失后的几秒开始沸腾,“张冬雨身上有‘癞’了!”“许梅你快换座吧,一会儿就会被传染!”

班级里是单桌竖列,许梅是张冬雨的后桌。她在持续的议论声中,将桌子向后拉了一大截。

几分钟后,张冬雨回来了,老师问,怎么处理了?张冬雨说,扔到花圃里了。老师点点头说,洗洗手上课吧。

张冬雨在讲台旁边的水盆洗了手,把椅子向前拉了一下,重新坐回座位。

班长高声提醒大家:“那是咱们班费买的水盆!”下一轮热议被老师彻底的发怒制止。

张冬雨的后背僵直,双手放在桌上,一动不动。

下课的时候,没有同学从张冬雨那排路过,所有的同学都对他捧着癞蛤蟆出去的场景念念不忘。

值日生也没碰过班里的盆,班主任责问,水为什么不及时换?嘴快的男生说:“老师你别洗手!有‘癞’!”然后大家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件事和张冬雨母亲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我们的学校很小,每个年级只有四个班,张冬雨被起了外号“癞皮狗”。

然而大多数人不敢当面和张冬雨起冲突,便总是捏着嗓子指桑骂槐,或者小声地嘲笑。

后来,张冬雨的父亲因酗酒死于车祸。学校组织给他捐款凑学费,班里的很多人都不情愿。班主任严词批评,让大家对同学伸出友爱之手。两三毛的居多,如果有人捐了一块钱,大家就要侧目。

我捐了五块。

张冬雨站在讲台前,旁边是牛奶箱子做的捐款箱,包着大红色的纸。他用极小的声音说,谢谢你,把钱拿回去吧,我不打算念了。

我不确定张冬雨有没有和别人说过,那个夏天,我把这个当做我最大的秘密,张冬雨要不念了。

有一次体育课,我被几个女生围起来刁难,他把我一把捞出来,瞪着几个女生说,我也揍女生,不服你们就上来试试?

张冬雨抓着我的胳膊说,晚上放学的时候,后操场单杠见。

我第一次见到张冬雨笑。他穿着墨蓝色防雨绸面的小夹克,坐在单杠上,双手撑着身体,咧开嘴问我:“我今天抓了你胳膊,你不怕长‘癞’呀?”

我摇摇头说,我也抓过。

张冬雨说,你爸你妈离婚了吧?

我也双手一撑,坐在旁边稍矮的单杠上,笑嘻嘻地说:“对啊,我爸……你没听说?你妈是又结婚了吗?”

那是一个狗尾巴草摇得最欢的夏天,皮肤干净的少年,大块的慵懒的云朵,空气中热得见到水波纹的形状,那句平静的回答是:“我希望她又结婚了,总比死了好。”

良久,张冬雨跳下来说,我教你个自己打群架不输的绝技。

然后他双手开始大幅度画圈抡了起来,往前俯冲。他说,这招叫无敌风火轮,无论多少人打你都能冲出来,只要掌握诀窍,就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我问,诀窍是什么?

他说,别怕疼。

张冬雨在五年级的时候辍学了,走的时候他和我说,以后有人要是敢打你,你就说张冬雨是我哥。

父亲的名字

到今年的九月,我与小战相识十二年整。他是我的初中同学。

他从小跟着爷爷生活。奶奶走得早,母亲改嫁,父亲也成家生子,他皮肤黝黑,四肢修长,有两颗突出的龅牙。

小战不爱言语,爷爷也是。

爷爷那双大手虽然粗糙,但总是能给小战做各种精巧的木工玩具。爷爷总是对小战说,你爹妈心狠,咱家也没什么钱,但是爷爷能让你有别的孩子都没有的玩具。

小战的爷爷眼睛看东西有些费劲,可还是能给他做出关节灵活的小木狗,和飞得很高很远的竹蜻蜓。

小战的童年没什么伙伴,因为两颗突出的龅牙,孩子们都嘲笑他。他常常一个人拿了小木狗,在院子里跑一整天。

后来小战上学了,学校里有手工课。小战拎着一个装着24色橡皮泥的小桶,想做一个大炮。

但是他怎么捏都捏不好,那些原本颜色鲜艳的橡皮泥在他手里都变成了黑黢黢的一团团,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饭也吃不下。

爷爷知道了小战的烦恼,搂过他来说,来,看爷爷给你捏个坦克。

小战每次喝酒喝到舌头大,都会跟我说,我爷爷,捏那个坦克,你不知道,有多帅。

他爷爷给他捏了一个苏联式的坦克,并拿小木管当做炮管,甚至还给小战做了一面小旗。插在最上面。小战给它起了名字,叫“战神号”。

在战神号问世的第二天,外面下了小雨。小战在家里闹着想吃葡萄,爷爷穿着雨衣出门,走之前,爷爷突然说,小战啊,以后要是跟你爸或者你妈过了,可得懂事儿点。小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趴在窗台上,看着爷爷的背影消失在雨里。

小战的爷爷是回来的路上,被一辆急转弯的货车撞倒的。

那之后,小战再没吃过葡萄。

后来小战去了妈妈的家,没有行李,只拿了“战神号”。

小战第一次和妈妈一起过年,舅舅到家里来,小战的妈妈捏了他一下,他怯怯地叫,舅舅好。

舅舅也有些尴尬,从未与这个外甥相处过。他看见了小战的“战神号”,眼睛一亮,他说,小战,你看这个橡皮泥都干了裂开了,来,舅舅给你捏个小鸭子。

说着拿过坦克拆掉了上面的木管和小旗,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坦克又变回了干巴巴的一团。

小战傻了,5秒钟后,他发疯似的一口咬了上去。

我认识小战时,他的母亲已经靠在动物园搞服装批发赚了第一桶金。在班里,小战算是花销比较大的,中午吃饭几乎顿顿要吃肯德基。

小战的数学很好,总是能在北京市排上号。但老师们还是很不待见小战,因为他的嘴太损。

小战与英语老师有过节,他不爱背单词,跟不爱做英语作业里的阅读理解。小战还说,英语老师的发音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并总是在课堂上小声模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也不喜欢小战,小战不爱背课文,默写总是有错别字。语文老师总是比喻小战:就像兔子成精了,整天瞎蹦跶。小战因为龅牙而记恨语文老师的比喻。

我与小战,也是在课堂上结下了梁子。

我的数学不好,数学老师在课堂上骂我没脑子,我和老师顶了起来:就算是我做错题了,但你凭什么骂我?

小战说,你要吵架下课去吵,大家还要上课。你算出来的结果小数点后面都有那么多数了,自己明知道不对,还较什么劲?我扔了一本书过去,小战没有扔回来。

后来我在走廊被罚站两节课,小战把他的卷子递过来,在我做错的那道题的旁边,详细写了解法。

因为成绩好,小战一度在班里很受欢迎。大家都来抄他的数学作业,问他数学题。我和小战彼此抄着数学与英语,互惠互利。

后来,小战开始带我去网吧。那时候的网吧都是劲舞团和Dota、CS,泡泡堂。小战迷恋上买劲舞团的皮肤,QQ状态也越来越非主流。班里也开始流行讨论游戏,QQ的等级,QQ空间的布置。

小战开始不学习了,逐渐失去了好学生的身份。但因为偏科,他的数学始终是第一。老师数次与小战谈话,小战却总是放学铃一响,书包扔给我就去网吧占座。

转折是从中考的一份登记开始的。

小战的登记表没交,老师过来催。小战不说话,皱紧了眉头问,明天交行吗?老师说,怎么明天交?上面都是家庭基本信息啊,年级就差咱们班没交了!小战低着头不说话。

旁边好事的同学凑过去,哈哈大笑,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战xx不知道他爸的名!

老师一愣,走过去,还没站稳,小战就冲了出去。

没人拉得开小战。班里的花盆,水盆架,凳子,都成为了小战的武器。小战如同一头发疯的藏獒,双眼通红,谁在他身边他都照样打过去。他的手骨裂了,头被砸破,鼻子不停地流血。被他打的同学,休了半个学期学。

那张登记表上,家庭状况父亲的那栏里,小战写了一个不姓战的人名,划掉了;一个孤零零的战字写在上面,没有后续。

那天小战忽然想到,他爷爷死后,再没人和他提过他的亲生父亲,他根本不知道父亲的名字。

人缘还算好的小战,一下子被孤立了。没有更多的流言蜚语,但是小战不再去踢球,不再举手发言,他打游戏打得越来越多。有一天,在从网吧回家的路上,小战拿出来一盒烟。

我问,你不想中考了吗?

小战没回答,问我,冲蓝钻有没有用?

我说,要考试了,我不能再和你去网吧了。

小战点点头。

在中考前一个月,我整理错题集,发现一道关于浮力的综合题,还是不会。打开的页面放在桌子上,我吃饭回来,发现 了熟悉的笔迹和解法。小战在底下写,加油!大屁股!

在最后的关头,小战转学走了。

再联系上小战的时候,已经是高二下学期。学校在金鱼池,我开始长久的寄宿。小战在QQ上要了我的手机号,给我打电话。

阔别已久,我正要开口与他讲我的新生活与见识,小战在电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我回到了小学时候那个夏天。

我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了?

他不和我说话,只是自己哭。

这种电话打了十几个,有一天他终于开口,他说,我都半年没说话了,我得了很重的抑郁症。

我从小战支离破碎的叙述里知道,他这两年的不好。

他去了新的学校,遇到了初恋,被学校处分,他妈妈来逼他,他就与初恋私奔了。两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他的初恋受不了家人的劝说,想要逃跑,小战情急之下打了她。

小战说,我妈给我很多钱。我都给这个女的花,我很爱她。我有一块钱,我就想着一块钱能给她买什么;我有十块钱,我就想十块钱够给她买什么。可是她还是选择放弃我,她说我有病,她去和别人谈恋爱了。

我说,可你怎么也不能打她啊。

小战说,他们的同居生活很短暂,打了那个女生之后,女生就跑回家了。小战不去上学,就每天在楼下等着她,当着很多人的面给她下跪,求得原谅。后来有一天,小战看见她和别的男生牵着手,彻底崩溃。

小战被送去安贞医院检查,有重度的抑郁症。小战的妈妈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大学毕业之前都不能谈恋爱。他妈妈说,儿子,你别上学了,妈妈养着你。你就安心在医院恢复吧。

小战后来又去找过他的初恋一次。他的初恋说,你是单亲,你有病,你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

单亲两个字,像初中时候父亲的名字,刺痛了小战的自尊。那之后小战接受治疗,再也没去找过她。

团圆饭

女朋友石榴,是我的学姐,找了我们学校的学长小李。

大学的时候,是学校的模范夫妻,毕业时,两人又一同决定去上海打拼。

北上广不相信眼泪,但还是相信真情。两个人在上海赚的不多,但经年累月,每个月去除房租钱,总算满足温饱,有所结余。

石榴常常在朋友圈秀恩爱:旅游照片,日常做饭,夫妻遛狗。每个人都追问石榴,什么时候结婚?石榴总是娇羞地答,你们要问他呀。

小李也觉得,他与石榴同学四年,又一同“上漂”,感情基础很牢固。石榴是个顾家的女生,脾气又好。有时候小李惹她不高兴,她自己想想就能过去。

小李想,过年回家就和家里说结婚的事。

石榴在上海,与朋友一起过年。收到小李的短信,一脸幸福,她说,小李的妈妈在打听我了。

朋友说,这是要定下了,要谨慎回答呀。

石榴说,小李很了解我,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小李的爸妈都很满意,让小李去石榴父母家,商量订婚的事情。

石榴想了想说,不要来我家,我和我妈妈说就可以了。我父亲已经很多年都不联系了。

小李吃惊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单亲?石榴一脸委屈,你从没问过啊。再说,我也有叔叔(石榴的继父)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吗?

晚上小李打电话来,说他的母亲反对他们的婚事。

石榴在群里重复小李妈妈的原话: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有问题,不能结婚。儿子过年不能一顿团圆饭都吃不上。引来一帮好友的破口大骂。

在无数次拉锯战和狗血的对话后,石榴和小李分手了。

让石榴心死的是,她问小李:“你觉得我心理有问题吗?”

小李支支吾吾:“我妈……年纪大了,我不想惹她生气。”

石榴变得消沉无比。朋友劝她,你这样会坐实了别人说你性格有问题,要高兴一点啊!石榴忽然炸了起来,她说,这是什么逻辑?不单亲的失恋了就能随便作,我抽个烟就是性格有问题?

后来豆瓣上有个小组,叫“父母皆祸害”,忽然火了起来。里面大量的对原生家庭影响的讨论,引发了很多人的共鸣。里面尽是被父母感情绑架的孩子,单亲也好,不单亲也罢。

大人们凭借自己的观点、经验、占优的经济实力甚至是自己的创伤转嫁,牢牢地绑架着自己的下一代。

他们借口说,等你以后为人父母就明白了。

后来我再见到小战,他已考入医科大学。虽然还是瘦骨嶙峋,精神却好了很多。我们去吃烤鸭,小战绅士地照顾着我,谈吐自如,脱胎换骨。想来他的壳已经化掉了,成为身上最坚硬的铠甲。

我们去附近的钱柜唱歌,有首我们之间的秘密歌,很多同龄人都没听过。我也很多年都没听过了。

小战唱起来的时候,我如遭雷击。

“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面。没有那好衣裳,也没有好烟。”

他的声线抖的,如那年夏天空气中的水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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