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 崞地风物:枣树春秋

 

作者:郑建芳

早些年,在我们崞县这地界,日子是非常苦焦的,土地干旱贫瘠,盐碱地多,除了春天微微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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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建芳



早些年,在我们崞县这地界,日子是非常苦焦的,土地干旱贫瘠,盐碱地多,除了春天微微掠过一阵杏花雨,夏天树上有些应时的甜杏、桑葚什么的,一年四季,苍黄的天地间少有悦目的颜色。

枣树却是个例外。坡上梁上、场围边、废弃的宅院里,老干遒劲,到处都有恣意生长的枣树。一处宅院,不可没有枣树,三株五株,门前屋后,即便是几间土坯房,但只要有几株枣树点缀其间,院子里就有了蓬勃的生机,就有了过日子的红火气象。枣树仿佛就是乡下人的根,盘根错节,枝桠参互,深深地扎根在这片薄瘠的土地上。远远看吧,枣树密集的地方便有人烟,便有鸡啼狗吠,便是一个恬静古朴的村庄。



乡下人的日子离不开枣树的庇荫,女人们爱坐在枣树下纳鞋底、缝补衣裳,男人们从田里锄地归家,不会急着进屋上炕,而是一展腰躺在枣树下,头枕着锄把,四仰八叉舒展腰身呢。徐徐的风过,满身的疲累便被熨平了。夏日的中午,庄稼人爱把小饭桌安放在枣树下,南瓜豆角烩菜,高粱面鱼鱼,日子俭朴,也安稳知足。

枣树的魂魄深深浸透到了乡人生活的角角落落,这从人们日常的话语里就能体悟出来。孩子们个子窜高了,大人摸摸孩子的头,戏谑道:呀,长成打枣杆了。两个人吵架,那是针尖遇上了枣核核。形容某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哼,不知道想吃几颗枣的供献哩”(供献就是镶了红枣的白馍,过年祭神用)。某个后生说话爱脸红,姑娘们干脆给他起个绰号,叫“酒枣”。



在乡人眼中,枣树的荣枯甚至成了物候节气的象征。崞县乡谚有“枣儿放白,懒老婆做两只壮鞋(发hai音)”——意即枣儿由绿转青白,就要准备秋收了,女人们得赶紧做几双耐穿的布鞋;“枣儿花红,关上家门”——是说枣开始泛红,就到了立秋,天气凉了。春天,人们要等到枣叶发出来,才可以放心地脱掉棉衣换上夹袄夹裤,因为只有到了那时候,天地间的冷风邪风才能涤荡干净,而头年冬天出生的小娃娃,也敢引出家门见天光了——“枣叶出齐,毛娃娃露眉”。



一方水土养一方物种,一个地域造就一方人的性情。就像崞地人保守内敛的性格一样,我们这儿土生土长的枣树品质不算太好,皮厚肉薄核大,吃起来有点木,和黄河沿岸保德的油枣、柳林的滩枣不能比。父亲说,这种枣叫木枣,口感略差,这不仅是树木品种本身的原因,也和本地的土质有关。即便是如此,黄土梁上有了枝叶婆娑的枣树,有了红艳艳的枣儿,粗糙的日子便增添了亮色,有了韵致。

枣花开在五月间,芒种前后,是果树里最晚开花的树木。那时,大田的庄稼都已尺把高了,野草铺得遍地是,枣树才开黄绿色的小花,极细碎,不惹眼,但香气却浓郁的很,是尚好的蜜源。人们打树下走过,枣花落满发梢,猪呀狗呀的身上也粘着枣花。那时节,整个村庄飘散着清甜的枣花香,裹挟着初夏微醺的暖风,是件很醉人的事情。



整个夏天,青白的枣隐在小碎叶间不动声色。立秋一到秋风起,枣儿就有了红眼圈,先是屁股上红一圈,不过这时红的大都生着虫子,“蛆枣先红,奸人先穷”,这是乡下俗语,说的就是生虫子的枣先红。枣儿一花红,就有顽皮的小子们开始偷吃糟害,趴上墙头、窜上鸡窝,偷偷探下一枝来,摘了满满两裤兜,装到学校里吃。我姥娘家有一颗枣树,长在围墙外的场院里,夏天中午,我姥娘从来不睡一个午觉,直直地坐在门洞里看着场院里的枣。

在乡下孩子们的眼中,枣树无疑是他们单调漫长日月里一个甜美的念想。而乡下人家仓房里众多的泥坛瓦罐间,总有几只是专门属于枣的。



打枣需选一个晴好无雨的天气,把院子打扫干净,一年轻人哧溜上了树,用一根长杆子四下里“啪啪啪”地敲打,一树红枣就捎带着枝叶“啪啦啪啦”纷纷落地了。树下捡枣的人免不了被树上打枣的人捉弄,他专门照准你头顶敲上一杆子,脆枣“砰”的一下砸到头上疼得人两眼生泪。枣儿打下来,母亲会精挑细选分成三类,最好的做酒枣,大多数摊在纸筋笸箩里晾干,然后存放在海子里(一种肚大口小的里外都是黑色釉质的坛子,齐腰高的大号坛子,乡人就叫海子)。最后剩下的是破损和有虫眼的蛆枣,也不会扔掉,宝贝似的收起来。

称奇的是,那时我家有只专门存放红枣的“锁海”,海子盖和海子沿上都有烧制的锁孔,可以像大门那样上下一合把两边锁起来,防止人们偷枣吃。要说孩子们偷枣真是无孔不入,任你悄悄藏在哪个旮旯,他都找得见。用牛皮纸糊上海子口,他会偷偷地掀起边上一角,抓走枣后再用窝头渣把纸粘上。如果一段时间,你每次掀开盖子查看,发现里面的红枣满满当当的不曾少一个,也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伸进去胳膊一探,戳到的却是一只只玉米芯子,原来底下的红枣都被馋鬼们掏空了。大人为了防止小孩偷吃红枣可是费尽脑汁,由此,烧窑的匠人便别出心思,才有了这种专门防盗的锁海吧。



做酒枣的当然是无虫眼无瘢痕个顶个的精品,盛酒枣的也得那种釉质密实看起来油黑光亮的小口坛子,码一层枣喷一口酒,直到填满,用塑料布蒙上扎紧口子,盖了青石的盖,放在厢房的暗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惦记那枣的,总是问,能吃了吗?终于,到了冬天一个下雪的日子,孩子们坐在炕上正玩得不耐烦,母亲会满脸喜色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们挖枣去。从厢房抱出那个坛子,孩子们都凑过去,揭开坛口蒙着的塑料布,一股酒香扑鼻,而里面的枣儿一个个变得更加珠圆玉润,晶莹的红玛瑙一般,放进嘴里尝尝,能将人醉倒。这是家里的珍馐,不能尽饱里吃的,只是尝尝,又被母亲扎紧口子放回了原处。酒枣那是要派大用场的,母亲去大同看她的婶婶,父亲去太原眊他的兄弟,家里有了难事要央求大队支书,都要拿酒枣去做交际的礼物。当然,过大年的时候,盛放花生瓜子的干果碟里总会放一把酒枣的。



那些不起眼的烂枣、蛆枣被母亲晒干做了炒面,那时候,伙食粗糙简单,孩子们都盼望着家里磨炒面,红枣下来,就有炒面可吃了,把黄豆、玉米在铁锅上炒熟,连同蛆枣一同送到磨坊磨成面,有股焦香甜润的味道,把玉米窝头掰成小块在炒面里打个滚,送进嘴里,香得能咬掉腮帮子。不过,炒面属于奢侈品,一般人家是不做的。多数时候,蛆枣被母亲一一掰开,挑掉了核和虫屎,然后和到玉米面窝头里,我们叫“掺枣窝窝”,也是难得的美食,平时也不常吃,家里盖房子、打家具招待匠人,或者是唱戏赶集来了亲戚,早晚饭会蒸一锅掺枣窝窝。



晒干的红枣在一年里要派大用场,端午节包黄米红枣粽子,八月十五打枣泥月饼,过大年蒸祭灶的枣山和供献,哪一样能离得了红枣呢?枣,是艰困岁月中一抹耀眼的红,点缀着单调拙朴的农家生活,滋润着乡下人清苦的日月。崞地虽然穷,但人们过日子却从来不马虎,对人情礼节十分地看重,于是,小麦面配上红宝石般的枣,蒸出各色各样暄软绵白的花馍,就担当起了重要的礼俗使命。比方说,两个新人订婚,婆家要给女方蒸岁数馍馍;正式嫁娶,婆家要给媒人和娘家蒸大花糕;老人谢世晚辈们祭奠要送大饭和小舍儿;平常亲戚间互相走动,拿上几个元宝馍馍,也是很得体的礼物。



枣树生长缓慢,很泼皮,好像几十年都不曾更改样子,你会觉得静好的岁月一直等在那里,不曾走远。一株老枣树,就是一双阅历深厚的眼睛,见证着乡下人悠长的日月,记载着他们平淡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一个胖小子出生喝半月酒时它碗口粗细,等小子长大娶亲的时候它也未见改变多少,直到小伙子变成弓腰驼背的老头,走完长长的一生,枣树还敦实沉稳地立在那里,干枝翠叶,谦卑讷言。



一株枣树是能熬倒几代人的。我母亲家南墙根的一棵老枣树,树身上有块很大的疤痕,父亲曾说起过,当年他曾祖父娶亲时,家贫没有马车,从有钱人家借来一头迎亲的小毛驴,头天晚上牵回来就拴在这棵枣树下,夜里没舍得给小毛驴煮点黑豆夜料吃,小毛驴认生加上肚子饿,一黑夜又刨又叫不安分给啃成那样的。想必那时枣树也很年轻,否则,坚硬的枣树外皮小毛驴是啃不动的。屈指算算,那是清朝时候的事情,都快二百年了。



因为生长缓慢,枣树的木质相当坚硬密实,我们乡下有“梨木相框枣木炕沿”的说法,讲枣木坚实耐磨,是做炕沿的上乘材质。(晋北崞县周边都砌土炕,一条炕沿相当重要)通常,主人是不会将一株枣树轻易砍掉的,除非要盖新房,重新规划庭院才不得已为之。枣树一般随弯就曲,很少有通身直溜的。有时候,一株好端端的枣树砍倒后,发现树干已糟心中空,也有树身上长了瘤节的,只能至此折断。因而,一条顺溜完整的枣木炕沿相当难得。



枣树砍倒后,要深埋地下三、五年,反复地沤,皲裂厚实的老皮才容易剥去,枣木的颜色也会变得愈加红润,质地愈加细腻,犹如一块温润的玉石。我母亲住的屋子,就有一条上好的枣木炕沿,没有经过人工油漆,保持着自然的色泽和纹理,暗红色,外沿已有了凹下去的磨痕,父亲说,那条炕沿超过了百年,至少用过五代人了。房子几经翻盖,但一条枣木炕沿依然沿用至今,夏天坐上去清爽光滑,冬天坐上去温热熨帖,这是那些冰凉坚硬的水泥、花岗岩炕沿所无法比拟的。



红枣,曾经映照了我的整个童年,而乡下遍植枣树的家园,成了我这辈子最深的牵系和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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