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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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 
文 | 黑河
山里居家的人,不免要想想山外,然而山外到底是什么样子,却没几个人去过。

“我走呀,我走呀,我到山外逮狗呀……”倘若孩子在一旁拗起来,大人嘴里便会故意拉长音调说出这句顺口溜。大人猫着腰,曲着双腿,很迅疾地迈着极小的步子,看似要一下子跑得无踪无影实际上却不见得能挪出几步,样子倒更像是跺脚,一边向前走着嘴里就那样一边叫嚷。小孩儿看大人行将离开,猛地回过神来返身去追,眼看三两步就要追上,大人却突然转过身来蹲下张开怀抱,小孩一头冲进大人怀里,大人小孩朗声笑起,一切便算和解了。

人们为什么会把山外和狗联系在一起,这个并不清楚,但山外的狗的确是村里最凶猛的。这狗叫虎子,是跟着黑蛋叔一路从山外回来的,黑蛋叔说它是正宗的狼狗。黑蛋叔说,他从别人家讨到虎子时,虎子刚刚满月,后来他就抱着虎子换货,一路换货一路朝回走,等半年之后到村里,虎子已经成了大狗。虎子在路上还救过黑蛋叔的命,说是黑蛋叔翻山越岭走街串巷时,与虎子相依为命,白天走路,晚上一块投宿,有天晚上进村实在太晚没有找到投宿的人家,最后只好睡在一间破败不堪的娘娘庙里,半夜睡地正香,被虎子的叫声吵醒,黑地里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前面两对小灯,等楞过神来,黑蛋叔发现虎子正和两只狼对视,虎子屁股向着黑蛋叔,面向着对面的两团黑影吼叫着,直到两团黑影最后彻底消失……黑蛋叔所说的,人们总是不大相信,等到寒冬腊月,黑蛋叔领着虎子到后山上抓兔子回来,这时候人们才会骂自家的土狗没用。

黑蛋叔是村里最早走出大山的人。人们问黑蛋叔山外有什么呀?黑蛋叔总是板着脸,说山外还是山。那山的老外边呢?这回黑蛋叔会说,山的老外边就再也没山了……

没山了会是什么?人们对没山的世界想象不来,黑蛋叔却装了一肚子山外面的世界。黑蛋叔给我们讲,说他走出大山后,一脚踩到平地上,竟不会走路成了跛子,一开始人们老喊他跛子黑,后来慢慢习惯了才把路走平的。黑蛋叔还向我们说起西安的人,说西安的人像蚂蚁一样多,说西安火车站的厕所人要挤着人去上,厕所的屎尿直接流到河沟里,水比村前的那条河里水还要大。当然,黑蛋叔还要给我们讲山外的女人,每次讲着讲着他就要讲到女人身上,他讲山外的女人是多么的开放,穿个短裤就敢在街上晃来晃去,他还讲山外的女人屁股如何的圆,奶子如何的大……

“山外女人那么好,你咋不弄个回来,就弄了只狗!”听他讲起女人,人们不免要奚落他一番。女人黑蛋叔是有的,虽然黑蛋叔从未提起,但回来后再也没出山的黑蛋叔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望着大山发呆,嘴角挂着微笑。

黑蛋叔没能从山外把女人领回来,但村里的女人却跑到山外去了。后村福来家媳妇一天夜里扔下半岁大的孩子不见了,人们说她跑了,跑到了山外。村里一些小伙子领着媳妇跑去山外见世面,末了回来的经常是小伙一个,说是媳妇死在外面了。倒是村里一些姑娘嫁到了山外,经常穿得花枝招展地回娘家,带些稀罕玩意儿,弄得全村人争着抢着看稀罕。
一些能吃苦的小伙,学着黑蛋叔的样儿,挑起货担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捎些针头线脑。更多的是到山外下麦场,提把镰刀去赶场,帮着人家割麦子,回来会说山外的麦子收成如何的好,说得满地都是麦子。村里的妇女按耐不住也出去,也下麦场,但更多是捡麦子,捡割落下的麦子,一点点收集在一起,最后攒上两三麻袋跟着长途汽车运回县城,再由家里套上架子车拉回家里。这几乎是一年的收成,她们捡了回来,也为娃娃捡了偶尔能吃上的不算太黑的馒头。她们偶尔还去捡花生,那可是稀罕物,捡到的花生用来榨油,留一少部分过年炒熟了待客。

好劳力去山外帮人盖房子,和泥巴整天打交道的人玩不转水泥,却只能当小工,帮着搬砖头,运沙子,和砂浆。当然,灵光点儿的开始学,学着砌墙,也像种庄稼一样有了一手漂亮的活儿,成了瓦工。他们过完春节出去,夏收的时候回来,收完庄稼再出去就一直干到年跟儿。他们出去的时候,只背一床被子,被子里卷着瓦刀,和黑蛋叔那时候的打扮全然不同。不过,他们回来的时候,被子里会裹着钱,把女人和孩子哄开心,也把村子再次弄热闹。屋檐下,他们给娃们和老人讲山外的事。他们说山外的楼有多高,高到伸手能抓一只鸟。他们还说,山外人死了要烧,烧成灰放在骨灰盒里才埋,骨灰盒只有烟匣子那么大……说得村里的老人后背发凉,一个个摇着头走开。

二春就是被装进烟匣子送回来的,送匣子的人一路打听着找进村子,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了二春媳妇,二春媳妇当场便哭死过去了。二春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摔在碎砖堆上,当场就完了。工友们向老板讨要了工钱把二春送去火化,然后再安排人把二春送回家……

人们不谈山外,即就是说起,也先说起二春,直到一条高速路通进村子。路通了之后,山外的事带着山外的人一块儿,一波波地涌进来,让人们可算长了眼。只有黑蛋叔眯着眼睛躺在草垛子上晒太阳,很不耐烦,说“一个个吃饱了撑的,跑山里来撒欢儿”。可山外该来的还是要来,村里人还是一个个地去山外,最后连后山上那棵千年银杏也走了。

不过,城里来的人,有一个肯定是黑蛋叔想见的。就在黑蛋叔一病不起去世后的第三年,有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带着个半大小子找进村子,在黑蛋叔长满茅草的坟前烧了纸,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黑河,本名王军平,发表有散文诗歌作品等,陕西作协会员。现居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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